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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戒酒,是2014年。
那年1月底,父親病故,2月初辦完后事。他是胃癌走的,生前喜飲酒,經常中午、晚上各來一頓,睡前偶爾還會再抿上一兩口,38或者52度的白酒。
返回工作崗位后,對父親的逝去一直無法釋懷。他走時62歲,除了胃,身體各方面機能都不錯,沒有幾根白發,看起來也就50出頭。那一個月里,看著他因為胃里的腫瘤,身體各個臟器被一個個拖垮,先是肝膽,然后是肺,渾身肌肉在一兩個月內流失殆盡,走的時候幾近認不出本來模樣。
我也因而決意戒酒,不走父親的老路,交際場合用手擋著杯子說不喝,問就直說,老父親因胃癌去世,因此戒酒。
有人表示理解,感嘆一聲。有人依然勸,說你看那誰誰誰,喝了一輩子酒,也活到七老八十,沒事沒事,再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相信的確有飲酒終老的案例,卻不能確信我是這樣的幸運兒,更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至于拿幸存案例勸酒的人,大約既看淡自己的生死,也看淡別人的生死。幾兩下肚,便忘乎所以,端著酒杯,挺著脖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在一些人眼中,這似乎已成為一種文化、氛圍,不會輕易因我改變。
經過一段時間,相熟好友也知道我的事情,不再苛求。而工作上一旦出差,又要與他人解釋。有些場合,你不喝酒,別人會以為你要么看他不起、不給面子,要么心有芥蒂、哪里不滿意,似乎是必須雙方同時泡在酒缸里才能達成共識。
我也不想逢人便講父親的事情,于是有時也不再堅拒,象征性喝上幾口。
后來真正破功的,是自己。
那幾年遇到歐洲杯、世界杯,半夜起來看球,有時會點外賣,手一滑,加上兩罐啤酒,喝上一聽,暈暈乎乎,迷迷登登,看著球場上風云變幻,咒罵裁判不公、球員不力,底褲還算在,不超過500毫升啤酒,點到為止。
第二次戒酒,是在新冠疫情期間。
那一年,兒子姥爺胃病住院。
他姥爺是一個挺關注養生的人,喜歡鉆研中醫,早些年還常去河北中藥材市場購買中藥,回家研磨炮制,在陽臺安置了一組柜子專門儲存藥材、器具。
姥爺也飲酒,喜用藥材泡藥酒。逢節假日,兒子姥姥做好的油炸花生米端上桌,姥爺從墻角拎出深色藥酒,自斟自飲上幾杯,喝得臉膛發紅,嚼得咯吱有聲,說起當年工廠舊事、小輩們成長故事,小屋里滿是他的聲音與豪情。
說起我父親,姥爺感嘆,“你父親是不太注意,喝酒,得先吃點兒米飯打底,之后再喝,就不傷胃口了。”
不想,姥爺也因胃疾住院。因為疫情,探望不比平時,要看近期核酸,而且限制家屬探望的次數和數量,只見了幾面,他便也故去了,走時70幾歲。
那段時間,每念及兒子姥爺,便希望他與我父親這對酒友在那邊重逢,飲不飲酒無所謂,至少做個伴。
我也因此,又戒了一段時間酒。
朋友聚會時,有人會說,幾杯啤酒,不礙事。但我想,他姥爺在世時,想法大約和你我一樣,藥酒補身、先吃飯不傷胃的說法,多是自欺欺人,有酒精的攝入,便有患病的風險。
第二次破戒,比想象中更快。
去年,有天晚上看抖音直播,偶然刷到青島啤酒,小棕金,296ml一瓶,24瓶,再加上經典1903,18聽,只要兩百塊。
小棕金喝過,口感不錯,泡沫也多,而且296ml,剛剛好適合我的酒量和限酒要求,手一抖,下單。
酒放在廚房角落,晚餐時來上一瓶。下酒菜有時是幾顆龍巖濕烤花生,有時是幾只白灼青島大蝦,倒也自在隨意,特別是趕上央視12套18:50的法律講堂,便是一邊飲酒,一邊聽法制故事,不亦樂乎。
正讀布考斯基,一個美國的底層詩人,他有本《邊喝邊寫》,記載了不少他一邊喝酒,一邊寫詩、參加讀詩會的事情,十分寫意,仿佛酒能升華人的靈魂,獲得現世的靈感與慰藉。
喝到還剩半箱,媽媽打來電話,問我何時回家。她未明說,猜到有事,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
到家后,方知小姨父肝上生了腫瘤,正在化療,媽媽要去探望,讓我回來同去。
我倆一早來到超市買了牛奶、雞蛋,帶上一桶花生油,打車到小姨家。
小姨父是退伍軍人,年輕時在體校打排球,身體素質很好。退休后,還經常跟隊友山南海北參加排球比賽。他喜歡熱鬧,愛飲酒,曾半夜醉倒自家門口,被我小姨扶回。
小姨父人極好,與我們這些晚輩說話客客氣氣,特別是我姥姥晚年失智,多賴小姨及小姨父關照。我媽也十分感謝他,和家人聊天時常說,咱媽多虧了人家小劉。
我見小姨父時,他仍然和顏悅色,身形沒有明顯變化,說起來,已經做了3次化療,過幾天是第4次。
小姨父說:“化療是7天地獄,7天人間,7天天堂,這兩天算是在天堂了,什么好吃吃什么,天天在屋里燉牛肉、燉骨頭,太香了。”
下樓告別時,緊緊擁抱了下小姨父。我一直喊他劉叔叔,沒改口是因為最初見他時是這么喊的,等到他與我小姨結婚后也習慣了,他也不介意,說喊叔叔更親近。
我自己覺得也是。喊叔叔,是因為他是和我父親一樣的親人,見他時情不自禁。
這次回來后,我又想戒酒了。
我不信神佛,我相信生活。父親、兒子姥爺的離去,還有小姨父生病,生活已經給足了我提示,如果我還喝下去,那可謂是冥頑不靈,即便有千條理由,也不及這一條:命,不是拿來玩的。
經過這些事,我對男人這種生物,也有了新的認識。
有人說,男人至死是少年。我覺得,這樣說太籠統、模糊。往仔細點兒說,男人,這種生物,在挑戰底線、嘗試作死方面,經常會不遺余力。在事前,他們通常會有局面完全可控的錯覺,在事中,有一切就照流程走的大度,在一切不可挽回之時,他們會有反正已經這樣愛咋咋地的覺悟。
終于,盯著廚房里半箱小棕金和幾乎整箱的經典1903,我決定把它們全部丟掉。
一說這個想法,木木便駁斥,“你這是形式主義,你想戒,戒就是了,啤酒可以留著燉魚,上回做的魚太腥了。”
我不以為然。如果想戒一樣東西,還擺在眼前,如同豬八戒嘴上嚷嚷著戒色,身體卻入了盤絲洞,這是想戒,還是想開葷啊?
既然下定決心,付出一些代價和成本也值得,黏黏膩膩,一不小心便又走回老路。
當天晚上,把一箱半啤酒放在門口,表達了自己的決心,甚至盼著半夜能有人取走,至少不算浪費。
第二天開門,啤酒都在,只好自己動手。
早晨下樓買雞蛋,把半箱小棕金帶了下去,放在垃圾箱旁邊。回來時消失不見。
中午下樓,抱著整箱的經典1903,綠金色包裝。恰好鄰居大哥也下樓,幫我按了電梯,他面色微暗,身形瘦削,常年戴一頂黑色帽子。
“這是過期了么?”大哥問我。
被猛然問到,沒想好怎么答,是從我父親、兒子姥爺說起,還是從小姨父說起。
電梯門開了,大哥讓我先進,我用膝蓋頂了下箱底,走進轎廂,也想到了答案。
“沒過期,打算戒酒了。”
聽到這里,大哥表現出一絲吃驚,接著問,“那不送朋友嗎,這么丟了有些可惜啊。”
“現在大家喝酒都有自己的愛好,有的喝精釀,有的喝7天,送人人家不一定要,還不夠耽誤功夫的。”說到這里,我馬上跟了一句,“您喝酒不,喜歡的話送給您,這一整箱都沒動。”
大哥聽了擺手,“我一般在外面喝,回家就不碰了,老婆不讓。”
我們倆在電梯里會心笑了笑。
到了樓門口,緊走幾步,把啤酒放在垃圾箱旁,一旁閃出一位穿花襖的大媽,她常年在這里蹲守揀物,見我丟了一整箱啤酒,問我,“小伙子,這是都不要了嗎?”
“對啊,大媽,都不要了,啤酒是好的,家里有人喜歡喝就拿去吧。”
大媽對啤酒不感興趣,扯開包裝,往外一罐罐拿出來放在一旁。
鄰居大哥還在前面等我,我連跑幾步跟上。
大哥接著說,“戒了,是好事兒,得堅持。”
“是啊,不知能戒多久,反正打算試試。”
“行,好好保持。”
我倆在小區門口分開,回頭望了一眼,垃圾箱旁多了一位拾荒的大叔,已經開了一罐,自顧喝了起來。
綠金色的易拉罐,和他滿身的油污,顯得極不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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