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無錫惠山往事

王福德/文

惠山是無錫著名的風景區，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更有眾多名勝古跡，常引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吟詩作賦，游人流連忘返。我出生成長于此，度過了一段多彩又多變的時期。

惠山鎮，今稱惠山古鎮，它的重建，是為申遺作預備的。但在恢復中不少地方改頭換面、斷臂閹割，古華山門不見了，燒香浜變臉了，圣帝殿殘缺了，龍頭河死水了。我要說的惠山是上世紀40年代的情景。那時的惠山是值得回憶的，如今為之感嘆：歲月仍從容，桑田易崢嶸，欲度少年時，唯入憶境中。

一、概況

惠山鎮在龍山和錫山之畔，是一座秀麗的城鎮。全鎮面積約三、四平方公里，坐落有天下第二泉、惠山小學、寄暢園、惠泉書院、眾多寺廟以及百余座祠堂等建筑。住戶200余家，人口及千。主要街道有五街一河，即直街、橫街、秦園街、山門內街、觀泉街以及一條龍頭河。全鎮絕大多數人以泥人和茶館為業。大家克勤克儉，和睦守業，彼此熟識，以誠相待。上世紀40年代是時局變遷的年代，歷經抗日時期、民國時期到進入新中國時代，也是我的小學和初中時代。

二、龍山和錫山

惠山鎮與龍山、錫山為伴。龍山似龍，居鎮北。錫山似珠，居鎮西。兩山銜接，婉若龍戲珠。今人把龍山誤稱為惠山了。真正的惠山是有的。它是一對太湖石的假山，坐落在在顧洞陽宮祠堂內，體態高大，形似朝圣老人，名“丈人峰”，特稱惠山。這對假山是明代大臣顧可久（海瑞的老師）之孫從家園移至此的，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現在已少有人知了。其中一座已斷成兩截，至今未加修復。

龍山有三個山峰，即頭茅峰、二茅峰、三茅峰。頭茅峰的山麓，有一條山澗，稱為黃公澗（又稱春申澗），它落差一百多米，每年黃梅季節大雨過后便會有山洪奔流而下，形成多級瀑布，蔚為壯觀。此時不論游客還是當地人，都到黃公澗去游大水，熱鬧非凡。我們小學生在家長帶領下不失時機地也去湊熱鬧?，F在的黃公澗，已被園林部門為建錫惠公園弄壞了，搞了個“鳳鳴谷”，后雖拆除，但黃公澗癱瘓了，惜哉！二茅峰過后，山脊有一凹陷，傳說是從前有一仙人將船體橫拉過山，把山脊拉成凹陷的，故名“拔船彎”。

錫山也有個傳說，說古時因埋藏有錫而引起諸侯紛爭，百姓受苦，直到開完錫才罷。有諺語稱：“有錫爭，天下兵。無錫寧，天下平。”無錫因而得名（無錫古稱金匱，又名梁溪）?，F在的錫山下面挖了一個隧道洞，稱為龍光洞，作為一個景點。錫山頂上有個寺廟叫龍光寺，寺內有七級浮屠叫龍光塔。春天，我和同伴們常爬上錫山放風箏，拔“毛毛針”吃，有時也爬上龍光塔看野景，天高地廣，心胸舒暢。

三、天下第二泉

天下第二泉簡稱二泉，是惠山的精靈，也是核心。阿炳的“二泉映月”就產生在這里。“二泉映月”的故事家喻戶曉，而我巧遇目睹了“二泉映月”原始錄音時的現場。那是1950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無錫公花園內的“同庚廳”門前場上錄制的。阿炳對此曲沒有題名，是楊蔭瀏等幾個專家議定為“二泉映月”的。

二泉是一個庭院，地處惠山鎮的西北部。庭院呈四方形，宛如一個碩大的四合院。八角泉（即二泉）獨坐正位，左前是“天下第二泉”的大石壁，右前為萬卷樓，中間是漪瀾堂，堂前與觀音石隔大泉相望。據傳，乾隆下江南時多次到二泉品茶，因水質甘甜可口，天下無雙，欲封此泉為天下第一泉，可他在鎮江金山寺觀賞時已經封過一珍珠泉為天下第一泉，故封此泉為天下第二泉。

二泉對養育惠山人是立有大功的，特別在大旱年間救了一方居民。我上小學時天天經過此泉，常用瓶子吊水喝，很舒心的?？上У氖窃缭谏鲜兰o八十年代二泉已經斷流，再無泉水可喝。泉中存的水是灌下去的自來水，已是假泉水了。

在二泉背后的高處還有景徽堂，可以俯瞰整個庭院。每當游客散去，二泉庭院便十分幽靜，我們放學后常在這里玩捉迷藏游戲。

與二泉毗鄰的，還有竹爐山房，也有故事。據傳乾隆去品茶時，惠山寺的當家和尚用竹枝編爐，竹葉烹茶，得乾隆盛贊，封為仙家。竹爐山房因而著名。

四、惠山小學

惠山小學是很秀麗的，背靠龍山頭茅峰，左傍天下第二泉，右畔潺潺黃公澗，碧山吟社坐校間。我記得有一段國語課文：

我愛我的小學校，學校里面景致好，

有山有水有平地，有竹有樹有小橋。

我愛我的小學校，尊師愛生風氣好，

讀書寫字勤奮勉，又唱歌來又體操。

課文中的描述幾乎說的就是我的小學校，十分可愛。我在這里度過了六個秋春，起初學習不好，只想玩，從四年級起才突飛猛進，直到小學畢業，我一直成績第一，女同學劉月珍第二，是全校有名的好學生。老師也很喜歡我們，遇到全縣性的比賽，如作文競賽、數學比賽、歌詠比賽等都派我們兩人參賽。操場旁邊有一塊菜地，由高年級同學耕作。我的小組種了一壟菠菜，長成后供老師享用，心里特高興。春假里，學校組織遠足（步行春游），目的地有梅園、蠡園、黿頭渚等，一次去一個地方，不怕疲勞，興盡而歸，十分爽意。

年級的主管老師現在叫班主任，那時叫級任，對老師的稱呼叫先生。我記得的級任先生有：四年級（全年）是吳幼娣，五上是陳麗文，五下是褚卓章，六上是陳鑒，六下是謝云慶。畢業后，我和丁菊清、王錫慶三人還到楊墅園去看望謝云慶先生，他留我們住了兩晚，第三天才回，走的是水路，坐的是汽艇。

現在惠山小學已移址盛岸新村。我未曾去過，不知面貌如何。

五、七樓八閣九龍十三泉

惠山人都知道惠山有七樓八閣九龍十三泉，幾乎成了口頭禪。但卻很少有人能說出它們的底細。我當然也知之甚少。

七樓：我知道的名樓只有三個：龍球樓，在龍頭場和橫街交界處，與人杰地靈牌坊為鄰。萬卷樓，在二泉庭院里面，時為祠丁劉可開設的茶館。云起樓，在竹爐山房的隔紅塵上方，倚山而建。

八閣：我只知道一個文昌閣，在二泉的景徽堂上方。遇有佛事，我母親去念佛，曾跟進去看過。

九龍：是石質的龍頭，地下暗渠出口，渠水由張開口的龍頭流出，注入泉池或河道。這九龍的第一個龍頭和第九個龍頭是大家都能見到的。前者在二泉庭院的大泉內，后者就是龍頭河的龍頭，在九龍中個體最大。寄暢園中也有一個龍頭，在僻靜處，見者亦鮮。至于其他六個龍頭，則分布在祠堂內，人們就不易見到了。

十三泉：也是分布在二泉庭院和各家祠堂中。第一個泉是在九曲清流前端的若冰泉，接下來是二泉庭院內的四個泉，即二泉（八角泉）、中泉（方泉）、大泉（長方泉）和萬卷樓內的小泉。竹爐山房有一羅漢泉，忠烈祠前有一龍眼泉，華孝子祠中有二個泉，寄暢園內有一個泉等等。惠山還有眾多無名的山泉，光是惠山小學內，還有四個山泉呢?？上У氖乾F在最負盛名的二泉已成了有名無實的假泉，一眾的山泉都斷流干涸了。

六、寄暢園

寄暢園是惠山的名園。它原是秦家的私家花園，大門在秦園街中部。邑人稱它秦園，可隨便進出，供游人觀賞，從無收費一說?，F在寄暢園是錫惠公園里的園中園，是要另外收費的。寄暢園名稱的由來和乾隆有關。乾隆下江南玩過此園后，因園景秀美幽雅，欲將園子搬到京城去，隨從大臣隨機獻策說還是寄給皇上吧，比搬走更好。寄暢園因而得名。北京頤和園中的諧趣園，就是寄暢園的仿造品，無論大小還是情景，都無法和寄暢園相比。

寄暢園確實很美，一池湖水橫鋪中央，東面的逥廊和西面的小山隔湖相望，知魚檻面對元寶樹，七星橋朝向八音澗，澗水汩汩似鸞鈴，小山林木青翠，山水映藍天。還有一棵樹齡數百年的香樟樹，樹冠似巨傘，遮蔭一方。

寄暢園內共有三家茶館，是曹家三兄弟開的。大房家有個姑娘叫曹月娥（原名吳明珠），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體膚完美、溫文大方，被游客譽為“惠山西施”，更有錫報記者報道贊揚，名聲大振。由此衍生了惠山的“四大美女”，除西施曹月娥外，有被譽為貴妃的楊萍卿；譽為貂蟬的陳云仙以及譽為昭君的王仲珍（我的二姐）。這四位姑娘都是同齡人，相互認識。當然最美的還是惠山西施曹月娥。

我常到秦園釣魚，有一次在七星橋邊釣，一條鯽魚，從左邊甩到右邊。正好落在正在橋墩上洗滌的“西施”面前水中，水珠濺到她臉上。她回頭見是我釣的魚掉落，便一笑而過。

七、寺廟神殿和祠堂

惠山的寺廟庵觀眾多，不下幾十處。如惠山寺、不二門、白衣殿、天王殿、魯班殿、夢神殿、雷尊殿、玉皇殿、普濟堂、娘娘廟、修貞庵、長壽庵、牧云庵等。這些殿堂庵觀，我只知其名，不知其情，只有圣帝殿和大老爺殿（張中丞廟）是進去看戲或玩耍過的。修貞庵在我家河對面，其當家尼姑叫龍泉官，但見了她應尊稱叫她老和尚，這是我父親說的。

惠山的祠堂更多，有一百多座。觀泉街上有華孝子祠、至德祠、尊賢祠、蔡氏家祠、胡園等，山門內有邵公祠、過公祠、張芝齋祠、鄒家祠、李宗定公祠等，上河塘有老楊家祠、廉子祠、朱樂圃祠、張義莊祠、薛宗丞祠、蔣宗祠、忠節祠、孫大宗祠等，下河塘有鄧公祠、高宗憲公祠、王保頭祠、新楊家祠，陶氏家祠等，惠山浜有唐氏家祠、陳文正公祠、王文正公祠等，還有直街、橫街、秦園街、聽松坊等地的大量祠堂。這些祠堂中，絕大多數都是王公貴族的后裔為祭祖而建。只有張義莊祠是民間的義莊。1953至1954年間，解放軍308部隊征地，將廉子祠、朱樂圃祠、張義莊祠全部拆除，蓋了一個招待所。修建古鎮時，要重建三大祠堂，308部隊未搬遷，政府在不遠處蓋好了新房，地盤大出一倍多，數年后搬走，還留有殘余。三大祠遲遲不能動工，至今仍是扉地。

惠山古鎮的成名，和這些祠堂群是密不可分的，“祠堂文化”也是一種古文化。今天古鎮的修建已至尾聲，唯這三大祠堂是空白。

八、泥人和茶館

泥人和茶館是惠山人的主要執業。

惠山泥人在惠山古鎮中有著獨特的地位，而在泥人的發展中，我父親王錫康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和高標等工藝大師同處一個時代。他是張義莊祠的第三代祠丁，又是技藝高超的民間藝人。從我記事時起，便見有多種手捏并彩繪的戲文，如三岔口、將相和、鳳儀亭、九龍杯、十字坡等，由于技藝出眾，作品蒼勁生動，頗受歡迎。他一人勞作，一家生活還較寬裕。但好景不長，1937年“8·13”日軍入侵上海，很快無錫淪陷，惠山遭到轟炸，全家棄家逃難，在外輾轉一年有余方得返回。

日偽時期惠山十分蕭條，泥人營生艱難，家庭生活因而陷入困境?？箲饎倮螅萆街饾u恢復生機，房屋也在火燒場上和瓦礫堆上陸續重建了起來，耍貨生意也慢慢好起來。那時我父親首創一套西游記（唐僧取經），一套白蛇傳（斷橋），深得游人青睞。此外我父親擅長的“山頭”作品，也有創出，如蟠桃會、大鬧天宮、八仙過海等，從泥坯到彩繪，無不精湛。我在放學后也常幫父親打打下手，西游記的悟空、悟能、悟凈手中的兵器就是我做的。1960年無錫泥人研究所聘我父親為藝師，復制了大量初期泥人的作品，在無錫市博物館中也有收展，但落款只說是清代遺物，并無王錫康署名，這是不公的。

惠山的茶館因二泉水而久負盛名。茶館業也就應運而生。二泉庭院、寄暢園是兩處極佳的憩息場所，邊品茶邊欣賞，神清氣爽。寄暢園的茶館是曹家三兄弟開的（見第六節），二泉庭院的茶館是劉氏兩兄弟（劉寶珍、劉可）開的。劉寶珍占有漪瀾堂和景徽堂兩處，劉可則在萬卷樓內。竹爐山房也有茶桌，但主要是朱全根開的飯館，他的一道拿手菜“脆鱔”享譽全城。此外，還有不少街坊茶館，但我只知道山門內街上的三家：香花橋東兩家，橋西一家。前者為張芝齋茶館和鄒格里茶館，內有藝人說書，門前還有一棵軀桿只有樹皮的空芯大楊樹。后者茶館稱“亦暢”，如今已改建成寄暢園的大門了。我在張芝齋聽了評書“封神榜”，在鄒格里聽了“岳傳”。

九、趕節場（廟會）

惠山的廟會，人們稱“趕節場”或叫“看出會”，一年有兩次，都在農歷三月，一次在三月十四、三月半，另一次是在三月二十八。傳說這是供奉圣帝老爺（東岳大帝黃飛虎）和大老爺（昊天大帝張巡）的活動。這兩次廟會是錫城眾多虔誠拜佛者朝山進香的日子，規模十分宏大，遠超北方的春節廟會。是日，人潮涌動，街道皆人山人海，道路中間是鳴鑼開道的出會隊伍，有扛鑼、百寶箱、肉圣燈和戲文劇報等，典型的戲文有一箭仇、二進宮、三岔口、四杰村、五花洞、六馬湖、七星燈、八蠟廟、九江口、十字坡等，最后抬的便是大老爺或圣帝老爺的鑾轎。隊伍后面跟的便是身挎香袋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浩浩蕩蕩，向大老爺殿或圣帝殿進發。經營泥人耍貨的商戶們不失時機地擺起了泥人貨攤，不用推銷，兩天的生意就抵得上一個月的買賣。其盛況與蘇州四月十四、四月半的玄妙觀廟會無異。

十、龍頭河

惠山的龍頭河也是很有名的，因為河端部有一個碩大的龍頭常年流水入河，它和龍頭場上的人杰地靈牌坊，組成一幅帶有地標性的畫面，別具風光。龍頭河與直街并列，包容了山門外的半個惠山。

龍頭河原名寺塘涇河，在寶善橋內的河段，人們習慣叫它龍頭河。寶善橋外的河段，稱惠山浜。在幾百米的河道中，自然生長有多種魚類和蝦貝類。河水清澈見底，我在河邊釣魚時，魚兒蝦兒在水中游動嬉戲以及魚兒是如何來吃食的，均看得一清二楚?；萆降男∧泻ⅲ锰飒毢?，捕魚捉蝦摸絲螺，成了他們的一大快事。

龍頭河的左岸為上河塘，右岸為下河塘。我家就在上河塘的張義莊祠堂內，面對龍頭河。張祠有一條弄堂很長，達六七十米，俗稱長弄堂，很有名，只要一說我家就在長弄堂，人家就知道是哪里了。

1949年惠山發大水，河水漲到岸上，成了我捕魚捉蝦的好機會,在相當多的日子里，每天能捕到不少魚蝦，豐富了飯菜。

龍頭河東段，還有一個燒香浜（俗稱東浜），是乾隆的官船到惠山時上岸的地方。燒香浜開闊寬大，浜頂的碼頭通體，很氣派，人稱“太師碼頭”。岸上廣場中有一棵奇特的大楊樹，樹干底部隆起一個大長團，形似馬匹，人們稱它龍駒樹?，F在的燒香浜縮成了小河溝，碼頭湮滅，卻多了兩座蛇足小橋，完全喪失了原有的韻味。

龍頭河滋養我長大，可說是我的母親河，如今的龍頭河，已失去了自潔功能，河水變質，魚蝦絕跡，龍頭斷流，東浜傷殘。龍頭河的昔日風貌不知何時才能再現！

我所知道的惠山到此就算寫完了，有實景，有傳說，也有經歷，記憶所及，十之一二，孰好孰孬，讓后人去評說吧。

（王福德2023年6、7月間寫于北京家中，時年九十歲）

文章來源：太湖明珠網·東林書院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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