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天,迎著正午的暖陽,我走進龍潭中湖公園。
過去十八個月里,我先后與三個昔日的同學重逢。我和這三個同學上一次見面分別相隔十九年、二十四年和二十三年。見面的一瞬間,我們仔細打量著彼此,通過面部細節,和記憶中少年時的模樣比對,在陌生中提取熟悉的信息。直到一個瞬間,熟悉得到確認,而歲月的改變帶來的陌生感則暫時被擱置。
上一次來龍潭中湖公園,還要追溯到遙遠的非典時期,如今也已過去了二十二年。這是我第四次來龍潭中湖公園,前三次,它的名字叫‘北京游樂園’。
通過眼神,我認出了同學過往的模樣。通過廢棄的摩天輪,我認出了北京游樂園舊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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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1日,北京龍潭中湖公園
來之前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北京游樂園已經關閉了十五年之久。我從來沒在秋天來過這里,前三次來的時候分別是春天、夏天和冬天。
小學五年級期末考完試,年級組織每班的前十名在放假前最后一個周五去北京游樂園玩。這是一個臨時性的‘獎勵’,事先不知情,考完試才通知。沒有老師帶領,可能老師也急著放假。學校只出大巴車接送,進了游樂園完全任由自己耍。也許學校覺得,成績好的孩子,自控力方面讓人放心,不會惹亂子。放在今天,現在的學校敢嗎?現在的家長放心嗎?冬天的工作日,北京游樂園的游客不多,玩什么項目都不需要排太長時間的隊。
第二次去北京游樂園是初二春游。一個年級師生六百多人,熱門項目,光我們學校‘自己人’,就且得排隊。時間有限,玩不了幾個項目。
小學五年級那次,第一回玩海盜船。不知深淺,坐到了船頭,可把我折磨壞了。這次本來還在猶豫玩不玩,一看小伙伴們都上了,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小孩子,比起沒人和你玩被孤立的恐懼,幾分鐘失重帶感來的恐懼迅速被‘不能慫’的沖動取代。
等排到我們哥幾個的時候,只剩下船頭和倒數第二排。我坐到了倒數第二排,其實和船尖一排沒什么差別,都是船的頭部。
隨著海盜船越蕩越高,我的手心開始冒冷汗,腿也不住地抖。因為抖動得過于厲害,頂到了身旁的同學。同學問我抖得這么厲害是不是害怕?我心里恐慌嘴上還不承認,說還行。他說害怕的話叫出來就好了。我適時喊了幾下,把音量盡可能控制在船上喊叫的女聲能夠覆蓋住的分貝,對緩解恐懼確實有一定幫助。
非典的時候,不愿意跟家窩著,每天到市內各個公園亂竄。進入仲夏,疫情開始趨于平穩,和兩個同學約著去了趟北京游樂園。當時的景象和大疫三年去各個景區旅游差不多,幾乎就是包場,基本不用排隊。
小時候喜歡玩‘激流勇進’,但每次排隊時間太長,只能玩一次,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不過癮。趁著疫情游樂場沒人,我和小伙伴連玩了四次激流勇進。
人都有補償心理,童年越缺少的東西,長大后越想加倍的擁有和掌控。小學時,同學還在戴電子表時,我已經開始戴石英表和機械表,而且還是親戚從國外帶回來的。初中的手表一直戴到大學畢業工作后幾年,當同齡人都開始自己花錢買表時,不停地換牌子更硬的手表時,我反而對表沒有任何興趣。剛工作那幾年,我可能是去歐洲出過差的同事里,為數不多沒買表也沒幫同事代購手表的之一,很有可能還是男同事里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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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愛立信T202手機
非典那次在北京游樂園還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玩水上碰碰船時,我和同學的船相撞,一股水浪濺到身上,褲兜里的索尼愛立信T202手機被打濕了。回家以后,手機就無法開機了。拿著吹風機狂轟,手機總算能啟動了,時間功能卻消失了。之后短信和未接電話都無法顯示時間,也沒法當鬧鈴了。那款手機當年花了1600塊錢,而當時北京游樂園周邊的房價也不過每平米4000元左右。
之前三次去北京游樂園,我每次都玩了的項目是摩天輪和旋轉木馬。游樂場的主流項目不是把人弄暈就是失重感,或者既弄暈又失重。我是既恐高又暈車,游樂場里不起眼的‘旋轉餐杯’坐完都想吐。旋轉木馬和小火車是能用最不刺激的方式讓我快樂的游藝項目了。小時候玩旋轉木馬時,我最喜歡搞的動作就是換馬,從一匹木馬躥到另一匹木馬上,來回來去,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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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菲爾鐵塔下的旋轉木馬(圖片來自網絡)
巴黎埃菲爾鐵塔附近有個旋轉木馬,當年我和同事說我要去玩旋轉木馬時,同事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同樣不理解,這人掙得這么少,夏天上下班還專挑空調公交車坐。我長大了,不再恐懼沒人跟我玩和被孤立。雖然緊張的時候,我的腿還會抖。
花了2.5歐元,我在埃菲爾鐵塔下坐了旋轉木馬,這一次我沒再像小時候一樣頻繁換馬。不算是‘窩里橫’,可能單純是激素水平下降了。在馬背上起起伏伏,看著天空發發呆,不需要換馬帶來的刺激,我很享受短暫的平靜和放空帶來的快樂。
“奔馳的木馬,讓你忘了傷,在這一個供應歡笑的天堂……旋轉的木馬,沒有翅膀,但卻能夠帶著你到處飛翔”
不記得當年在埃菲爾鐵塔下的旋轉木馬上,我是否也如同此刻敲打文字時哼出這段的旋律。我只記得那天巴黎的天很藍,就像十一月第一天北京龍潭中湖公園里看到的天一樣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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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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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北京
如果不是參加一場拔根兒比賽,我不知道何時才能有機會再來‘北京游樂園’。
在龍潭中湖公園舉辦的老北京拔根兒大賽今年是第三屆,緣起于一個朋友和同事之間自發的懷舊娛樂,前年開始組織成大規模的正式比賽。去年因為不少網紅的參與和媒體的報道,影響力迅速擴大,今年參賽名額擴大到200人。今年比賽信息公布后,我幾乎收到同學和同事給我轉發的官方推送。
拔根兒是兒時每年秋天課間和上下學路上最尋常的消遣游戲,比賽的場地又在北京游樂園舊址的摩天輪下。根兒還沒拔,記憶先被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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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公園里楊樹葉子的根兒
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雖然第一時間報了名,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不到20個小時,我連根兒都沒有呢。想起家附近海淀公園有楊樹,趕緊去臨時抱佛腳。海淀公園里落葉不多,步道上的落葉幾乎是隨落隨被清理。草叢里的楊樹葉,根兒都太細了。既然都臨時抱佛腳了,先有根兒再說,還是少挑肥揀瘦的了。
小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精挑細選,看見合適的老根兒就攢起來,然后放到鞋里面漚根兒。沒漚過的根兒,就像經過歷練的少年,難堪大任。
還有十幾個小時就比賽了,現漚也來不及了,但流程還是象征性得走一下。我脫下美津濃Skywave跑鞋,把剛撿的一把根兒放到鞋里。大閘蟹有‘洗澡蟹’,我這就叫‘洗澡根兒’吧。
小時候漚根兒基本都是放在膠釘球鞋里,當時大部分愛踢球的男孩都穿這種球鞋上下學,即便當天沒有體育課。現在已經沒有城里孩子再穿帶釘兒的足球鞋上學了,如今的球鞋通常指的是籃球鞋。
小時候把精選的根兒放在鞋里漚,看著根兒從青嫩變黢黑,巴不得快一點,陶醉在練裝備的過程中。長大了把精選的球鞋放在透明鞋盒里供著,看著球鞋一點點氧化,巴不得慢一點,陶醉在收集和展示裝備的過程中。
滿地找根兒的過程中,樂此不疲。不知不覺,一小時就過去了。這期間,既沒刷社交媒體,也沒刷短視頻,心無旁騖專注在找根兒的樂趣中。
上了年紀,愈發覺得時間珍貴。想干的事情太多,時間總是不夠。每天狼奔豕突,專注力稀缺,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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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上拿著樹葉的寶寶
周六上午去拔根兒比賽的路上,地鐵上讓完座,發現寶寶手里有個根兒。清脆的小根兒,就像寶寶一樣鮮嫩,沒有任何科技狠活的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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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潭中湖公園,新北京游樂園里的迷你海盜船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北京游樂園開園,是當時北京最早的大型游樂園之一。經過二十五年的運營,中日合資的運營方經營期限到期。在新型主題公園的沖擊下,北京游樂園運營方決定不再和場地續約。2010年6月17日,北京游樂園永久性正式關閉。
北京游樂園關閉后,原址改建成龍潭中湖公園。2020年,龍潭中湖公園開啟改造工程,原北京游樂園的摩天輪被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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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潭中湖公園,新北京游樂園
龍潭中湖公園一進北門的右手邊,有一個小小的兒童游樂場。游樂場的的標識是“新北京游樂園”,里面有一個迷你版的海盜船,都是家長帶著孩子玩。有多少人第一次或最后一次玩海盜船的記憶留在了這個游樂場。
身邊走過一對父女,女兒接近十歲的樣子,個子已經很高了,跟爸爸央求著想進游樂場玩。她爸爸說,新北京游樂園,給新北京人玩兒的,你是老北京,old school,咱不玩這個。我想女孩的父親想必也曾經在北京游樂園留下過美好的回憶,看不上如今這個微縮版的小游樂場吧。
也許‘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有清晰的分野,但童年的樂趣可不分什么old school還是new school。去往比賽場地的路上,滿眼都是家長帶著孩子玩拔根兒的,隨撿隨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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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拔根兒比賽參賽號碼
簽到后領取伴手禮和比賽號碼,吉祥號碼44號被我占據。伴手禮包含薯條、小面包、棒棒糖、辣條等各種小零食,還有酸梅湯和衛生紙,全是贊助商的產品,此外還有一張關于比賽的宣傳小報。
秋日暖陽下,聽著會場里播放的昂揚的《運動員進行曲》,就像回到了兒時學校開運動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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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賽選手伴手禮(圖片來自群友)
第一輪小組賽,每組五名選手,三局兩勝,單敗出局,每組優勝者一名直接晉級復賽,其余四人參加復活賽。比賽開始前先和各路選手盤道,看著每個選手都從保鮮袋里掏出一堆黑黢黢的老根兒挑來挑去,頓感形勢不妙。
撿根兒時已經經歷過一輪海選,養成后比賽前再經過一次精心的篩選,能真刀真槍上戰場的老根兒鳳毛麟角,成材率可能比職業運動員的成材率還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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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拔根兒大賽參賽選手準備的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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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拔根兒大賽參賽選手準備的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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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拔根兒大賽參賽選手準備的根兒
人算不如天算,臨時抱佛腳,雖然咱根兒嫩,但架不住運氣好。小組三個2:0,連贏六局,晉級淘汰賽。此外,還獲得一張死灰復燃卡,能在淘汰賽時保命一局。
小組賽最后一個被我擊敗的男生,收起根兒,拉住我采訪,他和同伴是北京一家底線和品質尚存的都市報的記者。他問我根兒是什么時候撿的,拔的時候有什么技巧?我說昨晚才撿的根兒,沒技巧,純憑運氣。他說他也是昨晚倉促找的根兒,同樣是青根兒,怎么一下就脆敗。我說你看有幾個拿著云臺拍攝的人晉級了,因為你不夠專注。聽出了我的揶揄,他被逗笑了。小時候在這玩旋轉木馬來回換馬我都沒扯到蛋,現在鏡頭前一本正經地扯淡還能怕閃到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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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傳身教的母親,全家齊上陣,場上場下其樂融融
等待復活賽的時候,在場邊曬了會太陽。不少來參賽的選手的都是全家齊上陣,場上場下其樂融融。我身前的一家子,一兜子根都是帶葉子的,一看就是新撿的,不像我們的根兒,都是預制根兒。孩子母親一趟趟把拔完根的葉子扔到垃圾桶中,只把歡笑留在了場地。
什么新北京人老北京人,有里有面,不給人添麻煩,就是體面人。不講公德,到處散德行,就算您五代住在一環里,也是老北京周口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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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賽參賽卡
復賽由正陽門組隊對陣安定門組。安定門組第一個出場的精神小伙是去年第二屆比賽的根兒王,今年又是有備而來,手里一把根中愛馬仕,又粗又壯,圍觀小朋友驚呼簡直就像牛肉干。
衛冕冠軍連戰連捷,完全沒有對手。根兒馬仕出手不凡,降維打擊。我在一邊感嘆:在絕對天賦面前,努力不值得一提。正比賽的小男孩,回過頭沖我翻了一個不忿兒的白眼,接著又繼續和衛冕根兒王較勁。
那對視的一瞬間,從少年眼中的企圖心和無所畏懼,我仿佛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不,是少年時我幻想中的自己。也許人終將會意識到自己能力的邊界和局限性,但年少時不該輕易地認輸。
出去接了個電話,我們正陽門組已經連續11個選手敗下陣來,第十二個該我上了。我掏出我的參賽根兒,觀戰的小朋友驚呼,這么細的根兒,不白給嘛。我對他說,那可不一定。
雖說是來玩的,咱也不能沒拔就怕了。再粗的根兒,能有童年的海盜船嚇人嗎?
結果當然沒有意外,死根復燃卡也用上了,最終還是連輸兩局,被淘汰了。衛冕冠軍以一根之力,橫掃我們全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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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圣節第二天,失去根兒的葉子做的鬼臉(圖片來自群友)
淘汰之后,我就撤了,至于后續誰贏了,跟我完全沒關系。比賽的后遺癥就是回家路上,不管看見什么根兒,眼睛里都放光。
被拔掉了根兒,葉子就真的沒有價值了嗎?看到參賽群里一個姑娘發的照片,用葉子做了個鬼臉。有這份閑情逸致,肯定和我一樣,是擂臺賽上的輸家吧。那又如何?有這份想象力,朝世界做個鬼臉,換個舞臺,我們繼續去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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