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百歲嫩娘，永遠不老

今年11月5日，是滑稽表演藝術家嫩娘的一百歲生日。嫩娘的百歲人生，始終和滑稽戲牽系在一起。

過目不忘的瞬間

李安導演曾經說過，對于一部戲劇或電影作品來說，隨著時光流逝，觀眾未必能夠完整敘述故事情節。他們記得的只是一些瞬間。

上世紀九十年代，東方電視臺屠耀麟導演策劃制作“東方之韻”戲曲、曲藝系列會演，其中“東方諧韻”便是王輝荃創作并執導的大型海派滑稽戲《海上第一家》。全劇以廣東人阿廣家族三代經營的酒樓為主線，以清末、民國、現代三幕，展現上海百年變遷。周柏春、姚慕雙、楊華生、龔一飛、王汝剛等幾代滑稽演員悉數參加，轟動一時。

2025年11月2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兩位前輩滑稽戲女演員綠楊與嫩娘亦參與其間。她們雖然戲份不多，卻演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綠楊老師出演女流氓“大阿姐”。她一上場，便將左腳踩到椅子上，抖個不停，展示“大姐大”威風，等王汝剛飾演的“阿廣”孫子走上舞臺，針鋒相對，也把左腳放在椅子上，這樣就背對觀眾了。綠楊老師反應迅速，即刻說道：“反掉了，要擱另一只腳。”于是，王汝剛換成右腳踩椅子，這樣，兩人全部正面對著觀眾。這一系列對話與動作，看似完全是即興發揮，令人捧腹。

嫩娘、駱文蓮師徒和曹可凡、沈寺良師徒

而嫩娘老師則是演一個風月場上的“媽媽”，行為舉止和語言聲調都相當夸張，但又老于世故，善于察言觀色，出場時候咋咋呼呼，手里還拿著一塊紅燒豬蹄，見到飾演戲班班主兼丈夫的李九松，情不自禁地將兩只滿是油膩的手在丈夫長衫上一頓亂揩，急得李九松連忙向后躲閃，并高聲叫道：“儂迭只老太婆哪能亂揩的呀？”然后，嫩娘老師故作嬌嗔狀：“當年你一直揩我的油，揩來揩去，我就被你揩過來了。”短短幾句話，一個身段，人物個性呼之欲出。

《活菩薩》劇照

其實，嫩娘與綠楊兩位前輩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滑稽戲《活菩薩》中就有過成功的合作。1950年春節前，楊華生、張樵儂、笑嘻嘻、沈一樂聯合程笑飛、小劉春山、俞祥明等滑稽界風云人物，同時又請來綠楊和嫩娘兩位女演員，將莫里哀的《偽君子》改編成滑稽戲，當初還只是幕表制，只有大致故事情節與人物，并無具體臺詞，全靠演員根據自身經驗即興發揮。沒想到，此劇上演后立馬爆紅，觀眾趨之若鶩。后來電影導演應云衛加盟，進一步提高藝術水準。綠楊與嫩娘在戲中分別扮演丫鬟青梅和富家小姐“潘麗蓉”，潘小姐不知如何與少爺（沈一樂飾演）談戀愛，丫鬟青梅則從旁教唆潘小姐，其實小姐懂裝不懂，丫鬟不懂裝懂，故笑料百出。據說，這場戲極為精彩傳神，令人心神癡迷，成為全劇亮點。

演滑稽戲而得的藝名

嫩娘老師說，“嫩娘”這個藝名也是因為演滑稽戲而得，她從小聰慧伶俐，面容姣好，又擅長歌舞，遂加盟一歌舞團，補貼家用，后被滑稽前輩張樵儂一眼相中，讓她來演《活菩薩》里的潘小姐。其實，張樵儂當時對這個叫方麗英的女孩也不甚熟悉，便隨口問了句：“儂介年輕，結婚了嗎？”方麗英羞澀地說：“我女兒都有了。”張樵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哇，儂迭個娘倒蠻年輕個。搿么，藝名干脆就叫‘嫩娘’吧。”于是，嫩娘的名字就在滑稽界威震四方，成為與綠楊旗鼓相當的優秀女滑稽演員。

嫩娘少女時代

當時的滑稽演員都是根據票房分配酬勞的。張樵儂深知嫩娘在《活菩薩》里的重要性，因為她一上場叫一聲“爸爸”，就博得滿堂彩，觀眾被其脆亮的聲音和靚麗的外形所折服。所以張先生特意關照楊華生：“迭只花旦，儂千萬勿可以虧待伊。”所以，嫩娘老師那個時候一個月的工資是五千元，這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嫩娘老師回憶，她只要花一元錢，就可以在西餐廳吃五道西餐，外加一杯咖啡。

和范哈哈演《三毛學生意》

《活菩薩》場場爆滿，連演一年零九個月，每天2-3場。當時流行一句話，來上海沒有看過《活菩薩》，等于沒有來過上海。其中嫩娘老師功不可沒，之后嫩娘又在滑稽戲《三毛學生意》中出演“三毛”的同伴“小英”，兩人不堪算命先生吳瞎子的虐待，機智報復，攜手逃離舊社會困境。戲中范哈哈飾演的“吳瞎子”調戲嫩娘飾演的“小英”，“小英”竭力躲閃，兩人合作默契，喜感十足，成為了滑稽戲的經典段落。許多后輩喜劇演員都曾復刻過這一橋段。黃佐臨先生后來將此戲搬上大熒幕，影響更為深遠。周恩來總理還特意親臨劇場觀看演出，對《三毛學生意》在保持喜劇效果前提下，脫離低級庸俗的嘗試做了充分肯定，還表揚嫩娘的“小英”飾演得真實可信，并和所有演職員合影留念。

因電影結緣終身伴侶

也是因為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三毛學生意》，嫩娘和著名電影演員于飛成為終身伴侶。當年電影拍攝細致嚴謹，每個主創人員均可提出不同意見。有人認為嫩娘的“小英”太嗲了，有點做作。正在一旁的于飛馬上站了出來辯駁：“勿嗲。阿拉上海小姑娘儕是迭能講話的。”還順勢給嫩娘遞過一杯水，瞬間化解了尷尬。

嫩娘、于飛小品《做媒人》

沒過多久，嫩娘在“金城大戲院”演出結束，在戲院門口“邂逅”于飛。于飛解釋道，他去朋友家拜訪，正好碰巧路過。數日后，有人通報嫩娘那個戴帽子、穿短褲、手拿大蒲扇、長得像外國人的男生又在戲院門口徘徊，嫩娘也沒在意。直到第三次在戲院門口碰面，于飛才怯生生地提出想請嫩娘喝咖啡。嫩娘大概也對于飛心生好感，又生性豪爽，當場答應。約會當日，當走進咖啡館，嫩娘幾乎無法認出于飛，因為他一改往日懶散裝束，一身筆挺的西裝，頭上戴一頂禮帽，一派紳士風度。于飛學生時代就讀于工部局的育才中學，因此，學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平時又博覽群書，知識面相當寬泛。據說他還和演員中叔皇翻譯過《化妝技巧》一書，因此，約會時，他像“孔雀開屏”一般，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弄得嫩娘一句話也插不上，嫩娘內心對于飛充滿敬佩。

于飛和嫩娘

就這樣，一來二往，兩人互生情愫，猶如兩塊磁鐵，無法抗拒那股無形的力量，自然而然地靠近。按于飛老師的話說，他覺得彼此間的空氣也是甜的，彌漫著一種少有的微醺。但令嫩娘感到意外的是，于飛不僅工資較低，住宿條件更是簡陋不堪。房間逼仄昏暗，而且呈不規則三角形，腳桶、馬桶等也都胡亂堆放在一起。但嫩娘心里沒有絲毫嫌棄之意，毅然決定與于飛成婚，直到上影廠領導前來道喜，發現他們居住狀況如此惡劣，這才迅速幫助兩人調整，搬到上影新村。

嫩娘、周柏春、楊華生、王汝剛等滑稽演員和侯耀華、侯耀文、石富寬、師勝杰、郭德綱等相聲演員歡聚

于飛與嫩娘婚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兩人賺的工資都放在同一個抽屜里，要用的話就打個招呼。于飛老師雅好收藏藝術瓷器，只要他看中了哪件瓷器，嫩娘老師總是將錢如數奉上，絕不遲疑。于飛老師對太太嫩娘的藝術事業也關心備至。當年情景劇《老娘舅》錄制之前，導演屠耀麟邀請嫩娘與李九松飾演一對，嫩娘老師以年紀大為由婉拒，但丈夫卻鼓勵她勇于嘗試，“演員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難去塑造人物，況且浦東也有‘大娘子’的習俗。”經于飛一再勸說，嫩娘這才消除顧慮。于是，老娘舅和老舅媽成為滬上熒屏標志性人物，以至于觀眾誤以為他倆在生活中也是一對夫妻。嫩娘“老舅媽”的成功，于飛老師厥功至偉，而嫩娘老師對于飛的照顧也傾心傾力，她知道丈夫酷愛美食，故苦練廚藝，燒得一手好菜。剛剛出道時，我和童祥苓公子童勝天曾經結伴去他們家“蹭飯”。印象深刻的是嫩娘老師燒的“蜜汁火方”和“煙熏鯧魚”。“蜜汁火方”，咸甜適中，肥瘦相間，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卻仍保持纖維感，但輕輕一抿便輕輕化開，在口腔里形成一種奢華而溫暖的氣韻；而“煙熏鯧魚”則是一場“火與魚”的共謀，魚皮的焦脆與魚肉的鮮嫩多汁交相輝映，下肚后仍感唇齒留香，余韻悠長。

百歲嫩娘

直到如今百歲高齡，嫩娘老師對吃依然十分講究。她每天七點起床洗漱后，喝一小碗粥，配上油氽果肉、皮蛋、肉松。然后讓保姆推著輪椅去超市轉一圈，回來之后，再吃一個雞蛋，一杯牛奶。午餐基本“兩葷兩素”，葷菜以魚蝦為主，素菜則喜歡吃荸薺炒彩椒。晚飯自然更趨清淡。

曹可凡和《老娘舅》主要演員為嫩娘祝壽

閑暇之余，嫩娘老師更愛唱上世紀三十年代流行的時代曲，尤其是周璇的歌，“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咱們倆是一條心……”唱起熟悉的《天涯歌女》，百歲嫩娘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從她老人家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不慌不忙、了然于心的從容；一種舉重若輕、看淡一切的智慧；一種清澈見底、無憂無慮的童真……

今年11月5日，是嫩娘百歲生日。百歲嫩娘，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