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6年的上海,中央銀行宿舍里。
程述堯推門進屋時,看見黃宗英正踮著腳尖往書架上放劇本,月白色的旗袍下擺隨著動作輕輕擺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別動,我來。"程述堯快步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劇本。黃宗英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舞臺妝的殘紅,眼睛亮得像星星:"南北劇社下周的票全賣光了!"
程述堯忍不住在她鼻尖上點了一下:"都是我們'甜姐兒'的功勞。"他看著她笑彎的眼睛,想起第一次在排練廳見到她的場景——那時她正念著《雷雨》里四鳳的臺詞,尾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婉轉,像黃鸝鳥在柳枝上跳躍。
黃宗英突然斂了笑容:"述堯,我有話跟你說。"她絞著手指,"趙丹導演的新戲...我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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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述堯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知道《幸福狂想曲》的男主角正是趙丹,那個在片場會為一句臺詞跟演員較勁到天亮的"戲瘋子"。
"你...很喜歡這個劇本?"程述堯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
黃宗英抬起臉,眼中的光彩讓他心頭一顫:"不只是劇本。"她深吸一口氣,"述堯,我心里有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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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話,程述堯覺得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他想起上個月去片場探班時,看見黃宗英和趙丹在角落里討論劇本,兩人頭挨得那么近,趙丹說話時眼睛里跳動著火焰,而黃宗英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生動。
"我明白了。"程述堯輕輕放下茶杯,瓷杯與玻璃茶幾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什么時候辦手續?"
黃宗英的眼淚突然滾落:"你不罵我嗎?"
程述堯苦笑著搖頭:"我看過你和趙丹對戲的樣子..."他頓了頓,"那才叫演戲。"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送黃宗英出門那天,程述堯站在臺階上,看著她拎著小皮箱鉆進趙丹的汽車。車窗搖下的瞬間,他看見黃宗英眼角還掛著淚,卻在轉頭與趙丹說話時,臉上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再見,甜姐兒。"程述堯輕聲說,轉身時發現窗臺上的茉莉花不知何時已經枯萎了。
02
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1949年上海解放后,程述堯被派去接管蘭心戲院。第一次走進這座英式建筑時,他聽見排練廳里傳來清亮的女聲:"我們要為新中國的紡織工人爭口氣!"
推開門,他看見一個穿著粗布工裝的女人站在舞臺中央。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給她鍍上一層金邊。女人轉身的瞬間,程述堯愣住了——那是上官云珠,上海灘最當紅的"百變影后",此刻卻素面朝天,活脫脫一個紡織女工的模樣。
"程經理?"上官云珠小跑著過來,伸出手,"我是上官云珠,在《紅旗歌》里演周小妹。"
程述堯握住她的手,發現這雙在銀幕上戴著鉆戒的手此刻粗糙有力,指甲剪得短短的,還沾著道具紗線上的棉絮。
"我看過你演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程述堯說,"沒想到你..."
"沒想到我能演工農兵?"上官云珠笑了,眼角泛起細紋,"程經理,新社會了,我們這些舊演員也得脫胎換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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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程述堯總能在后臺看見上官云珠。她有時對著鏡子練習紡紗動作,有時埋頭改劇本,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有一天深夜,程述堯加完班經過排練廳,聽見里面傳來啜泣聲。
上官云珠蜷縮在舞臺角落,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報紙。程述堯走近才看清,那是一篇批判"舊明星"的文章,上官云珠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們說我演不了勞動人民..."上官云珠抬起淚眼,"可我真的在蘇州紗廠體驗過三個月..."
程述堯蹲下身,遞過手帕:"我相信你。"他指著舞臺上的紡車道具,"明天我找真的紡車來,你教我用,好不好?"
03
1951年春天,程述堯和上官云珠在蘭心戲院的小禮堂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上官云珠穿著藏藍色列寧裝,胸前別著一朵紅絨花。當她牽著前夫所生的女兒走向程述堯時,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聲"爸爸",程述堯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幸福的日子像指縫間的流水。1952年,程述堯突然被指控貪污戲院公款。那天晚上,上官云珠翻出首飾盒,把兩個金戒指和800美元塞進程述堯手里:"快去退贓!"
程述堯推開她的手:"我沒拿過公家一分錢!"
"可他們說你..."
"云珠,"程述堯突然笑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話嗎?'新社會了,要脫胎換骨'。現在我終于有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了。"上官云珠的眼淚砸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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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她帶著離婚申請書來到看守所:"述堯,我得為孩子著想..."
程述堯簽字的筆跡很穩:"我理解。"他看著妻子消瘦的臉頰,"《南征北戰》拍得還順利嗎?"
上官云珠突然崩潰大哭:"我不是為了演戲!我是怕連累孩子啊!"
出獄后,程述堯在蘇州河邊偶遇了吳嫣。這位昔日的"玲華阿九"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正在河邊晾曬被單。看見程述堯,她手腕上的玉鐲碰在木盆邊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程先生也住這片?"吳嫣捋了捋散落的鬢發,"我就在前弄堂的亭子間。"
程述堯注意到她晾的被單上打著整齊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像藝術品。后來他才知道,吳嫣靠給服裝廠釘扣子為生,一個扣子一分錢。
04
1955年冬天,程述堯和吳嫣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沒有喜宴,吳嫣煮了兩碗陽春面,面湯上漂著碧綠的蔥花。她解下玉鐲放在程述堯手心:"就剩這個值錢東西了,你收著。"
程述堯把鐲子戴回她手腕:"留著,好看。"
平靜的日子持續到1966年。那天程述堯正在電影院檢票,突然沖進來一群紅衛兵。"歷史反革命吳嫣"的大字報貼滿了弄堂。晚上回家,吳嫣的梳妝臺上放著離婚協議書。
"你簽了吧。"吳嫣的聲音很平靜,"我這樣的身份..."
程述堯把協議書撕得粉碎:"當年你嫁我時,我還是個'貪污犯'呢。"
吳嫣的眼淚落在搪瓷缸里:"可你現在好不容易..."
"吃飯。"程述堯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咸菜,"明天我陪你去派出所說明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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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陪就是三十年。1990年,程述堯開始記不清事情,有時對著電視里的老電影發呆。黃宗英主演的《家》播出時,他突然說:"甜姐兒該下戲了,我去后臺接她。"
吳嫣正在廚房熬藥,聞言摔了碗:"老糊涂!你的'甜姐兒'跟趙丹過一輩子了!"
程述堯茫然地看著她:"你是誰?"
吳嫣的嘴唇顫抖著,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出了門。從那以后,她越來越少回家,最后干脆搬去了女兒那里。鄰居們經常看見程述堯獨自坐在弄堂口,手里攥著上官云珠的劇照,逢人就問:"看見云珠了嗎?她該回來背臺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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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秋天,程述堯在養老院悄然離世。整理遺物時,工作人員發現一個鐵皮盒子,里面整齊地放著三樣東西:黃宗英當年在南北劇社的演出票根、上官云珠寫給他的道歉信,還有吳嫣那只早已斷裂的玉鐲。
葬禮很簡單。黃宗英托人送來花圈,挽聯上寫著"老友千古";上官云珠早已在1968年跳樓身亡;而吳嫣直到葬禮結束才出現,她站在墓園遠處,手里捏著一朵早已枯萎的白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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