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1980年,當楊振寧被邀請談論高能物理的未來,他留下一句此后流傳甚廣的斷語:The party is over(盛宴已經結束)。
雖然下降了不知多少格,但這話用來形容如今熒屏內外的自嬤盛況實在恰當——當群眾終于半猜半蒙半學習地搞清了“自嬤”的定義(《內娛嬤學初探》),自嬤這件事已經開始讓人厭煩了。這大概也是新詞的魔法,人人都嘴上掛著、心里琢磨時,就不靈了。
就像一個男主角,不知道自己是美強慘的時候,觀眾敬之憐之。而當他開始自嬤,眼神連帶面相都變了。相當于群眾看一個“帥而不自知”的帥哥,跟看一個“他好像知道自己很帥”的帥哥,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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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糖君始終覺得自嬤的妙處,在于一種尺度的把握。少一分便覺不夠,多一分又嫌膩歪。就好比《水龍吟》里的羅云熙,就少了潤玉那種眼神里的清麗和破碎。這當然和不同的角色設定有關,但控制表演知覺性的“那只無形的手”,也確實存在。
和往日角色的客觀敘事視角不同,自嬤型角色對自己太沉迷了,主動將自身的脆弱審美化。其心態頗似陳喬恩版東方不敗,對鏡欣賞還不夠,非要湊到向問天面前問:“我美嗎?”美美美,當然只能點頭稱是了。人家打架打不過你,化妝也化不過你,心機還沒你的眼線深,又能怎么辦?
想要分析角色,發現劇集已經自己寫完小作文了。想要代入自嬤,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應該說,當下的影視內容創作正陷入一場深刻的敘事危機。當創作者醉心于打磨完美的斷臂維納斯供人膜拜時,卻不知觀眾都忙著攬鏡自憐——那塊名為“自嬤”的蛋糕,早已被分食殆盡。
《水龍吟》的陷阱
港真,剛打開《水龍吟》時硬糖君也驚了:這是哪里請來的男子十二樂坊?短視頻流行的清冷佛子、布袋戲的華美妝造、旅拍摯愛的苗疆少年就這樣一鍋燉了。至于羅云熙飾演的唐儷辭,更可以直接轉行美妝博主。都說淡妝濃抹總相宜,為啥只學后一半。
劇中人個個衣服繁復釵環滿頭,感覺武林大會得設置“中場補妝”環節。羅云熙頭冠的珠子太長,空中轉個身就能抽自己臉上。方逸倫的苗疆造型,估計打起來全身會銀片擊節響得像演蓮花落。王以綸更是奇裝異服,讓人懷疑落魄十三樓平時會在閑魚收古著vintage。
不過,已經追平的硬糖君也想替《水龍吟》說句公道話:盡管前幾集有些莫名其妙虛有其表,但后面的可看性還是有的。方逸倫像個陰濕男鬼,一直設局糾纏著羅云熙。羅云熙則將計就計多智近妖,一次次破解難題。你別說,這種布袋戲妝造看久了,竟還有點上頭。陳瑤調戲清冷佛子那一段,確實值得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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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比起對于妝造和故事的吐槽,唐儷辭的自嬤才是更危險的陷阱。開頭那段婚禮大開殺戒,陶醉忘我的樣子堪比奪權成功的東方不敗。和雁門少主在荒地上打斗那一段,還可以抽空抖起滑落的大氅。別人打架匆匆忙忙、連滾帶爬,唐少打架從從容容還有定點POSE。
唐儷辭這個角色承載著美強慘所有的特質:智慧超群、容顏絕世、身世坎坷、塵俗不容。《水龍吟》的問題在于將這些元素瘋狂疊加,從而推向了一個失真的極端。劇中,唐儷辭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運鏡都在不厭其煩地訴說:“快看,我多么美麗,多么痛苦,多么值得被憐愛。”
過度自憐的呈現方式,使得原本蕩氣回腸的復仇故事,淪為了主角的個人秀。就連方逸倫和羅云熙之間的深仇大恨,也仿佛只是為了烘托他內心戲而存在的背景板。在唐儷辭的回憶中,周遭人物對他越界的偏愛憐愛,更是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他失憶被人收留治療,方逸倫會叫他“小怪物”。他因為害怕去咬張峻寧的胳膊,對方會示意大家不要阻攔,等他自己松口。我要是37了還被喊小怪物,真是會被這份甜蜜弄到暈碳。你們換一個十幾歲的演員吧,不要再折磨羅云熙還有粉絲們的話術了。
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在《水龍吟》的演繹中,唐儷辭是一個即便擁有了全世界也不會幸福、更不被江湖理解的怪人。當劇集用極大篇幅展現男主的內心世界時,武林懸案、配角命運、故事節奏全被擠壓到次席。觀眾仿佛不是在看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在參加一場以“哄唐儷辭開心”為主題的大型Cosplay。
從“美強慘”到“自嬤”
早期的美強慘都是美而不自知的,《瑯琊榜》中的梅長蘇經歷整容、蟄伏才重新進入仇敵視野,并且經常病懨懨的。但也正是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深度呈現了他內心的堅韌和信念,從而讓角色完成靈魂維度的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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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的自我認知是游走在世間的一縷殘魂。和從前那個明媚的少年林殊相比,不過是茍延殘喘的陰影罷了。這種自我貶抑或者不自信,恰恰是梅長蘇核心的角色魅力所在。
《香蜜沉沉燼如霜》里的潤玉,也是早期美強慘的代表角色。他復雜深沉的心理世界和充滿矛盾的性格魅力,甚至比此后《長月燼明》里的澹臺燼更有看點。他的出生就是一場陰謀的產物,這導致他平靜的外表下極度渴望溫暖。即便最終登上帝位,也注定要承受山河永寂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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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度的痛苦和長久的精神壓抑中,硬糖君不認為誰還有閑心去凝視、撫摸并展示自己的傷口。這也是為什么自嬤的角色不討喜,不待觀眾閱讀并理解角色,就狡猾得覺得大家會喜歡上、順帶自己也憐愛上了。
《藏海傳》可以視為一個轉折點。美強慘從不知覺到自我體察,悄然發生在了肖戰飾演的藏海身上,并成為其對付其他角色的武器。他會用清純無辜的眼神凝望平津侯,麻痹對方心理防線。更會在被推倒時發出喘息嚶嚀,讓人一時間不知道誰才是獵物。藏海清楚地意識到美麗的臉蛋可以成為助力,讓他可以恃寵生嬌挾靚殺人,也在不知不覺中疼惜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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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就好在藏海的美而自知、嬌弱堪憐是“功能化”的,而非完全“審美化”的。前者是面向劇中人物和服務劇中故事的,后者則是跨出故事本身、直接向觀眾發出欣賞邀請。這無疑是一個制造好“嬤”角色的竅門,可以把“自嬤”控制在嬤者見嬤、不影響整體敘事平衡的范圍內。
然而,隨著主創越來越有意識地塑造美強慘,就不可避免地要向自嬤方向偏移。
其最終結果是角色的悲劇性從“被解讀”轉向“被告知”。劇集通過大量臺詞和心理特寫,不斷釋放“你們應該憐愛他”的信號。當敘事重心完全轉向主角的內心世界,每個鏡頭都在為角色的自憐服務時,故事本身就失去了呼吸的空間。主要角色通過擠占其他敘事空間變得膨脹豐滿的同時,劇集的整體框架也因此變得頭重腳輕,搖搖欲墜。
當大眾開始自嬤
將內心的痛苦、無力感通過自嬤這種戲劇化的方式,外化為一個可以被欣賞和安慰的敘事,本質上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為什么觀眾對角色的“自嬤”越來越敏感了?可能因為日常生活中人們的“自嬤”也越來越頻繁了。
在社交媒體上,“嗲子”向父親撒嬌、“嬌妻”向丈夫發癲、“堂哥”向家人訴苦,都是在進行一種精心包裝的自我創傷展示,核心商品就是那個“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自己。
最近火起來的“堂哥文學”,起因是一位女士發帖懷念年僅49歲因病去世的堂哥。這位堂哥創業多次均告失敗最終啃老度日,堂妹對他又愛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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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這場不算贊譽的緬懷卻成了網友澆自己塊壘的酒杯,致敬堂哥的小詞就像老母豬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和你堂哥未謀其面,聽其話語,作為家族唯一嫡子,且孑然一身創業無數,奈何命運多舛,就此折戟沉沙,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人生海海,不過爾爾。”
中學課文《我的叔叔于勒》也連帶火了一把,有網友續寫:于勒給侄兒留了20萬法郎。恕硬糖君直言,莫泊桑真要這么寫,也就成了三流作家。天下堂哥如過江之福壽螺,《天龍八部》里還有一個變成瘋子的表哥慕容復呢!
其實火的不是做人家不遠不近的親戚,而是很多人代入了那個屢戰屢敗的創業角色。各個慷慨陳詞,好像比堂妹本人更了解堂哥。回頭真有自家堂哥找他們借錢,微信又裝人不在了。可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把失敗包裝成一種“天命不與”的悲劇。
屢屢興起的XX文學,核心大多指向這樣一個事實:大眾早已不滿足于被動接受情感,而是渴望在作品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投射空間。就連被譽為直男圣經的《劍來》也是如此,陳平安的逆襲之路,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英雄自憐?“還不曾去過倒懸山”,既是那位離世書粉的遺憾,也是網友代入自我未曾涉獵之境的群體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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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的核心仍然在于,內容創作者不能把“嬤”的功課全自己做完了。當他們把角色的每一個心理活動都剖析得明明白白,把每一份情緒都渲染得淋漓盡致,把每一處值得憐愛的地方都標記得清清楚楚,就已經進入創作誤區了。
劇集要創造一個有縫隙的角色,然后讓觀眾自己去填補這些縫隙。須知高級的共情,從來不是填鴨式的情緒灌輸,而是留白后的自我代入。如果堂哥自己感慨失敗,那今天共情他的老哥很可能會嘲笑他。而由堂妹來悼念,這種行為藝術就能變成互聯網文學。
一言以蔽之,自嬤是當代年輕人在高壓社會與數字媒介下,一種雜糅了情感訴求和社交策略的復雜行為。為了讓觀眾能夠痛快地代入,內容創作者和主演應該退出來。蛋糕很小容器有限,你們先自嬤起來了,觀眾去哪兒尋歡作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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