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追尋答案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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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夜里來的,先是在窗玻璃上試探著敲了幾下,繼而便綿密起來,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沙沙作響的網。窗外的秋寒浸透了我的四肢,讓我想起白日里在街角偶遇的那位老人。他坐在一幢老式公寓樓的臺階上,就坐在那片雨后未干的潮濕上,身下只墊著一張舊報紙。他并不看往來的行人,也不在意那砭人肌骨的濕氣,只仰著頭,癡癡地望著四樓一扇緊閉的窗。那眼神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期盼,只是一種極深、極靜的凝望,仿佛他畢生的意義,就全系于那一方小小的、毫無動靜的窗格了。我從他身邊走過,忍不住也回頭望去,那窗子與這樓里其他的窗并無不同,灰撲撲的玻璃,暗沉沉的簾子。我猜想過許多故事:是離家的兒子?是逝去的老伴?還是一段再也無法挽回的時光?可我終究什么也沒有問。有些答案只在風中。我又何必去驚擾他那一方沉默的天地呢?
這無言的凝視,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驚。它讓我想起卡夫卡筆下那個名叫K的人物。一天清晨,命運如憲兵一般闖進K的寓所,毫無緣由地宣布了他的罪狀與刑罰。他起初是驚愕,繼而憤怒,而后便是不懈的奔走、探訪,他向每一個看似能觸及的權威申訴、質問,像一只暈頭轉向的飛蛾,拼命撞擊著一扇無情的、透明的玻璃。他總想揪住命運的領口,喝問一聲:“你為什么這樣安排我?” 可他至死也沒有得到答案。直到最后,他被架到采石場處決時,那柄懸在他頭上的“為什么”,依舊寒光閃閃,卻照不出一絲真相。那架龐大、精密而又荒謬絕倫的司法機器,兀自運轉著,并不因一個渺小個體的“為什么”而停頓分毫。它碾碎他,并非出于深刻的仇恨,或許,僅僅是因為輕飄飄的三個字——它可以。
K的悲劇,或許并不在于那場荒謬的審判,而在于他至死都懷抱著一個虛妄的信念:他相信命運的安排背后,必有一條嚴密的因果鏈,如同教科書上的公式,只要推導得當,終能得出一個解。這何嘗不是我們最深的本能?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里窺見了原始人的心靈,那些遠古的先民,棲身于一片浩瀚而不可解的神秘之中,風雨雷電,生老病死,他們恐懼,于是本能地要去編織一條條因果的鏈索,將不可解的現象串聯起來,賦予它們意義,無論是用巫術、用祭祀,還是用神話,仿佛只要為一切找到了緣由,那懸著的心便能稍稍安放。這本能,原來早已深深地烙在我們的骨血里了。當厄運猝然而至,我們這些現代的“文明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質問,與原始人在祭壇前的舞蹈,其內核又有何不同呢?我們向虛空吶喊,渴望一個回聲,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并非毫無意義。
然而,生活最大的殘酷,往往就在這里。那個“為什么”,你總是問不到的。亦或者說,即便問到了,你也無力承受。因為那些有能力隨意安排和變軌你生活軌跡的力量——或許是命運,或許是某些高高在上的人——它們之所以能那么做,恰恰是因為這事對它們而言,可能只是一時興起,輕松得如同拂去衣上的一點微塵,毫無難度,也無需付出任何代價。一陣偶然的風,吹偏了蒲公英的絨球;一只漫不經心的腳,踏碎了路邊的蟻巢。風與腳,何嘗想過為什么?它們只是存在著,并且有能力那樣做罷了。向這樣的力量索要一個“說法”,無異于向虛空揮拳,徒然耗盡了自家的精神。你苦苦追尋的那個答案,那個足以支撐你整個生命意義的理由,歸根結底,可能只是“并無理由”。這虛空,比任何具體的惡意都更令人絕望。
想起德語詩人里爾克《寫給年輕詩人的信》中的那段話:“不要尋求答案,你找不到的,因為你還無法與之共存。重要的是,你必須活在每一件事情里。現在你要經歷充滿難題的生活,也許有一天,不知不覺,你將漸漸活出寫滿答案的人生。”里爾克的童年和青年,如同卡夫卡、茨威格一樣,在歐洲最黃金歲月的繁榮與浮華中度過,然后在人生行至中途,覺得人生就應該這樣度過,恒紀元的太陽會在下一個清晨準時照樣升起時,突然有一天,一戰的號角、世界的撕裂,驟然打碎了生活。原來,之前的一切只是個偶然。原來,安定與富足并不是人生固有的底色,而這個亂紀元可能會延綿跌宕許久許久,甚至直到生命盡頭。
當人被拋入了這個荒謬的世界、無常的命運,與無休無止的存在的焦慮,應該怎樣去面對生活呢?里爾克認為,答案恰恰就是真實的生活本身。正如存在先于本質,生活先于生活所擁有的意義與答案。當你安適的命運一去不復返,時代的腳步,總是讓你無從追趕、難以判斷。頑強而堅持的生活下去,就是你的一切,就是你此刻最應該做的。用里爾克的話來說:“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人生怎么可能是一本習題集,每一個難題的后面,都附著一個清晰的答案?重要的或許不是為了答案,不斷去翻找,求證,焦灼,而是活在每一件事情里頭。去經歷這段充滿難題的生活,像吞咽粗糲的食物一樣,感受它的每一分滋味。能讓你安定存在的,是向著陽光、向著希望努力的生活,去解決一個又一個難題,去給自己的生活活出確定性、尊嚴、自由與價值。也許有一天,當你不再仰著脖子,去眺望那虛無縹緲的答案,而是低頭走穩腳下的每一步時,你會忽然發現,那些曾經如山一般沉重的疑問,已在不知不覺中,化進了你的骨血,變成你走過的路,和你坦然的神情。那寫滿答案的人生,原不是尋來的,而是活出來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只有檐角還斷斷續續地滴著水珠,敲在底下的冬青葉片上,發出清寂的、叮咚的聲響。這聲音,不解答任何疑惑,也不承諾任何未來,它只是響著,存在于這個剛剛被雨水洗刷過的、潔凈的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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