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秦嶺,橫亙于中華腹地,以其獨特的地理存在,鑄就了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地理軸心與文化脊梁。廣義上的秦嶺,西起青海、甘肅兩省邊界,向東經甘肅進入陜西省,經陜西南部到達湖北、河南西部,橫貫青海、甘肅、陜西、河南、湖北、四川、重慶六省一市,綿延1600公里,覆蓋面積達40萬平方公里;狹義的秦嶺,是指位于陜西省境內的秦嶺中段山脈,也是秦嶺的主體,主峰太白山海拔3771米,為我國中東部最高的山峰。
2500多年前的《周易》把秦嶺稱作中華“龍脈”,司馬遷在《史記》中寫下“秦嶺,天下之大阻”,從此便有了“秦嶺”一名的正式文字記載。2020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陜西考察時強調:“秦嶺和合南北、澤被天下,是我國的中央水塔,是中華民族的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征。”作為民族祖脈和文化象征,秦嶺孕育了“南稻北粟”的農耕文明格局,見證了周秦漢唐的盛世華章,涵養了蓬勃昌盛的中華文化,更以包容萬象的胸懷,促進了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推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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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生態:
奠定中華文明延續的自然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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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主峰太白山上的湖泊“大爺海”。圖源:新華社
山勢磅礴的秦嶺,不但在地理上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分水嶺,氣候上也是我國南北氣候的分界線。這道巨大的天然屏障,北拒凜冽的寒潮南下,南鎖溫潤的暖濕氣流北上,清晰劃定了我國溫帶與亞熱帶氣候的分野。復雜多變的地質地貌和氣候類型,孕育了豐富多樣的野生動植物資源,使得秦嶺成為一座生機勃勃的“生物基因庫”。在這片得天獨厚的生態家園,數千種生靈和諧共生,“秦嶺四寶”朱鹮、大熊貓、羚牛、金絲猴是其中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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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大熊貓野化培訓基地,兩只大熊貓在雨中嬉戲。圖源:新華社
秦嶺以其充沛的降水,贏得“中央水塔”之美譽。秦嶺以北為黃河水系,以南為長江水系,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長江兩大支流漢江和嘉陵江都發源于此。秦嶺主峰太白山巔的冰雪融水,匯聚成水流清澈、水質甘甜的黑河(渭河南岸支流),滋養關中平原,成就了歷史上“八水繞長安”的豐饒圖景;而發源于秦嶺南麓的漢江,其上游的丹江口水庫,肩負起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重任,惠澤華北大地億萬民眾。
莽莽秦嶺,孕育了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早在163萬年前,藍田猿人的篝火在公王嶺畔照亮人類早期的足跡;約百萬年前,漢江之濱的鄖縣猿人已開始打磨石器,敲響了舊石器時代的序章。新石器時代,秦嶺北麓的半坡先民,不僅燒制出精美的魚紋彩陶,更在黃土臺塬上成功馴化了粟,開創了北方旱作農業的篇章;而在秦嶺南麓的屈家嶺文化圈,先民們則培育了水稻,使用陶紡輪,編織出長江中游璀璨的農耕文明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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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于河南洛陽邙山的東漢陶獸型帳座。圖源:洛陽古墓博物館
步入國家文明階段,秦嶺的滋養作用愈發彰顯。周人依偎灃水,營建豐京與鎬京,成為早期國家都城的典范。其后,鄭國渠引涇河水灌溉關中,使“厥田惟上上”的關中平原一躍成為最早的“天府之國”,為秦朝的統一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與此同時,在秦嶺另一側,蜀地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馴服了岷江,造就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成都平原,使之成為支撐巴蜀文明的富庶糧倉。
經年累月,中華文明在秦嶺溫暖寬厚的懷抱中悄然孕育、賡續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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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氣象:
見證中國古代政治制度演進
秦嶺的魅力,不僅在于其塑造了獨特的自然環境,更在于它作為地理樞紐,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國家制度的形成與發展,成為中華政治文明的重要搖籃。歷史上,秦嶺北麓的渭河谷地,如同一條璀璨的文明走廊,豐鎬、咸陽、長安、洛陽等古都次第興起,見證了周、秦、漢、唐等13個王朝的興衰更替,成為國家制度創新的核心舞臺。
西周時期,周王朝在灃河之畔,以宗法制度為核心,構建起“家國同構”的政治倫理體系,并通過分封制將禮樂文明輻射四方。春秋戰國時期,崛起于西陲的秦朝,推進“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統一舉措,將巴蜀、嶺南(百越)等廣袤疆域納入中央集權政體之下,開創了“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大一統”國家格局,奠定了此后兩千余年大國治理的基本框架。其時,秦朝都城咸陽立于秦嶺之下,秦嶺隨國威而聲名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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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一號坑。新華社記者 李一博 攝
承繼秦制的漢代,歷經“文景之治”“漢武盛世”等,為中華文明的輝煌打下了基礎。西漢開啟絲綢之路,設立西域都護府,將天山南北三十六國納入有效管轄,秦嶺山脈古道也成為聯系東西的重要紐帶。
及至盛唐,中華政治文明更顯成熟。面對吐蕃、南詔等邊疆地方政權,唐朝采用靈活務實的治理政策,秉持“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的原則,在尊重地方傳統習俗的基礎上實現政治整合。長安(今陜西西安)作為唐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發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片秦嶺拱衛下的政治中心地帶盛極一時。
秦嶺作為“天下之中”的戰略地位,更賦予其“四塞之固”的天然軍事屏障作用,使關中具備“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地緣優勢,深刻影響了歷史進程。關中南有武關,溝通荊襄吳越,至今仍留有見證秦楚分野的古老“界墻”遺跡;北有蕭關,漢代是抵御匈奴的前哨,北宋時成為宋夏對峙前沿;東有潼關,扼守崤函古道天險,唐代安祿山叛軍在此折戟沉沙;西有大散關,是連接中原與巴蜀的戰略通道,成就了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的壯志傳奇。
正是秦嶺這種獨特而強大的地理樞紐地位,極大地增強了以關中為核心的中華文明的輻射力與凝聚力。在這片山川形勝之地,先民們在與自然的互動中,在構建“大一統”國家的實踐中,逐漸凝練升華出中華政治文明深邃的精神內核:“民為邦本”的民本理念,“和而不同”的包容智慧。這些源于秦嶺地理與歷史實踐的思想精神,最終熔鑄為中華文明的靈魂,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思想和制度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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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脈所系:匯聚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
巍然矗立的秦嶺,代表著文明的高度、文化的厚度、精神的溫度。其山川之間,銘刻著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根基,5000多年的中華文明在秦嶺書寫了濃墨重彩。
據學者章太炎考證,“華夏”二字本身便蘊含秦嶺印記:“華”源于華山仰韶彩陶的“花卉紋”,象征文明華彩;“夏”取自秦嶺南麓古稱夏水的漢江,寓意源遠流長。西周周公在灃鎬“制禮作樂”,建立以倫理規范為核心的禮樂文明體系。《尚書正義》所載“冕服采章曰華,大國曰夏”,確立超越血緣地域、以禮樂文明為內核的“華夏”認同標準和精神公約。西周祭器何尊銘文“宅茲中國”首次出現“中國”之稱,正是這一文化認同在政治上的莊嚴宣示。歷史長河中,“中國”內涵不斷拓展為禮樂文明所及的疆域與族群。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力行“斷諸北語,一從正音”的漢化改革;清朝雍正帝亦宣稱“中國之一統,始于秦……極盛于我朝”,皆彰顯少數民族政權對禮樂文明內核的高度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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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有“宅茲中國”銘文的何尊。圖源:寶雞青銅博物館
秦嶺亦是中華文脈藝魂的不竭源泉。從《詩經·秦風》“蒹葭蒼蒼”詠嘆灃河秋色,到漢代《上林賦》鋪陳終南奇觀;從李白《蜀道難》“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極言秦嶺之偏遠,到王維隱居輞川(今陜西藍田縣境內)時描繪的“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空靈景象,文學史上總不乏秦嶺的蹤影,有關秦嶺的篇章深刻塑造了中華詩文的美學范式。在藝術上,長安城見證了西域胡旋舞與中原霓裳羽衣曲的交融,“畫圣”吳道子“吳帶當風”的筆法融匯犍陀羅藝術神韻,周至景教碑的漢文與敘利亞文并立,無不體現秦嶺懷抱下文化的碰撞與交響。
秦嶺的峰巒云霧,更是儒、釋、道思想文化交匯淬煉的熔爐。終南山間,三教共生交融:儒家精神在此深植,從周公制禮奠基倫理,到孔子倡“仁”,直至張載立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橫渠四句”,鑄就士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入世擔當;道家智慧于此發軔,老子在樓觀臺著《道德經》,“道法自然”啟迪天人和諧,“無為而治”詮釋順應之智;玄奘攜657部佛經歸駐大慈恩寺,始創唯識法相宗,推動佛教中國化,終南山匯聚佛教各大宗派祖庭。
山不厭高,有容乃大。秦麓南北,涇渭兩岸,不同時期、不同區域文化輻輳融匯,構成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游牧文明曾長期在這里存在,秦國崛起后便開啟了長達2000多年的農耕文明時代;關中文化是其底色,巴蜀、荊楚、中原、西域等文化類型為這里增添了繽紛的色調,共同描繪了中華文明的瑰麗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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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南北:
寫就血肉相連的民族融合史詩
秦嶺北麓,“七十二峪”縱橫交錯,如血脈般貫通南北,天然構筑起一張“北連大漠、南通滇越”的文明融合網絡。而分布其間的秦嶺古道,不僅是地理通道,更是推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與發展的關鍵紐帶。
商於古道綿延600余里,武關城下的“秦楚分界碑”,無聲訴說著楚地華美織錦與關中精巧刺繡在此交融的歷史;子午道千里蜿蜒,成就了“涪陵荔枝三日抵長安”的傳奇,蘇軾“自言長安遠,不信有荔枝”的題刻,正是這條南北珍奇流通之路的生動注腳;金牛道險穿劍門關,見證了諸葛亮木牛流馬在米倉道上奔忙的智慧,也承載著陜南紫陽茶與巴山鹽鹵互換的民間生計。這些密布的山川廊道,與橫貫歐亞的絲綢之路、連接藏羌的藏羌彝走廊在秦嶺區域交匯重疊。正是這種獨特的樞紐地位,使秦嶺成為“西北走廊”“藏羌彝走廊”“南嶺走廊”等走廊輻射力的交匯點與驅動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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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文化半坡類型魚紋彩陶盆。圖源:中國國家博物館
秦嶺南北,堪稱書寫了半部中華民族的交融史詩。早在先秦時期,秦人便以天水為中心融合羌戎部族,其后“并巴蜀、平百越”。漢唐盛世的長安城,是當時世界級的融合中心:西市之中,粟特商人的店鋪與莊嚴佛寺比鄰而居;朝堂之上,匈奴王子金日磾官至光祿勛,位極人臣;宮廷宴樂,《十部樂》中有八部源出西域,胡音漢韻齊放異彩。北魏孝文帝以秦嶺東麓的洛陽為都,推行“禁胡服、改漢姓”的政策,加速了鮮卑等北方民族融入中華文明的進程。宋元之際,秦嶺一線的榷場成為經濟融合的窗口,宋金在此“歲易戰馬萬匹”,維系著戰略物資的流通;而蜀茶經此輸入吐蕃,解決了高原民族的疾困,深化了漢藏依存。及至明清,移民大潮涌動,百萬荊楚、客家移民涌入商洛、秦巴山區,他們帶來的儺戲在山鄉回蕩、客家山歌響徹山谷,豐富了秦地的文化肌理。一部血肉相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融合史詩,在秦嶺的懷抱中寫就。
這種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內在機制,根植于三重相互支撐的深層邏輯——
統一政權是融合的基石。歷代中央政權依托秦嶺地理優勢,構建起“大一統”的治理體系。秦置巴郡、蜀郡,將西南廣袤地域納入郡縣制管轄;唐代在邊疆民族地區設立府州,以“甥舅之誼”密切與吐蕃等部族關系,維系邊疆穩定;明代在南方邊疆地區推行土司制度,體現了“因俗而治”、尋求統一與多元平衡的政治智慧。
經濟共生是融合的保障。漢江漕船滿載江南稻米,逆流而上,經秦嶺水道輸入渭河平原,滋養關中;隴山古道則源源不斷地將河西良馬輸運至關中,鞏固國防;跨越秦嶺的“茶馬互市”,更是將內地的茶葉與邊疆的馬匹緊密聯結,成為維系漢、藏等民族共同生計的生命線。
文化浸潤是融合的靈魂。漢字書寫系統沿金牛道南下,深刻塑造了滇地的文化面貌;武當道教文化依托秦嶺通道南播,影響遠及東南亞。更為深刻的是超越時空、跨越族群的文化互鑒與融通:三星堆神秘的神樹紋飾,在周原遺址的青銅器上覓得蹤影;敦煌壁畫中飛天的曼妙體態,融入大唐仕女畫的豐韻之美。
秦嶺,正是通過制度之維、經濟之網、文化之魂的三重驅動,成為中華民族從多元凝聚為一體的偉大地理樞紐和歷史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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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牛背梁國家森林公園。圖源:新華社
“一座大秦嶺,半部中華史。”秦嶺,以山為骨、以水為血、以文為魂,將自然根脈與文化精魂熔鑄為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碼。當太白山雪水匯入長江黃河,當古道駝鈴化為“一帶一路”列車轟鳴,這座“中華民族祖脈”的根魂之光,正照亮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守護秦嶺,既是留存綠水青山,更是賡續文明薪火——唯此,方不負“中央水塔”之澤被、“和合南北”之天德。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區域國別學院、中國統一戰線理論研究會民族宗教理論甘肅研究基地)
監制 |肖靜芳
統籌 |安寧寧
編輯 |周芳 吳艷
制作 |劉藝璇
來源 |中國民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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