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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陽光俱樂部》就要上映了,觀眾為這一天已經等了一年多。去年它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亮相,黃曉明獲得金爵獎最佳男演員,為這部電影增加了一個必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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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俱樂部》是魏書鈞第四部長片,在他的作品序列中,似乎是一次轉向。因為他前幾部作品,往往充滿反戲劇化的處理,還有對社會結構的清醒諷刺。然而,《陽光俱樂部》表面上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它溫暖、輕松,甚至帶著幾分童話色彩的治愈感。
但這并非一次簡單的風格突變,而是一次更為復雜的進化。在我看來,影片實際上是一個融合了溫情、真誠、荒誕與社會諷刺的多層次復合文本。它仍是脫胎于舊作,并未遠離舊作的視野和態度。
魏書鈞式的荒誕內核,我們仍然可以從那個由蔡博士主導的陽光俱樂部看到,這構成了對現代社會中空洞勵志文化的一次精準諷刺。但與以往作品不同的是,這一次的諷刺沒有導向戲謔和迷茫,而是在尖銳的社會觀察和溫暖的人文關懷之間,找到了一個精妙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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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平衡點的獲取,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黃曉明對主角吳優的塑造。
黃曉明的表演,不僅是影片的核心亮點,更是整個故事邏輯得以成立、情感得以傳遞的基石。
如果說魏書鈞搭建了一個充滿矛盾與荒誕的外部世界,那么黃曉明則為這個世界注入了一個堅定和純粹的靈魂。正是這種導演的疏離感與演員的沉浸感之間的奇妙化學反應,使得本片的作者式表達非但沒有被削弱,反而通過一個極具共情能力的角色,找到了更具穿透力的落地方式。
片中的吳優是一個智力水平停留在孩童時期的中年人,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影片的敘事結構中,吳優并沒有被塑造為一個處處需要關懷和照料的對象,相反他四面出擊,成為了其他人生活的某種「支撐」。在這個過程中,他像一面鏡子,以毫無雜質的純粹,映照出周圍所謂「正常人」世界的復雜、脆弱,以及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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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優的行事準則,源于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信念感。比如說,當他面對成功學大師蔡博士時,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全身心的投入,反而將大師那些浮夸理論的荒謬性放大了數倍,產生強烈的喜劇與諷刺效果;而對于母親杰西卡,吳優全然的依賴與毫無保留的愛,展現出一種原始和純粹的母子羈絆,因為吳優的特殊情況,這當中完全沒有成年人世界的考量算計,直抵情感的本源。
這種鏡像作用在他與哥哥吳迪的關系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作為骨科醫生,吳迪的人生哲學建立在科學、理性和可控性之上,他的世界如同一臺精密的手術,是一個「狠人」。然而,母親患絕癥這一突發狀況,似乎動搖了他用理性構筑的防線。科學無法提供解法,此時,不按邏輯出牌的弟弟吳優,用他那套看似天真甚至荒唐的「拯救媽媽」的計劃,不停沖擊著哥哥的理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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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吳迪代表著理性,吳優代表著感性,兩者看似對立。但實際上,在理性失效的絕境中,吳優那份源于本能的、非理性的信念,反而成為一種更強大的精神支柱。
影片巧妙地顛覆了傳統認知中健全與缺陷的定義。在那個被理性宣判了無解的困境里,無法理解絕望為何物的吳優,他所謂的認知缺陷反而成了一種力量。他用最純粹的情感驅動,無意識地引領著被理性困住的哥哥,完成了一場彼此的救贖。
他不是被拯救者,而是那個真正的拯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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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曉明的表演之所以能成為影片的定海神針,源于他為吳優建立了一套完全自洽且堅不可摧的內在邏輯。
表演的出發點,是對一切事物都抱有一種絕對的、沉浸式的信念感。在他的世界里,救媽媽、幫助別人、相信俱樂部,都是充滿神圣感和使命感的行為。這種信念感極易演得假,或者過火,但他卻呈現得無比真實,讓觀眾心甘情愿地卸下防備,相信并愛上這個角色。這份成功的背后,是一套從外到內、再由內到外的精密表演建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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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這個角色的基石,是演員對自我形象的徹底顛覆。
黃曉明曾公開表示,受馬修·麥康納等演員的啟發,他愿意做一個「橡皮人」,隨時為角色改變自己的外形。為此,他主動提出增重30斤。他對此的解釋是:胖代表被關愛,代表愛吃甜食,也會有一種鈍感,角色需要那種鈍感。
這種「鈍感」不僅是外形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它幫助演員從生理上接近角色的狀態。除此之外,他還戴上了特制的不整齊的牙套,并主動建議了減少頭發、增加雀斑、畫平眉毛等諸多破壞自己英俊外形的細節。這些由外向內的準備,為他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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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關鍵的一步,是對角色靈魂的探尋。黃曉明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杭州的特殊人群基地體驗生活,觀察他們的日常。重要的不是模仿表面的行為特征,而是將觀察到的細節內化,去理解他們的世界觀和情感邏輯,最終呈現出一個有靈魂、有溫度的吳優,而非一個標簽化的符號。
這種內外兼修的準備,最終體現在銀幕上一系列精準的微觀表演細節中。他的核心策略,是建立一種兒童感,來對抗成人世界的法則。
吳優的認知障礙,導致他的心理狀態停留在兒童階段。相關理論認為,兒童的純真,主要不是一種道德品質,而是一種有別于成人的認知結構,比如兒童會認為萬物有靈,認為小草會疼,會和玩偶進行嚴肅對話,比如會對一根羽毛感興趣。從這種角度出發,我們不需要把吳優的行為視為某種缺陷,而是擁有一致內在邏輯的世界觀的產物。在這個世界觀里,自我與他者、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界限是流動的、模糊的。
這樣一來,影片就能夠探索一種與「正常」成人世界截然不同的意識模式,一種可能蘊含著自身獨特智慧的存在方式。它將吳優從一個被憐憫的對象,提升為一個被理解的主體,這或許正是影片核心的人文主義關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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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敘事,經常是由吳優的「游戲精神」驅動的。對于吳優而言,「游戲」是他處理母親重病這一創傷性事件,并與外部世界進行互動的一種機制。這種游戲感,體現在很多生活小事中,比如連調整床位角度這種事,都會被他玩成游戲。而有時候,他又會比成年人更加較真。當我們適應了他的視角,我們會理解他,并不會覺得這是他「不懂事」。
黃曉明為吳優設計的身體語言,是構建這個角色的核心。
首先是節奏的延遲感,吳優無論是說話、走路還是對外界的反應,都總是稍微慢半拍,這種延遲感,精準地模擬了角色與世界之間的隔閡。
還有一些標志性的小動作,比如他總是下意識緊攥雙手,成為角色內心世界的外化象征,體現了他面對外部世界時的緊張、專注,以及用盡全力去理解和應對的努力。有時候又有一些輕柔的手部動作,可能是希望在表達自己的同時,不冒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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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有意思是聲音的處理,吳優說話時語速偏緩,語調平直,好像每個字都是重音,有時又會拉長尾音,缺乏成年人常用的語意拐彎和弦外之音。這種樸拙的表達方式,傳遞出一種毫無保留的真誠。
還有視線,他的眼神干凈、專注,無論是看人還是看物,都充滿了孩童般的好奇和信任,有時會用仰視的角度看對方,好像在期待著回答。這種眼神具有一種獨特的力量,能夠瓦解觀眾的心理防線。
正是這種從宏觀的身體改造到微觀的細節設計的全方位投入,讓黃曉明的表演超越了「扮演」,而是進入了「成為」的境界。他不像是在模仿一種狀態,而是在呈現一個真實可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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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優這個角色的成功,并非突然橫空出世,好像黃曉明發生了巨變一樣。事實上演員黃曉明的蛻變,已經發生了很長時間。
回顧他的演藝生涯,從早期憑借《大漢天子》《神雕俠侶》等熱播劇集奠定英俊小生的地位以來,他的確有一段時間被完美外形和偶像光環所束縛,后來又深受「鬧太套」之類梗的困擾,讓他陷入了長時間的焦慮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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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俠侶》(2006)
這段經歷成為了他公眾形象與個人心態轉變的催化劑,他逐漸告別了所謂霸總形象,轉變為一種更具包容性的姿態。演藝道路上,他也擺脫了形象對他的束縛,接演過多次能夠打破自我、挖掘人性深度的角色。
第一個轉折點出現在《中國合伙人》,成東青的角色讓黃曉明展現脆弱和堅韌,同時用「中式英語」直面嘲諷,完成了自黑式的救贖。這部影片加上《烈火英雄》,兩次助他奪得金雞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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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合伙人》
去年有一部《戴假發的人》也很關鍵,黃曉明演了一個年齡跨度很大的禿頂律師,徹底擊碎了自身的外形光環,證明他已經解開心結,完成了和被外界標簽所困的自我的和解,那么外界以后也可以不用再根據外形和氣質,去定義和評判演員黃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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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假發的人》
所以要充分理解黃曉明在《陽光俱樂部》中的表演,我們需要結合他漫長復雜的職業生涯軌跡去考量。這次備受贊譽的表演,與他過去十余年間努力克服公眾嘲諷和職業焦慮的個人經歷密不可分,是他經歷了漫長的個人掙扎,選擇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藝術突破,來宣泄和療愈自己的最終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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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合伙人》《烈火英雄》到《戴假發的人》《陽光俱樂部》的這條生涯軌跡,揭示了一個演員成長的動人邏輯:當一個演員回歸到表演的本質,真誠地去感受與表達時,他在銀幕上下,都將獲得一種無比堅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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