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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與破曉。
一
1873年,維也納萬國博覽會,大清漂洋過海帶來三樣展品:絲綢、瓷器,以及東北大豆。
那年世界剛從霍亂中掙脫,正在蕭條下喘息,急需希望之物。歐洲植物學家圍觀大豆,稱其為“天賜”。
清廷同樣滿心驕傲。那大豆產自山海關外龍興之地,數年間便將茫茫黑土變成天下糧倉。
每年豐收時,大豆南下,布茶北上,遼河上千帆競逐,一片繁華景象。
此后,為剿滅太平天國,清廷被迫允許外國商船運輸大豆。命運開始轉向。
東北大豆流入日本,廣受歡迎。豆餅可做肥料,煉油可供食用,日本高度精煉大豆油后,發明出色拉油。
1908年,英國輪船拉著上百噸東北大豆,從海參崴駛抵倫敦,拉開中國大豆出口西方的世紀大幕。
大豆很快風靡歐洲,隔年傳至美國,此后,東北大豆每年出口超120萬噸。
大清帝國已至黃昏,大豆是為數不多,能阻止白銀外流的手段。
東北因大豆急速繁榮,大連成海運重鎮,營口成油坊中心,長春成大豆運輸集散地,被稱為“豆都”。
從大連到長春的亞細亞特快列車飛馳,鐵軌兩側是無邊沃土。
1920年,東北大豆產量已占世界88%,每年出口可換白銀54600萬兩,那些白銀,成為奉系軍閥的底氣。
張作霖父子治下,東北主要商品就是大豆。為打破日本人運輸壟斷,1922年,張作霖下令,強修奉海鐵路。
那是東北第一條自己的鐵路,張作霖嚴令“不能轉讓或抵押給外國人”,鐵路開通后,運輸貨物七成是大豆。
奉海鐵路開通4個月后,皇姑屯爆炸聲響起,亂世煙塵落下,長夜大火熊熊。
張作霖死后,張學良連修三條鐵路干線,并在山海懸崖間建葫蘆島港,宣布以后西方只能到葫蘆島港買東北大豆。
日寇大怒,東北大豆已成日本經濟命脈,軍國主義的獠牙,抵近關東黑土。
1931年,葫蘆島貨運啟動,當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突襲沈陽,一年后,東北淪陷。
那些大豆帶來繁華,破碎如舊夢,此后東北大豆被加工成日軍的炸藥、涂料和飛機合板。
茫茫暗夜中,只余歌聲低徊在山野: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張學良修建葫蘆島港同年,美國農業部派植物學家來東北,隨行攜帶18個軍用儲物箱,以及靜態和動態相機。
8個月后,他們踏上歸途,在中國收集了4578個不同的大豆種子樣本。
此后十年,美國大豆產量翻了9倍,20世紀30年代,美國開始成為主要大豆生產國。
美國人依靠大豆,修復黑風暴掠過的土地,掙脫大蕭條肅殺的陰影,二戰時,美國農業部廣發宣傳冊,鼓勵農民:種植更多的大豆以取勝利。
1954年,美國大豆產量躍居世界首位,占全球總產量46.9%。
而那年的東方,大豆離開舞臺中央,新中國首要任務是種植糧食,解決人口吃飯問題。
唯有北大荒,大豆依舊是主角,拓荒者吃著炒黃豆,測出荒野萬頃。
大豆重在黑土生長。
作家林青的筆下,那片廣袤的土地有個特殊季節,叫“大豆搖鈴的時節”。
二
1982年,美國大豆協會以國際項目為名,在北京開設辦事處。
那年,中國還是世界大豆主要出口國,與美國是競爭關系,到競爭對手國家開拓市場,被視為荒謬之舉。
然而,美國人看重中國市場潛力,他們招募大量中國的博士生和碩士生,到農村魚塘邊,推廣豆粉飼料。
漫長布局后,九十年代中國經濟加速,1993年,美國大豆協會在上海增設代表處,外企開始沿中國海岸線建榨油廠。
這些外企大批進口大豆,1996年,中國從大豆出口國變為大豆進口國。
有協會前往南美考察,驚訝發現四大跨國糧商,已深度控制當地大豆產業,從修建鐵路,控制倉儲,左右航運,操盤一切。
那年的國人在商戰前尚天真無邪,無人預料到遠方的驚濤。
2001年加入世貿后,大豆成為首批開放的產品。中國代表原以為中國是大豆故鄉,進口只是臨時補充:
“回想起來,當時大家太盲目樂觀了。”
兩年后,無聲的戰爭到來了。
2003年8月,美國農業部突發報告,稱受干旱影響,美國大豆將減產至20年最低水平。豆價應聲暴漲。
8月,大豆期貨價格漲至1900元每噸,12月,已增至2661元每噸。當年秋天,中方11家企業組成代表團,奔赴芝加哥談判。
芝加哥期貨交易所大樓內,談判激烈,最終中方以14億美元高價,共簽訂250萬噸采購合同,并增加250萬噸的意向合同。
消息傳出后,交易所大廳一時寂靜,隨即爆發出狂熱的歡呼。
很快,商戰露出猙獰的真面。
合同敲定當月,美國農業部宣布此前數據有誤,大豆不會減產,反而將迎豐收,國際大豆價格瞬間暴跌至2200元/噸,跌幅達50%。
簽約的中方企業損失慘重,70%企業無奈違約,遭遇巨額索賠,并被實施全球采購禁令。
2004年,中國大豆加工企業,從千家銳減到90家。而這90家中,有64家被四大跨國糧商控股。中國85%的壓榨產能,從此易手。
2004年底,大豆價格回到年前水平,風波仿若從未發生,然而,行業刻骨銘心,將所經歷的稱為“大豆斬首行動”。
多年后回首,落幕出局的企業家稱:
今天我們談到全球化,總有人以為中國才是最大受益者,殊不知這里頭滲透了多少血淚,是交了多少慘痛的學費才換來的一點進步。
美國糧商控股中國企業后,要求只能買進口大豆,黑龍江大豆再難賣出,農民改種玉米。
東北寒冷的冬日,長期停產的油脂企業內,總經理看著電腦上芝加哥期貨交易所價格發呆。
而在萬里之外,大洋彼岸,美國北達科他州的農民,同樣盯著電腦上的價格,滿心雀躍。
2018年,美國出口大豆達260億美元。
那些大豆,從谷倉塔出發,乘火車奔向太平洋海岸,裝上遠洋貨輪,數周后抵達中國,然后被加工成大豆油和豆粕,流入無數家庭。
大豆在世界機器中轟隆流轉,直至2018年被按下暫停鍵。
那年,特朗普發難,反制之下,美國大豆被征關稅,全球豆價跌至十年低點。
太平洋上,滿載7萬噸美國大豆的飛馬峰號,瘋狂疾馳,試圖在新價生效前,趕到大連。
它沖刺在全球化崩裂的黃昏,最終在港口前,減速,熄火,停下。
它沒趕上時間窗。那年整個八月,它在大連港外海原地打轉,隨潮起伏,無所適從。
三
2018年8月,美國大豆出口協會在堪薩斯州,舉辦大會。
中國買家如約而至,然而在參觀農場,視察豆田,體驗收割機后,一單也沒買。
有關大豆的故事開始轉向。
2019年,農業部印發《大豆振興計劃實施方案》,此后多項政策組合發力,國產大豆開始復興。
中儲糧在內蒙增收大豆,新疆大豆畝產創紀錄,在東三省,收購大豆的告示廣為張貼,種植大豆比種玉米,每畝多補助200元。
最新發展規劃中,2025年,大豆種植面積將達1.6億畝,年產2300萬噸。黃河、淮海、西北、西南和長江中下游地區,都在進行大豆玉米復合種植。
自產同時,中國買家也有了新去處。
巴西最大港口桑托斯港,金黃色大豆從粗大管道傾瀉而下,倒入萬噸巨輪的貨倉內,港口工作人員用鏟子平倉,甲板上落滿循味而來的鴿子。
巴西已成中國最大的大豆供應國,當地農場主大規模鏟除以往英美需求的咖啡可可,開始專心種大豆,“從頭建供應鏈”。
在鄰國阿根廷,大批大豆同樣運向東方,2019年,美國記者探訪寫道:
這個國家的船中有一半裝滿了大豆、豆粉、豆油等大豆制品,駛向亞洲。
2025年8月,巴西數據顯示,8個月共向中國出口大豆6600萬噸,創歷史新高。
同月,特朗普發文稱,
“我們偉大的農民生產著最優質的大豆。我希望中國能迅速將其大豆訂單提高到原來的四倍。我們將提供快速服務。”
然而,中國不為所動。今年,中國首次在出口季節開始時,沒有購買任何美國大豆。
美國大豆協會主席凱萊布坐在拖拉機上,向特朗普緊急呼吁:中國市場對我們的生計至關重要。
10月8日,伊利諾伊州大豆豐收,然而豆農滿心焦慮,他們對美國政府的補貼計劃并不滿意:
“如果中國開始在其他地方采購,就很難再回到美國購買。一旦我們失去了這些,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對我們的子孫后代來說是巨大打擊。”
美國各地收獲的大豆,堆積在谷倉中,而谷倉已不夠用,多地正臨時加蓋。
10月15日,伊利諾伊州一處谷倉,因存儲過多崩塌,816噸大豆轟然流淌而下,煙塵四起。
一切在煙塵中落幕又開幕,而大豆也完成百年的旅程。
它是萬國博覽會的驕子,是軍閥的財源,是敵寇的狼煙,是北大荒的根系,是全球化的明星,是怒海的驚濤,是時代的種子。
百余年前,闖關東的人們涌入東北,披荊斬棘,燒山開荒,墾出農田。
第一年,他們種上蕎麥。第二年,他們種上成片大豆高粱。
那大豆驕傲生長。
一如這片土地,有自己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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