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導演的武士片不在黑澤明之下

作者：Mark Asch

譯者：Issac

校對：奧涅金

來源：《標準收藏》

盡管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賽季在春天和初夏的大部分時間里，由于老板和球員聯盟之間談判得劍拔弩張而懸而未決，但不管怎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棒球終究是回到了美國。在2020年，作為一個棒球迷，商業報道看得比得分成績還要多；比賽本身是一種結構性缺失，因為30家壟斷企業緩慢地進行談判，目的是盡可能地少打比賽，并盡可能少付球員薪酬。

現在比賽已經開始了：上演著只有電視上才會有的場景——隨意定制的新規則和毫無默契的球員，一個接一個的系列賽因為突發事件而暫停，整件事情看上去是超現實而虛假的。

2020年的棒球賽季沒有了以往的浪漫和常規，只有著疑點重重的閉門交易和憤世嫉俗的情緒，最貼近今年棒球球壇的是小林正樹的電影《我要買你》（1956），這是一部棒球題材的影片，說的卻幾乎全是生意，而沒有比賽——是一部從結構等各個方面都反體育的電影。

《我要買你》

小林正樹當初因批評體制腐敗和個人權力的濫用而聲名鵲起（邁克爾·克斯基在他為小林正樹的電影的Eclipse套裝的內頁注釋中詳細解釋了這一點）。他先是在松竹映畫當學徒，制作傳統的庶民劇，后來拍攝了《厚壁房間》（1953），該片真實、絕望地描述了因戰爭罪而入獄的士兵，而他們的上級軍官正在重建被美國占領的日本。

這部電影是對國家良知的強烈控訴，以至于它被推遲了三年才上映。這預示了在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作為重要人物的他帶來了充滿男性力量與與說教意味的寬銀幕史詩《人間的條件》——這是一部半自傳體的史詩，由三部分組成。

《人間的條件》

他還帶來了修正主義的武士電影《切腹》和《奪命劍》。這三部影片都由仲代達矢主演，他是最能在銀幕上強烈地體現出小林正樹的良知的演員。

在小林的職業生涯中，《我要買你》經常被遺忘于在政治意味上有所突破的《厚壁房間》和在風格上有所突破的《黑河》之間（1956），盡管它有著奔放的配樂、動感的構圖，同時是時年二十四歲的仲代達矢與導演的首次合作，仲代達矢也因此一舉成名——史蒂芬·普林斯在其有關導演的著作《反叛之夢》中斷然指出這部電影缺少了「與同時期作品相等的地位和名譽?！沟凇段乙I你》對植根于日本棒球制度中的國家理想的蒙了塵的、全面的解構中，可以看得出來這部電影無疑是一位電影界偉大的道德家的重要作品。

《切腹》

岸本（佐田啟二 飾）是東洋花隊的球探，他們對大學明星球員栗田五郎（大木實 飾）很感興趣，他是一名左撇子的外野手，身著制服的應援學生們都會齊聲大喊他的名字。這些學生在球賽上還會喊著「充滿激情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疲憊的老男人也會聚在一起。岸本把目光從球場轉移到看臺上，他看到來自漢登百合隊和大阪短襪隊的球探也同樣熾熱地看著栗田。

接近栗田的方法，是透過球氣一平（伊藤雄之助 飾）,他是為這位種子選手支付大學學費、操辦比賽的贊助人，（在栗田悠閑地擺動他的球棒時，球氣一平告訴他「太早得分了」，雖然在我看來，更緊迫的問題是栗田僵硬的前腿，阻礙了他轉移重心），栗田把自己的職業事務都委托給他，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我要買你》

球氣一平被球探們認定為「吸血鬼」，他就像是信仰多明我會的經紀人一樣，負責有潛力的青少年球員的訓練、打造和簽約——其中涉及偽造球員年齡和身份，以及騙取他們簽約獎金的丑聞。東洋花隊、大阪短襪隊和漢登百合隊競相爭搶栗田，他們大吃大喝，哄騙栗田，打麻將時還故意輸掉。

球氣一平——他犯了重婚罪，據說戰爭時期他還當過間諜——是一個成熟老練的球探，他用慢性疾病作為掩護在岸本的背后操縱他，即使岸本也在考慮如何最好地控制他。在陰謀和欺騙中，影片片名具有諷刺意味地讓人安心：岸本向球氣一平承諾薪酬時說了這句話；這是一種面對困難時形成的真誠的信任。

《我要買你》

正如岸本所說，「我們認為像栗田這樣的人不是運動員，而是商品」，這是一個陰暗的世界，而小林把這個世界與這位鄉下的體育神童所表現出的對這項運動的熱愛做了二元的、具有諷刺意味的對比。

但是，當栗田的女友告誡他不要丟了純真，并指責他利用自己的謙遜作為談判策略時，大木實高傲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冷酷。秋季賽季還在繼續，相比棒球場內偶爾出現的新聞短片和插入片段，比賽的亮點更多是栗田賽后的采訪和照片。在這些鏡頭上疊加的報紙標題，更多的是關于球探、猜測和金錢，而不是關于栗田在球場上的成就。媒體曾編造出「栗田，外壘打大師」的神話，現在卻被球氣一平和經紀人們用來談判、削弱彼此和挑撥離間。

《我要買你》

栗田參加的秋季大學聯盟可能是東京六大學野球聯盟，這是由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之間的比賽演變而來的一年兩次的大學聯賽。早稻田是小林正樹的母校。

二十世紀初，當日本的棒球隊崛起為一支強大的球隊時，其教練Tobita Suishu給球隊灌輸了「武士道棒球」的價值觀；據有關日本棒球的權威英文書籍的作者羅伯特·懷廷說，「他引用了忠誠、勇氣和榮譽的概念，規勸他的球員『練習到死』，或者至少要練習到『倒在地上，嘴里冒出白沫』。」

《我要買你》

日本棒球植根于明治時代國家建設時期的武士榮譽準則，即武士道概念，與之相同，同樣的價值觀——為團隊奉獻、忍耐痛苦——據說已經灌輸給了日本的第一支正式棒球隊，即有著軍事化訓練制度的Ichiko精英學校的棒球隊。

這種風氣持續到今天的備受崇敬的一年一度的Koshien高中錦標賽，青少年通過犧牲健康而成為明星——比如后來成名的波士頓紅襪隊的松坂大輔，自從1998年夏天，他在Koshien錦標賽上17局投球250個的成績，以及兩天后回歸以無安打局面贏得冠軍，讓他成為全民偶像。

《我要買你》

與這種業余狂熱形成對比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日本職業棒球大聯盟的形成。正如學者克里斯托弗·凱維尼在在他的研究《爭奪武士棒球的神話》中指出，1955年其他重要的棒球題材的日本電影，更為傳統、保守，更重視愛國注意和比賽的勝利：《不朽的投手》（暫譯，Immortal Pitcher），這是澤村榮治的傳記片。

1 934年，在日本巡演時，時年17歲的澤村榮治打敗了貝比·魯斯和盧·格里克，十年后，一枚美國魚雷在太平洋擊沉了他所在的船，他因此離世，成為了民族主義的犧牲品。（在影片中，他死在了戰場上。）在《我要買你》中，岸本把栗田的棒球生涯描述為「一個人與人對抗的世界」。在《黑河》中，一群懦弱的雇傭兵在美國軍事基地周圍的黑市經濟中活動，貪婪像壞疽一樣蔓延在現代日本的性格中，腐蝕著維系日本的紐帶。

《黑河》

這部體育電影的拍攝方式更像是一部黑色電影，光線極其昏暗、陰郁，這種光線適合在陰暗的酒吧里鬼鬼祟祟地交換數字和信息，也適合在客棧里秘密開會，還適合在深夜交換裝滿現金的信封和手提箱。

小林的調度，激活了前景和深層空間，常常帶有一種心理上的緊張，一種充滿活力的停滯，這在寬銀幕的《切腹》和《奪命劍》中會更加明顯。

《我要買你》

在《我要買你》中，百合隊和短襪隊的球探繞過球氣一平，跟栗田土里土氣的兄弟打招呼并賄賂他們，這部電影看起來像是在為小林的《遺產》（1962）排練，在《遺產》中，一個更高階級的家庭為了垂死的實業家的財富，同樣嘲弄了忠誠的人。

在影片后半段，一個與栗田同村的農民驚嘆，這小伙子很快就會賺得比政府部長還多（這里映射了貝比·魯斯的往事，批評他的薪水比胡佛總統的還高，對此，據說他回復道，「我有一年比他過得更好。」）在整個英語世界，對那些通過我們小時候玩的游戲賺錢的人，一直都有一種懷疑的態度，小林在哀嘆栗田最終的腐敗時，也有類似的批評。

《遺產》

因為這種忘恩負義的看法與球員（常常是黑人或拉丁裔球員）以及最終擬訂其勞動條款的球員「所有者」（常常是白人）的利益息息相關，所以在《我要買你》對栗田為了錢而放棄真正的棒球精神的描述上，開明的棒球迷可能會感到不滿意。

但《我要買你》雖然態度直率，但它有著多個維度。球氣一平的多重動機，以及影片中人物頻繁的謊言，使得故事情節微妙而復雜。就像《厚壁房間》既譴責了道德失敗的普通男人，又譴責了致使他們如此的體制，栗田轉變成利己主義者，在生活中對隊友不負責任，這些只是小林對塑造了日本生活的層級制度的多方面批評中的一部分。栗田是對錯誤意識的個體研究，也是小林在整個職業生涯中也分析過的那種非人的邪惡體制的產物。

《我要買你》

自從科林·卡佩尼克第一次膝蓋受傷后，我們就更愿意把職業體育形容為一個種植園。盡管早在1969年，圣路易紅雀隊外野手柯特·弗勒德就質疑了美職大聯盟的保留條款——該條款規定即使球員合同期滿，棒球俱樂部仍然擁有球員的專有權——他解釋，「我不認為自己是可以購買或出售的財產?！梗ㄗ罡叻ㄔ壕芙^裁定保留條款違憲，大法官布萊克曼純粹出于感情，他的多數意見是支持國家娛樂公司的反壟斷豁免制度。

一個團隊確實可以購買弗勒德。）另一個不同的比喻可能是，在保留條款下的球員是封建制度下的家仆，這一點與仲代達矢在《切腹》中反抗的制度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要買你》

作為一名像栗田、卡佩尼克或弗勒德這樣的明星，他有著與之不同、但同樣非凡的身體技藝。在這樣的體制下，當權者可以把臣民當作走卒——財產——隨意使用或丟棄、買賣。

「我批評專制權力,」小林告訴瓊·梅蘭，他解釋說自己的時代劇和現代劇「都聚焦于個人與社會的對抗中的沖突」——因此，梅蘭將這部電影看作是對戰后日本企業貴族所代表的封建殘余、尤其是《我要買你》中無情的商人群體的批評。

《切腹》

如果說在日本棒球中過多地談論武士有點過于簡化的話，那么，棒球真正的本壘打之王吳貞治用武士刀進行了無數次揮桿練習，從而完善了他的擊球姿勢，則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我要買你》的最后一個鏡頭可能也很適時地讓我想起了另一部武士題材的新浪潮經典——《大菩薩嶺》。片中，小林的化身仲代達矢飾演一個沒有尊嚴和人性的浪人。在《大菩薩嶺》的最后一個畫面中，仲代達矢飾演的反社會的武士在暴怒中被捕，他劈出自己的劍，而《我要買你》的最后一個畫面是中景特寫中，栗田揮舞著球棒，等待著下一局的開始。他這把利刃是可租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