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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繼志
鋤奸隊長老孟,額頭胎生一個疙瘩兒,如核桃大小,很特別,也很逗,大伙兒叫他孟疙瘩兒。老孟毫不忌諱,自己也是一口一個我孟疙瘩兒長,我孟疙瘩兒短,這就叫好漢不忌自短吧。孟疙瘩兒足智多謀,神出鬼沒,老百姓都曉得抗日政府有個叫孟疙瘩兒的人,厲害,漢奸都怕他。
與孟疙瘩兒對號,還有一個額頭長疙瘩兒的人,姓郝,是東河南據點清鄉隊的隊長,東河南人叫他郝疙瘩兒。兩個疙瘩兒如此對號對立,這就注定二人日后必有一番生死較量。
果不假,沒過多久,孟疙瘩兒就接到新任縣委書記交代的鋤奸任務,帶著他的人在東河南不顯山不露水地隱蔽下來,目標就是據點里的郝疙瘩兒。前晌孟疙瘩兒戴著草帽還是田頭鋤地的農民,后晌孟疙瘩兒就成了沿街乞討的叫花子,草帽照戴,帽檐低垂,誰都認不出他就是抗日政府的那個孟疙瘩兒。
說啥也要逮住這個狗漢奸,勒死他,為老錢同志報仇!孟疙瘩兒咬了牙,發了誓,前晌后晌都緊盯著郝疙瘩兒的一舉一動。
機會有了,說來有趣,與狗扯上了關系。
東河南據點指導官卡卡瑞喜歡養狗,他養著兩只狗,一只四條腿兒的狼狗,母的,卡卡瑞喚它“花姑娘”;一條兩條腿兒的漢奸,就是郝疙瘩兒。“花姑娘”毛色金黃,體態高大,是個良種,而郝疙瘩兒卻是個孬種。把郝疙瘩兒等同于“花姑娘”并不過分,沒有狗毛有狗腿兒,沒有尾巴有嘴巴,郝疙瘩兒整日繞著卡卡瑞轉來轉去,點頭哈腰,極盡奴才的語言與臉面,其卑賤下流,連清鄉隊其他漢奸背后都罵他,“真他媽是個濃疙瘩兒!”
一日,卡卡瑞到后院的狗棚去看他的“花姑娘”,他打開狗棚的柵欄門就氣呆了——原來“花姑娘”學會偷情養漢了,窩中竟然藏著一黑一白兩只情郎。不知是誰家的狗狗,長了熊心老虎膽了,跑來玩弄他心愛的“花姑娘”。卡卡瑞氣得眼斜嘴歪,連罵八嘎牙嚕!八嘎牙嚕!憤然回屋取槍,等他再提了槍趕過來,那兩只狗狗早就不知去向。
卡卡瑞氣不打一處來,跳著腳連喊,郝的,郝的!把郝疙瘩兒喊過來。卡卡瑞對郝疙瘩兒還算客氣,責問道,怎么搞的,兩只流氓狗都進來了,你們都沒發覺!卡卡瑞一向吹噓據點防務固若金湯,卻未能擋住兩只偷情的狗狗,這讓他心里充滿自責和憤怒。郝疙瘩兒表現的也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鼻眼氣得歪歪的,好像是卡卡瑞遺傳的。經過勘查,郝疙瘩兒向卡卡瑞報告說,那兩個家伙太可怕,太可恨了,先是越過塹壕,后是躍過鐵絲網,再從下水道鉆進“花姑娘”的窩里。卡卡瑞余怒未息,讓郝疙瘩兒帶人到村里查一查,看看是哪家的狗,如此膽妄,敢欺侮皇軍的“花姑娘”,找到了,死啦死啦的,狗主也要罰大洋五十,以示懲戒!有了主子的旨意,做奴才的就張狂的不得了,郝疙瘩兒帶人挨家挨戶地搜尋那一黑一白兩只狗狗,動靜折騰得蠻大。
這就是機會,孟疙瘩兒計劃等郝疙瘩兒出來入去落單的時候,迅速對他采取行動。可憾也可恨,郝疙瘩兒這家伙鬼得很,出這家入那院身邊總帶著人。東河南人知道原委后,有膽大的沖著郝疙瘩兒說,郝隊長,我當是什么事呢,原來是卡卡瑞的“花姑娘”讓東河南的狗操腚了,找后帳來啦!旁邊的眾人哄哄笑個不停。郝疙瘩兒讓大伙兒笑得尷尬,臉上掛不住,仍不服眾,喝道,誰再笑,我讓你到卡卡瑞太君那里笑去!
夾在人群里的孟疙瘩兒,不由也笑了,就是沒法動手。
過了幾日,機會又來了,還是與狗有關。
黑白二狗找不到,狗主也不確定,畢竟是狗事兒嘛,卡卡瑞也無奈。偏偏沒羞沒臊的“花姑娘”有事兒了,“花姑娘”自遭棒打鴛鴦之后,兩眼迷離,蔫頭蔫腦,躲在窩里牽都牽不出來。卡卡瑞急了,撫摸著“花姑娘”的金色毛發,苦無良策。
還是那郝疙瘩兒,屁顛兒屁顛兒地上前給卡卡瑞出主意。郝疙瘩兒說,人狗本同一理,陰陽相配才是天經地義,“花姑娘”既然窩中偷情,足見它渴求個做伴兒的,若能從東河南村里選出一個優良品種與“花姑娘”朝夕廝守,“花姑娘”定然身心健康。太君您也不必牽腸掛肚了。卡卡瑞聽了,覺得有道理,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即刻決定:擇日在東河南戲臺院為“花姑娘”舉辦一場“招親選婿”大會。
——村里的養狗戶聽著,明日太君要在戲臺院召開選狗大會,公狗到場,母狗例外,不到者罰狗主大洋十塊,當當……清鄉隊的漢奸沿街鳴鑼吆喝,東河南全村嘩然。
孟疙瘩兒聽到清鄉隊的吆喝,他暗自思量,戲臺院寬闊,到時人雜狗多,場面肯定鬧哄,混亂中趁機干掉郝疙瘩兒,不成問題。孟疙瘩兒大喜大望,信心滿滿地對他的人作了安排和部署。
果然那天戲臺院里人成群狗擠蛋,一派烏煙瘴氣。養狗的為了不受十塊大洋的罰款,牽了狗都來了,黑狗黃狗,花狗白狗,各種毛色,高矮大小不等,凡是兒狗都有資格參加。狗狗到底是懵懂之物,它們哪里知道這是一場“繡球單打薛仁貴”的好機會,個個并不愿意,狺狺嗡嗡鬧情緒。有的嚷天,有的吠地,狗狗見了狗狗,互相不順眼,齜牙咧嘴,強者咆哮噓須,弱者鉆進主人的褲襠里。狗尿狗屎頃刻間讓人難以放腳,又夾此無聊、荒唐、可笑可鬧的氣氛,這戲就開場了。
郝疙瘩兒是登場的主角,他滿面春風,額頭疙瘩兒一晃一晃地帶著清鄉隊的一干人來了。按照郝疙瘩兒的安排,把到場的狗編了號,分成組,從中以五進三、三進二、二進一的方法進行輪番篩選,最后決出頭魁“狀元”,哪個狗狗成了“狀元”,哪個狗狗就是卡卡瑞的“乘龍快婿”,“花姑娘”的“如意郞君”。說話容易,具體操辦,并不那么輕松,郝疙瘩兒忙得跑來跑去,頭上的疙瘩兒似乎比往日大了許多,明亮了許多。其他清鄉隊的漢奸,也是一人一頭大汗。
當時,戲臺院擠著幾個看熱鬧的外鄉人,有的像是那個沿街的叫花子。有的又像是從未見過面的走方郎中,還有戴了八盤草帽賣辣椒的河北侉子。外鄉人眼色勤快,慣于討好,這大伙兒都知道,可要說為漢奸幫忙效力,東河南人不會答應。這幾個外鄉人主動上前幫郝疙瘩兒又發號,又喊狗,于是有人就開罵了,日他娘的,誰的褲襠破了,冒出個黑紫球來,爺看你有多能耐!外鄉人有聽見的,也有聽不見的,聽見的裝聾作啞,仍然巴巴結結聽從郝疙瘩兒吩咐,叫干啥干啥。突然,從據點又出來一群清鄉隊的漢奸,還有幾個日本人,那幾個外鄉人見狀,不約而同地悄悄消失在人群里。東河南人這才看出點兒門道來。
鬧劇結束了,郝疙瘩兒從戲臺院牽回一只黃狗,卡卡瑞很是滿意。狗狗毛色棕黃,比“花姑娘”的金黃深沉,平添了幾分強悍孔武之氣。看得出強扭的瓜不甜,“花姑娘”眼瞅著“新貴郎君”,愛理不理,臥在那里,佯裝酣睡。黃毛新郎只顧煩躁,汪汪亂叫,扭脖子擰腦袋一副不服包辦的樣子。
這種事情,郝疙瘩兒最會熱情到底服務到家,在他的強拉硬拽之下,黃狗總算入了“洞房”。郝疙瘩兒為了博得卡卡瑞對他說聲喲西,還一個勁兒地說,人與人投緣,狗與狗對毛,待上三天五日,不信它們熱乎不起來。這話說得太大了,僅僅待了一天,第二天郝疙瘩兒就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黃狗跑了,不僅跑了“和尚”,連“廟”也不見了,“花姑娘”也沒了蹤影。是兩個同謀私奔?還是各自逃婚?這誰能說清楚!卡卡瑞的心思不在黃狗身上,他牽掛的是他的“花姑娘”。他命令郝疙瘩兒快快貼出尋找告示,滿東河南大街小巷全貼。其中有句詞很噱,曰“泱泱乎天大地闊,何處是它家,游游哉東奔西竄,饑渴實難耐,更何堪群犬嬉逐,受辱失尊,太君思之惜之,如錐穿心……如有知其下落者,望速遞音訊,一經核實,賞小米兩石,大洋百元。
孟疙瘩兒兩次鋤奸失手,心中老大不快,街頭的告示,又讓他眼睛一亮,頭腦一轉,新的鋤奸計劃又有了。
這一天,據點來了報告人,來人褲腿兒半挽,手握羊鞭,腳上趿拉一雙前后張嘴的“踢倒山”,一張憨傻的臉畫滿風霜汗漬,一看就是個沖著小米大洋來的哈貨。
他向卡卡瑞和郝疙瘩兒報告,說他放羊時在大北溝的一處舊羊圈里看見了“花姑娘”。
卡卡瑞問他,大北溝的什么地方?
他說,東河南村北,離村二里地。
郝疙瘩兒問他,你看見它什么樣兒?
羊倌說,那狗毛色金黃,個頭有炕沿高,脖子上還有皮圈呢。
聽他這么一說,那肯定是“花姑娘”的份兒多,郝疙瘩兒還是遲遲疑疑。卡卡瑞不耐煩了,脖子一粗,眼一瞪,命令郝疙瘩兒,郝的,你趕快去,不要帶人,你自己去!郝疙瘩兒無奈,只好跟了羊倌出了據點。
大北溝其實離據點并不遠,抬頭能看見據點炮樓上的哨兵。雖有些溝溝岔岔,視野很明朗,根本不是能藏住秘密的地方。在半溝,羊倌指著一處廢棄的羊圈,對郝疙瘩兒說,太君的“花姑娘”就在里面。羊倌為了證實,大聲“咳”了一嗓子,引動了幾聲“汪汪”的狗叫。聽聲音是“花姑娘”無疑,郝疙瘩兒心中歡喜,催促羊倌加快腳步。
說是羊圈,已經圈不住羊了,圍墻倒塌過半,不到近前就看見里面的一間羊房已經成框了,半檐坍落,半檐支架,檐下有一大堆的陳年玉米秸。“花姑娘”真真切切就臥在上面,看見郝疙瘩兒就搖起了尾巴。郝疙瘩兒趨前幾步,擁了狗頭,激動得出氣都不勻了,哎呀呀,我的姑奶奶,總算找到你啦!他又摸狗頭,又摸狗臉,忘記羊倌到哪兒去了。剎那間,玉米秸呼啦啦翻了浪花兒,從里邊唰唰鉆出幾條漢子,死死控制了郝疙瘩兒。一大漢騰地壓在郝疙瘩兒身上,怒喝道,郝疙瘩兒,老子終于逮住你了!
郝疙瘩兒渾身沒一處自由,他半掙半就地望著大漢,望著大漢額頭那個激動得紅光發亮的疙瘩兒,他明白了。
孟疙瘩兒問郝疙瘩兒,郝疙瘩兒,你是如何殺害老錢同志的?
老錢同志不是我殺害的。
呸,老錢能跟你是同志!扭胳膊的另一大漢也是一聲斷喝。
是誰殺害了老錢同志?
我不知道!
“啪啪”兩記巴掌,一巴掌打在郝疙瘩兒嘴上,嘴角立馬淌出了血,一巴掌打在額頭的疙瘩兒上,疙瘩兒霎時黑紫。
還狡辯,抗日政府經調查,你就是殺害老錢同志的兇手,拿繩來!
孟疙瘩兒一聲令下,一條暗紅可怕的細麻繩蛇一樣繞緊了郝疙瘩兒的脖子。郝疙瘩兒在絕望中強掙著說,是五哥……讓我……進……林……子……的……
住手!
五哥是原縣委書記老包的代號,這是地委的絕密,沒有幾個知道,就連新任縣委書記也不知情。一場精心布置的鋤奸行動轉變成一次刻骨銘心的誤會,孟疙瘩兒望著郝疙瘩兒,郝疙瘩兒望著孟疙瘩兒,相互無言地難以解釋。郝疙瘩兒騰出發麻的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兒,淡淡笑了,說了句,老孟同志,好大手勁兒!
孟疙瘩兒伸出愧疚的手臂,扶起郝疙瘩兒,說了句,老郝,真對不起!
兩個疙瘩兒碰在一塊,心心相印,如日月同輝;兩雙手握在一處,同心同德,如山與山相連!
時間容不得他們太久,互道一聲“保重!”孟疙瘩兒和他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大北溝的岔岔中。剩下一個郝疙瘩兒了,他站起來整理了衣服,然后大搖大擺、堂而皇之地牽了“花姑娘”回到據點。
大功一件,郝疙瘩兒更加神氣了。也樂壞了卡卡瑞。
老錢同志到底是誰殺害的,仍是一個謎!
【作者簡介】武繼志,1949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靈丘縣鄉鎮退休干部曾在.《山西文學》,《北岳》發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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