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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因江水而生。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在此匯流,水汽氤氳成霧,纏繞于山體間,給城市罩上一層天然的禪意。
遠眺凌云山與烏尤山,山巒起伏間竟顯出一尊臥佛輪廓,眉眼鼻梁清晰可辨,后人稱之為“樂山巨型睡佛”。山形似佛,江水繞佛,這樣的地理格局,也讓佛教文化在此多了幾分天成的意味。
于是,佛與山水便在樂山結緣。無論是凌云山上的大佛、夾江崖壁上的千佛巖,還是紙頁之間的佛經、街巷里的素齋,信仰都輕輕滲入日常。佛并不遙遠,而是與江水同緩,與人間共淡。
在這里,信仰不必仰望,只需順著日子慢慢走,就會發現,這座城市本就是一處“佛系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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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三江交匯,裹挾著山石與水汽,聲勢壯闊,古人稱之為“水口險”。
千百年來,多少船只于急流中傾覆。于是,人們將對平安的渴望寄托在了超越人力的力量之上,樂山大佛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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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三江交匯被稱為為“水口險”,人們將對平安的渴望寄托在了超越人力的力量之上,樂山大佛應運而生。
這座高七十一米的彌勒佛像從唐代屹立至今,端坐于凌云山崖壁,頭頂山巔,腳踏江水,仿佛要把三江都攬入懷中。從開鑿之初,樂山大佛就被當地百姓寄托了鎮水安瀾的樸素心愿。
樂山大佛并非孤零零的石雕,而是鑿刻于凌云山臨江的崖壁上,山頂建有凌云寺,是樂山佛教文化的核心地帶。凌云山與烏尤山隔江相望,兩山相連形成的山體,則勾勒出了著名的“樂山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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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開元年間,高僧海通禪師因見三江水患頻仍,便發心鑿佛以鎮水。
這一尊大佛的誕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數代工匠的努力。
唐玄宗開元年間,高僧海通禪師因見三江水患頻仍,便發心鑿佛以鎮水。他削發為誓,募資開工,然而工程巨大,直至其圓寂仍未完工。后來連續兩任地方長官章仇兼瓊、韋皋等人接力主持,這場浩大的石刻工程才得以繼續。九十年后,終于在唐貞元十九年落成,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石刻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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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的誕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數代工匠的努力。
幾代工匠在石壁上鑿鑿敲敲,耗盡心血,只為讓三江口少些船毀人亡的故事。靠近大佛一帶,因崖壁的排水系統運行良好,雨水能夠被快速導出,佛像周邊石壁受損極輕。
不僅如此,大佛胸前與肩部的衣紋線條也暗藏水利設計。看似流暢優美的線條其實是導水槽,雨水順著衣紋滑落,減少了在石壁上的滯留,從而降低侵蝕風險。佛像表面并不光滑,而是有層層轉折,那些轉折點就是古代工匠預留的緩沖區,讓水流變得柔和,避免直接沖擊崖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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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在樂山的大佛上徒步。
大佛腳下也暗藏玄機,佛像背后的山體里,開鑿了縱橫交錯的通道,專門用來分散和引導雨水,這套看不見的排水暗溝至今仍在發揮作用。正因如此,樂山大佛才能在千百年風雨中屹立不倒,哪怕歷經洪水地震依然大體保存完好。唐代工匠將宗教與工程結合在一起,既寄托了百姓鎮水安瀾的信仰,也用智慧真正減少了三江水患的威脅。
與江下游常見的水患相比,這種“佛身護江”的效果顯得尤為突出。人們因此更堅信,大佛不僅庇護精神,也護佑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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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民間,依舊愿意將“大佛閉眼”其視作一種佛的善意提醒。
關于樂山大佛,民間還一直流傳著“閉眼”的傳說。相傳大佛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兩次因民間疾苦“閉眼”,甚至還有人說遠遠看著,就連嘴角都耷拉了下來。而后的七十、九十年代又再次“閉眼”,且同年皆有舉國大事發生。
但經科學研究表明,大佛閉眼其實并非超自然現象,而是由于自然因素與視覺誤差共同造成的現象。因潮濕環境、酸雨與風化作用,使得眼部顏料脫落,露出淺色巖石,從遠處望去便產生“閉眼”的錯覺,后經修繕重新恢復了神態。但在樂山民間,依舊愿意將其視作一種佛的“善意提醒”。于是,大佛的沉默多了一層傳奇色彩,也讓這座“佛系小城”更添幾分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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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所凝視的,不只是奔涌的江流,還有往來其間的每一個過客。
在大佛的注視下,常年奔波于江上的船夫們心里才會覺得安穩幾分。清晨解纜之前,他們會朝大佛拱手,祈求今日風平浪靜。樂山大佛所凝視的,不只是奔涌的江流,還有往來其間的每一個過客。
順著凌云山步道往上走,會發現大佛并非孤立存在。山體之上分布著千佛龕、羅漢龕、觀音龕等摩崖造像。大小佛像密密麻麻、姿態各異地環繞著大佛,它們從唐代開鑿,一直延續到宋元明清,歷代雕鑿與修繕,未曾間斷。這些造像并不似大佛那樣氣勢恢宏,甚至有些已模糊難辨,但它們都是歷代人不斷疊加的守護心意。每一尊佛像都是一次祈愿、一份寄托。大佛身邊的群像守護,讓鎮水安瀾不再是孤立的愿望,而是代代傳承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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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以最日常的方式與佛對話,佛始終沉穩而安靜。
每到黃昏時分,本地的老人們總喜歡搬著竹椅到江邊納涼。江風拂面,落日余暉灑落佛像肩膀,為其鍍上一層金邊。岸邊的孩童在追逐鴿子,游客愜意打卡,小販則在吆喝叫賣。佛都看在眼里,始終沉穩而安靜。從古到今,人們始終以最日常的方式與佛對話,這種莊嚴與松弛的并存,正是樂山的獨特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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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樂山大佛沿青衣江順流而下約二十公里水路,就會抵達樂山市管轄的縣之一,夾江縣。
這里沒有樂山城那樣的喧鬧繁盛,街巷安靜,茶鋪的竹椅吱呀作響。可就在這樣一座低調的小縣城,藏著一片足以和大佛遙相呼應的佛國世界——千佛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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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龕層層疊疊,或大或小,或立或坐,有的慈眉低垂,有的神情威嚴。
千佛巖位于夾江縣城西三公里的大觀山南麓,崖壁長達六百余米,青衣江一路流經此處,沖刷出崖壁的天然立面。唐代的工匠在此一刀一刻,造像密布。現存造像兩千余尊,或佛、或菩薩、或天王圣僧,構成一個龐大的信仰世界。
走到崖下,會覺得仿佛進入了一座“露天經卷館”,佛龕層層疊疊,或大或小,或立或坐,有的慈眉低垂,有的神情威嚴。風吹過石壁,像是把他們的低語放大,千百尊佛像在時間里共同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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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巖,藏著一片足以和大佛遙相呼應的佛國世界。
與樂山大佛的磅礴不同,千佛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細碎”。一尊大佛可以鎮守一城,而千佛巖則讓信仰滲透到普通人的生活里。
那些小小的佛龕,有的不過半人高,甚至像是孩子們的守護神,有的線條稚拙,刀痕簡單,卻帶著濃烈的樸素祈愿。工匠們運用了圓雕、浮雕與陰線刻等技法,塑造出飽滿的面龐、舒展的衣紋,既有盛唐的恢宏氣象,又帶著四川的質樸簡練。舞伎、樂伎的形象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天王與夜叉的身影則與樂山大佛的“鎮江”意象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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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滿的面龐、舒展的衣紋,既有盛唐的恢宏氣象,又帶著四川的質樸簡練。
正因如此,千佛巖和樂山大佛才形成了互文,一個是高大莊嚴的守護者,一個是細密溫婉的日常寄托。宏觀與微觀之間,映照出川西佛教信仰的完整圖景。
站在千佛巖下,很容易生出這樣的想象——千百年前的某個工匠,盤腿坐在竹梯上,手握鐵錘與鏨子,一下一下敲擊,把心中的佛逐漸敲進石頭里。他未必讀過多少佛經,也未必理解深奧的佛理,但在每一擊之間,他把對安寧的祈望留在了石壁上。正是無數這樣的敲擊,才匯聚成今天這片浩瀚的“石壁經卷”,讓信仰與生活一起流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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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佛都中的佛像,信仰與生活一起流傳千年。
夾江的佛緣,并不只停留在石壁之間。另一種被江水滋養的手藝——竹紙,也與佛教緊密相連。
夾江竹紙誕生于唐代,興盛于明清時期,曾被康熙皇帝御點為“貢紙”,被乾隆皇帝欽定為“科考用紙”和“文闈卷紙”。夾江地處青衣江流域,濕潤氣候與豐富的嫩竹資源,為竹紙工藝提供了天然條件。當地竹紙以當年生嫩竹為核心原料,經削竹、煮料、捶打、晾曬等數十道古法工序制成,完整保留了明代《天工開物》記載的15個環節72道工序。夾江竹紙質地綿韌、纖維勻細,既能經受長時間翻閱而不易破損,又因竹纖維的天然特性具備一定防潮性,不易霉壞,因此成為佛經抄寫與印刷的理想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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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江地處青衣江流域,濕潤氣候與豐富的嫩竹資源,為竹紙工藝提供了天然條件。
那些從夾江出槽的紙張,先被江風吹干,再運往書坊,印上經文,裝訂成卷,進入寺廟、書齋,甚至遠播海外。佛理因此突破山川阻隔,從僧侶的口耳相傳,走向更廣闊的社會生活。
如果說樂山大佛與千佛巖的石刻,象征著佛教在土地上的扎根,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庇護,那么夾江皮紙上的佛經,則把抽象的智慧化為文字,傳遞到千家萬戶。三江與青衣江不僅輸送舟船,也輸送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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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文被裝訂成卷,進入寺廟、書齋,甚至遠播海外,佛理因此突破山川阻隔。
這種傳播鏈條,使得佛教在四川不再是孤立的高墻之學,而是與地方手藝、江河交通、人間生活緊密相扣,共同編織出一張橫跨山水、延續千年的信仰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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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重要節日,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的江面上總會有船只緩緩靠近。船夫們在甲板上擺上香案,插三柱清香,點燃后,裊裊青煙混入江霧,這便是“三江禮佛”,是樂山人最質樸的回饋與祈愿。漁民獻上新鮮江魚,寓意風調雨順,農人奉上新收稻米,象征五谷豐登。佛不在廟中,而在江水與人心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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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不在廟中,而在江水與人心之間。
從唐宋到明清,每逢彌勒佛誕辰或釋迦牟尼出家日,三江岸邊便香火繚繞、舟船云集。
信眾或登山朝拜,或在江面遙祭,把對平安的祈望交托給大佛。隨著佛教的繁盛,三江禮佛逐漸融入地方風俗,既是宗教儀式,也是社會節日。進入近現代,樂山大佛作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其形象更是超越宗教,成為城市的文化符號與精神象征。
如今,游客來到樂山,仰望大佛、寄托心愿,也是一種禮佛,只是當下不僅祈求風平浪靜,更是一種信仰與生活的共存。“三江禮佛”雖源于險惡水勢,但也映照出天人合一的智慧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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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仰望大佛、寄托心愿,也是一種禮佛,不僅祈求風平浪靜,更是一種信仰與生活的共存。
而浴佛節則是樂山人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刻之一。每年的農歷四月初八,本是佛教紀念釋迦牟尼誕辰的傳統節日,又稱“佛誕節”“灌佛會”。相傳佛陀降生時“九龍吐水”,為其沐浴,因而佛弟子以香湯灌沐佛像,象征洗滌塵垢,凈化心靈。
在樂山,這一儀式與大佛的存在緊密相連。唐代大佛落成后,凌云寺、烏尤寺等便成為浴佛節的核心場所。節日當天,僧人會將釋迦牟尼的金身像請至花壇中央,信眾依次排隊,用清水或香湯澆淋佛身,這便是“浴佛”,寓意“外離身垢,內離心染”。這不僅是紀念佛陀的誕辰,更是一次自我心性的提醒——要常懷慈悲,保持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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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農歷四月初八,是佛教紀念釋迦牟尼誕辰的傳統節日。
而在寺廟外,節日的氛圍更像一場廟會。街邊攤販售賣糖油果子、缽缽雞、豆腐腦,孩子們手里捧著五彩蓮花燈。廣場上有人演川劇變臉,鑼鼓一響,吸引來人群陣陣喝彩。佛文化在這一天既莊嚴、又親切,既有誦經的低沉聲,也有孩童嬉鬧的笑聲。
在樂山人的理解里,佛并不是被隔絕在殿堂深處的高高在上者,而是會和他們一起走上街頭,接受人間的熱鬧與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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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外廣場上,川劇變臉的表演獲得陣陣喝彩。
除了浴佛節,“朝山會”也是樂山一年一度的盛事。最初的朝山是佛教徒最虔誠的禮佛方式。清晨,人們結伴而行,從江岸拾級而上,緩緩攀登凌云山,直至凌云寺或烏尤寺,在佛前焚香、誦經、頂禮,心懷肅穆。
那時的“朝山”,帶著苦行般的堅毅,是信眾表達敬仰與祈愿的莊嚴儀軌。但如今的朝山會,更像是一場全民性的節慶,途中有人背著香火,有人提著水果點心,更多的人只是輕松散步。孩子們追逐打鬧,老人們拄著拐杖慢慢前行。朝山并不是艱苦的修行,而像是一場與佛的“郊游”。
到達凌云寺時,香火早已氤氳,寺前廣場人頭攢動。有人在佛前磕頭,也有人在一旁靜坐,任憑晨光透過樹葉斑駁落下。朝山會更像是一種公共節日,山不再只是自然景觀,而成為人與信仰的相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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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寺內,佛像低眉。
遠近聞名的烏尤寺,藏著佛文化的另一種日常——美食。寺里的素齋尤為講究,素雞、素鴨、素火腿,用豆制品與蔬菜仿制葷腥,味道卻別有一番清淡鮮美。一桌素齋上來,色澤明麗,口感細膩。游客常常驚嘆“像極了葷菜”,僧人卻淡然一笑:“相似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念之間。”這就是樂山的松弛,連素齋也不強調清苦,而是以巧思讓人吃得自在。
與素齋相映成趣的,是烏尤寺的禪茶。江霧氤氳,僧人端來一壺清茶,清香與松風相和。茶葉多采自寺后山林,泡在粗陶茶盞中,入口清苦中透著甘甜,仿佛把山水氣息一并飲下。寺廟里的齋與茶,展現了佛文化的清凈與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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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里的齋與茶,展現了佛文化的清凈與自在。
走出寺廟,佛文化更深地浸潤進市井生活。樂山人最自豪的,是豆腐宴。從麻辣豆腐到豆花,再到豆腐干、豆腐圓子,十幾道菜色擺滿一桌。佛教講究清凈飲食,豆腐便成了最日常的承載。寺廟里的素齋以豆腐為底,街頭的豆腐宴則把它變成熱騰騰的人情味。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為“水點豆花”,用清泉井水點漿凝結而成,相比起豆腐,豆花質地則更為柔嫩,乳白如凝脂,輕輕晃動便會顫抖,卻能保持成塊,不經石膏或鹵水點制,入口清甜、細膩無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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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豆花,午蹺腳(牛肉)”是樂山人的飲食節奏。
樂山人有“早豆花,午蹺腳(牛肉),晚燒烤”的飲食節奏,更是號稱“無辣不早”,所以樂山人吃豆花,一碟辣子蘸水必不可少——紅油辣子、花椒面、蒜泥、醬油、蔥花,看似簡單,卻能襯托出豆花的清甜。清晨的菜市邊,大鐵鍋熱氣騰騰,食客端著碗蹲在路邊,蘸一口紅油,吸溜而下,便是一天最鮮活的開始。
入夜,老城區巷口的小攤支起油鍋,炸香豆腐的滋滋聲混著檀香味。香客剛從寺廟出來,手里還捏著未燃盡的香枝,轉身就在攤位前坐下,來一份麻辣燙、一碗缽缽雞。佛與煙火,不過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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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與煙火,不過一步之遙。
在樂山,佛文化并沒有被看作某種高深莫測的學問,它存在于節日的喧鬧里,存在于素齋與茶湯中,也存在于街巷豆腐宴的熱騰騰煙霧。于是,“佛系小城”的生活哲學便自然顯現,順勢而為、隨遇而安,心境如江水般舒緩,從容而自在。
編輯/cici
文/李發發
圖/視覺中國
設計/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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