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中國青年》刊登了署名“潘曉”的長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那年我十六歲,尚在高中校園,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對這封信掀起的時代浪潮渾然未覺。直到多年后重讀,才猛然醒悟:那不僅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心聲,更是一代人精神世界里,關于“成長與迷茫”的最初啟蒙。
四十余載光陰流轉,“潘曉之問”竟突然再度浮上心頭。我望著眼前的困境,不禁長嘆:我的律師路啊,怎么竟也走到了盡頭?
高中時的我,也曾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彼時社會正敞開開放的大門,國家邁向改革的新程,我總堅信,我們這一代,注定會擁有比父輩更遼闊的天地。后來選擇做一個法律人,踏上律師之路,皆因一份赤誠的信念:法律,是社會倫理的底線,是文明得以存續的秩序根基。
我曾篤定,這是一條光明坦蕩、堅守正直的路。卻從未想過,它會在前行中漸漸收窄,窄到最后,竟無寸步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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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律師生涯,是一段從熾熱向往跌落到現實困頓的漂泊旅程。起初,辦公桌上的卷宗堆積如山,連忙碌的間隙都浸透著充實的喜悅。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只要循著程序一步步推進,正義終會如期而至。可后來,年檢莫名被卡、轉所屢屢受阻、執業證最終遭注銷……“重點人員”這四個字,像一堵無形的墻,將我死死困在行業的邊緣,寸步難行。
我曾承辦過不少所謂的“敏感案件”:有人因言獲罪,有人因信仰身陷囹圄,有人為維護自身權益卻被重判。法庭本應是法律至高無上的殿堂,卻常常淪為早已寫好劇本的劇場。站在辯護席上,即便辯護詞邏輯嚴謹、言辭懇切,也往往抵不過一紙未曾公開的“指示”,徒留無力與悵然。
2008年,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這條路上的刺骨寒意;2011年,被迫經歷了失蹤的恐懼;2012年,不得不注銷自己擔任主任的律所;2015年7月,那場席卷整個律師行業的風暴,我亦未能置身事外。風浪平息后,我曾抱著一絲期待,盼著一切能慢慢好轉,可現實回饋我的,卻是更深重的困境——轉所被卡,無門可尋,最終,我的執業證也被徹底注銷。
多么諷刺,潘曉在人生希望的起點,發出了關于“路之寬窄”的困惑之問;而我,卻在年已五旬多時走到律師職業希望的盡頭,留下一聲無奈的嘆息。那個時代的青年,即便迷茫于“人生的意義”,心中始終揣著對未來的期許;而我所處時代的律師,卻困頓于“職業的尊嚴”,到最后,連談論明天的勇氣都已消磨殆盡。
有人勸我,這只是行業發展中的陣痛,總會過去。可我心里清楚:有些風暴只是一時的驚擾,有些風暴,卻會在這片土地扎根,化作長久籠罩的陰霾。
我曾以為,律師這條路能通向無窮的遠方,能讓我循著法律的光,守護更多人的權益。可越往前走,越看清它的狹窄與崎嶇——重重關卡橫亙在前,處處壁壘隔絕去路,理想與現實的鴻溝,終究難以逾越。
這一路,我懷揣著對法律的信念,也獨自背負著不被理解的孤獨;在法律條文與現實規則的縫隙中艱難穿行,一次又一次向自己叩問:何為真正的正義?我的歸途,又在何方?
如今,我只能站在這條路的盡頭。腳下的土地正一寸寸融進黃昏的暮色里,那些我曾傾力承辦的案件都漸漸遠去,化作天邊沉默的背影,再也尋不回。
風穿過空蕩的街道,卷走了白日的喧嘩,也吹散了我試圖傳遞的微弱聲音。我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指尖觸到的,卻只有時間匆匆流逝后,殘留的一絲冰涼余溫。
回望來路,過往的點滴清晰得近乎殘酷——原來這條路,從未真正寬闊過,也從未真正恒久過。它短得讓人心頭發顫,卻又真實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成為我生命里一段刻骨銘心的印記。
(作者:原北京鋒銳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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