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松美術館的布展現場,墻面未干,畫作未定,藝術家張曉剛和策展人崔燦燦仍在一個個展廳中游走、交談。空氣里有一種熟悉的緊張,那是一種展覽前夕特有的、混合了期待與不確定的氣氛。而這一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這是張曉剛五十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個展,也是一次向記憶深處漫溯的回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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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75年到2025年,整整五十年。張曉剛始終在場。他像一位沉默的旅人,走遍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每一個關鍵路口:八五新潮、八九藝術大展、九十年代蓬勃的前衛藝術、千禧年后的全球視野……很多人中途離場,很多人悄然轉向,而他卻始終沿著內心那條模糊卻堅定的路徑,一步一步,畫出時間的年輪。
他說,他的生活是他創作本身。不是出于某種宏大的“追求”,而是對時間厚重感的塑造。從早期的表現主義,到“手記”、“大家庭”,再到“失憶與記憶”、“里與外”、“舞臺”,直至近年的“蜉蝣日記”與“光”系列,他似乎從不戀戰,也從不迎合。他只是畫,一次又一次,把生命投入畫布,像是在完成一場無聲的對話,既是對外部的回應,更是對內心的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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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展覽在崔燦燦眼中是一場“挑戰”,挑戰人們對于張曉剛的固化印象。一提起他,就是拍賣場上的“大家庭”、就是集體記憶、就是中國符號。但很少有人真正走進這些圖像背后的心靈世界:那個十一歲得知母親患有精神分裂癥的男孩,那個總是警惕地觀察母親表情的少年,那個因胃出血入院、與生命、死亡面對面的年輕人。
母親,是這次展覽的起點。第一張“大家庭”,是張曉剛與母親的合影。她從他的生命之初,就帶給他一種模糊的不安與敏銳。也正是這種源自家庭的注視,讓他后來的畫面中的人,總是帶著某種沉默的、幾乎是憂郁的默契。他們不像是在表達什么,而是在隱藏什么,而那隱藏的部分,恰恰是最真實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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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燦燦并沒有按時間線排列作品,而是以主題為線索,把不同時期的畫作并置在同一空間。于是,早期的素描與近年的油畫并肩懸掛、彼此呼應。時間被重新編織,過去不再是過去,而成為當下的某種宿命。張曉剛說:“舊作仿佛也成了新作。”這或許就是藝術最神秘的力量:它不被時間帶走,而是在時間中不斷重生。
展覽題為“讀者與作者”,源自張曉剛的雙重角色。他是時代的讀者,閱讀現實、歷史、藝術、母親的面容、病房的夜晚;他也是作者,書寫自己的故事,成為“中國的作者”,用畫筆構建起一個又一個意象的世界。八十年代,他如許多人一樣,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哲學與藝術,是一個虔誠的“讀者”;而九十年代之后,他逐漸成為真正的“作者”,不只是畫出風格,更是畫出一種屬于中國人的現代心靈圖景。“蜉蝣日記”系列中,這種雙重身份尤為明顯。那是他對特殊時期的觀察與回應,也是一個創作者在極限狀態下的自我詰問。他說,好的作品都是在生命意識最飽滿的時候出現的,它們不可重復,甚至難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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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燦燦坦言,這次展覽,文章反復修改多次,展陳方案調整超過二十次。他想要剔除所有多余的東西,只留下最準確、核心的線索:一個人是如何成為他自己的。他說,這不是一個回顧展,而更像是一次深潛,一次對藝術家內心世界的探訪。因此,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成功藝術家”的輝煌歷程,而是一個人的脆弱、敏感、堅持與蛻變。我們看到他是如何從母親的目光中出發,如何在與死亡擦肩之后開始思考生命,如何一次又一次在畫布上重啟對話。
藝術行業太容易給藝術家貼標簽,把藝術家符號化。但張曉剛拒絕被簡單歸類。他一直在畫,畫那些“不快樂”的東西:關于記憶、失憶、死亡、孤獨,關于人如何在歷史中存在而又不迷失自我。他的畫里沒有喧鬧的色彩,沒有輕浮的筆觸,只有一層又一層的沉默與深度。正如崔燦燦所說,這次展覽像是一次“環形邏輯”的旅行——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只有不斷回歸的主題與追問。而我們作為觀眾,也仿佛成為另一重意義上的“讀者”,閱讀張曉剛,也閱讀自己與時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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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半個世紀。張曉剛依然在畫。他不再需要證明什么,他只是誠實地面向畫布,而畫面從不辜負人。五十年一瞬,藝術留下。不是因為它有多美,而是因為它真正地、誠懇地、一次又一次地,帶我們重返那些至關重要的瞬間。
而我們,在他的畫前,也終于安靜下來,成為另一批讀者,另一群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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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這次展覽方式有什么不同?
張曉剛:崔燦燦是這次展覽的策劃人,他沒按套路出牌,沒有按時間順序擺作品,而是用主題來串聯。所以每個展廳都反映了不同時期的風格,新舊作品都混在一起。比如,那個關于疾病和死亡的展廳,就有我最近剛畫完的兩幅作品,其中一幅是前幾天才完工的。我還特別為這次展覽畫了一幅新畫,是我之前一直想畫的,這次終于畫出來了。在以物品為主題的展廳里,也有一些新作品,有去年的,也有前年的,這些作品之前都沒展示過。所以,這里沒有嚴格的時間先后,舊作品也好像變成了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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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每年至少一次美術館級別大展,您還保持高強度工作量,現階段有什么藝術追求?
張曉剛:藝術的追求,藝術是靠追求來得來的嗎?前兩年,先是龍美術館的新作亮相,然后是昆明當代美術館的回顧,最后是復星美術館的回歸,就像回家匯報一樣。本來計劃松美術館的展覽是在明年,挪到今年,結果沒想到工作量特別大,現在我真是累得夠嗆。
我和燦燦合作得挺順的,交流也很深入,為了這次展覽,我們私下聊了十幾次,每次都聊六七個小時。藝術家做展覽,就是要展示最鮮活的那部分自己。好作品也不僅僅是技術活。
芭莎男士:在不同階段面對一張畫布,有沒有什么樣的心態上的變化?
張曉剛:畫畫不只是簡單的手藝活兒,也不只是個工作。我們在畫畫的時候,經常要解決各種技術難題。對我來說,畫布上的創作肯定是有不同階段的,每個階段的想法都不太一樣,遇到的問題也會變。另外,怎么把你的想法準確又完整地表達出來,呈現給大家,這個過程也是技術活兒。
比如我最近一批新作品,就用了我不太熟悉的技術,所以我得學習,還得試驗。這些新作品的進度比較慢,我得慢慢適應。每次畫畫的感覺都不一樣,所以每次的創作也都是新的體驗。不過總的來說,畫畫對我來說就像是生活里不能缺的那部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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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曉剛老師的新作是為這次展覽特意準備的嗎?
崔燦燦:曉剛老師從70年代、80年代開始創作,一直到現在,他形成了一條獨立的藝術線索,他不同階段的作品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整體,總是在一個主題上不斷深入,在個人、時代、藝術之間反復的拉遠、趨近,給出各種不同的答案。始于80年代的主題,現在還能在他的作品里看到。所以,我覺得他的展覽就像是一種禹步,不斷進二退一的感覺。他的作品總是圍繞著那些本質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正是我們始終關切的,比如生活的方向、存在的意義、現代性和哲學上的煩惱,還有人的詩意、記憶與失憶,心靈與外部世界、個人和集體之間的關系,這些在他的作品里經常出現。在我們的展覽里,就沒有區分新舊、內外那么一說。他的藝術創作就像卡夫卡的城堡,或是謎團,是個環形的邏輯,而不是一條直線。
所以,這次展覽里,新作只占了1/8,它被編入“一次旅行”的主題,和1992年那次旅行進行串聯。“旅行”對于張曉剛有著獨特的含義,它意味著時間、地點與現實的改變,也意味一位作者如何一次次的重返讀者的狀態,進而將旅行內化為新的作者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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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為什么是“讀者與作者”?
崔燦燦:它僅從字面來看便顯得異常簡潔,這是張曉剛的雙重身份,他既身為讀者,又作為作者。何為讀者?那便是對時代的洞察。他是藝術史的讀者也是見證者,是他母親的傾聽者,也是他生活體驗的感知者,但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名作者。
一個人在何種情境下才能稱之為作者?他須擁有自己的故事與創作手法,他要將讀者的目光內化,使之成為自己的目光與表情。因此,讀者與作者的概念在張曉剛的作品中不斷重現。80年代,張曉剛作為時代的求知者,那個年代人人皆是讀者,西方哲學、藝術、文學、音樂如潮水般涌入中國,眾人皆為讀者。而到了90年代,“大家庭”的出現,一種獨特的肖像的心理視角和語言,才使得張曉剛真正成為一名作者。
這也標志著一位藝術家的成熟,一種新的敘事性繪畫的形成,同時也意味著中國作者的成熟。中國當代藝術真正與世界產生了深刻聯系。在疫情期間,張曉剛創作的浮蝣日記,他自然是一位時代的觀察者,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呢?所以,關于讀者與作者,我們不斷進行深入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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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您覺得這次展覽不同之處在哪里?
崔燦燦:這次展覽想要探討的,是在那些大歷史故事中,張曉剛的藝術與私人世界的關系,而不是被大歷史定義的那個集體中的一員。此次展覽涵蓋了從1975年至今近五十年的跨度,緊扣張曉剛個人與時代的交織關系,以及他與藝術史的緊密聯系。此外,首次集中展示了如此眾多的“大家庭”作品。
本次展覽還首次公開展出張曉剛80年代的眾多作品,并整理出兩個獨特的單元:“病的夢魘”和“物的辭典”,以及鮮少露面的關于其母親的畫作。
這些作品構成了展覽的幾個重要焦點:首先是作品的數量上的豐富,敘事上的新舊交疊,不斷回溯、串聯的展覽結構。其次是與其他展覽相比,我們更注重張曉剛的心理世界、情感紐帶和人生故事,呈現了半傳記、半研究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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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以前的展覽不太一樣,這次展覽特別注重故事和情感的深層探索。說到大家庭這個概念,它以前被看作是某個時代的集體象征,但這次展覽給它賦予了新的意義。我們重點講述大家庭和母親、中國肖像照、1992年的那次旅行之間的關系,以及是什么樣的傳播途徑使得“大家庭”如此的經典。張曉剛第一次把大家庭和中國人的心理世界、肖像自身的情感羈絆聯系起來。他以一種“簡明”的圖像,打破了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深入描繪了中國人內心的憂郁和沉默,個人與集體,光明與陰影,期盼與創傷,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
展覽的核心是探討心理結構,比如1984年張曉剛因為胃出血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在醫院里,他離死亡很近,之后他創作了黑白幽靈系列,這個系列為他的后續作品奠定了基礎,他的畫作總是透露出憂郁、灰暗和對世界的擔憂。也是從這時起,關于人存在意義和生命價值的話題開始了一個環形的往復,形成了他貫穿至今的“作者觀”:藝術不是知識的修辭,也不是觀念的游戲,它要有嚴肅的初衷,才能抵達嚴肅的結果;自述性和個人主義成為他的核心視角,他開始主觀的去體驗和表達,用經驗去替代材料,用情感去替代道德;孤獨、死亡和悲劇,有時是內容,有時是光影,成為他反復描繪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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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男士:這次的合作,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工作方法?
崔燦燦:這個展覽想用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方式去講述私人世界和集體的故事。我們不斷地修改展覽結構和文章,想表達得像詩歌一般的準確,把那些多余的詞句都去掉,只留下跟這次主題相關的內容,和與之相關的精神意象。展覽方案至少調整了20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構、鏈接、錘煉,這個過程跟我以前的經歷完全不一樣。所以說,這次展覽真的是個需要我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的大工程。
和許多藝術家不通,張曉剛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差不多近五十年的發展,他一直在場。張曉剛一直在深入探索一個主題,他的作品,不管早期的還是最近的,對他來說都同等重要,只是大家傳播的時候給了它們不同的意義和價值。就像我們一提到梵高就會想到向日葵,但是等你真正去參觀了梵高的展覽,你才會意識到他的每一階段都有它獨特的含義。
我們希望這次展覽能為人們理解張曉剛提供一些新的視角。展覽的目的就是給我們認識這位藝術家提供更多線索和可能性。所以我們希望這次展覽能夠揭示一些以前被忽略,但很重要的隱線,這些“隱線”對于我們理解張曉剛是非常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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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 / Richie
特邀撰稿 / 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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