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楊天周,今年30歲,
是一名攝影師。
從同濟大學本科畢業后,
他花8年時間周游世界,
拍下近50座奇特而美麗的殯葬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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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載喪葬文化的中國應縣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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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沙丘2》中皇宮的取景地布里昂墓園,其禮堂設計受到東方園林結構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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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喪事時,被當作音樂廳使用的「冥想之森」岐阜縣市政殯儀館
從承載喪葬文化的中國應縣木塔、
電影《沙丘2》皇宮的取景地布里昂墓園
到有“最美火葬場”之稱的岐阜市政殯儀館,
他鏡頭下的墓園明亮、溫暖,
顛覆了人們以往對它“陰森恐怖”的印象。
楊天周希望呈現墓園的“生命力”——
它們不僅是逝者的安息之地,
更是生者的重要寄托,
為生與死提供了對話的場所。

中國浙江 遂昌縣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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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鏡頭下的遂昌縣殯儀館
我們在浙江遂昌縣殯儀館見到了楊天周。
這次他特地從倫敦趕回來,
拍攝這座中國大陸首個現代主義墓園。
“墓園承載了非常多的意義,
從中可以觀察到人們如何理解死亡。
希望通過我的作品,
能消解一部分人們對死亡的恐懼,
從更廣闊的角度看待生命。”
編輯:鄧涵竹
責編:魯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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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在拍攝遂昌縣殯儀館
南方的夏季山野青翠,蟬鳴不絕于耳,蜻蜓掠過溪流,漣漪四起。這萬物生發的景象,發生在浙江遂昌的一座殯儀館中。
我們在這里見到了拍墓園的攝影師楊天周。他出生于北京,今年剛滿30歲。從同濟大學建筑學系畢業后,他取得了英國巴特萊特建筑學院碩士學位,現在在倫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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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地人視為外星生物的意大利耶斯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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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尼斯的沙漠無名墓園
過去的八年里,他在全球各地奔走,記錄下所到之處的殯葬建筑,如今已拍攝近50座。其中有真正的墓地,有殯儀館,也有承載喪葬文化的非典型建筑,譬如中國的應縣木塔。
從世界聞名、大師設計的墓園,到更為本土、不知名的墓園,楊天周的焦點漸漸從建筑的設計轉移到內在的靈魂。他覺得墓園作為一種建筑,不僅是冰冷的鋼筋水泥堆砌成形,更是文化的重要載體,映射著人們對于事物的認知。
這次,他專程從倫敦趕回來,拍攝剛建成不久的浙江遂昌縣殯儀館。“這應該是中國大陸第一座現代主義墓園。” 此前聯系時他告訴我們,聲音中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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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環繞的遂昌縣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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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水歸堂” 是中國傳統民居建筑的平面布局方式
遂昌縣殯儀館設計成中國傳統建筑中常見的向心式結構,圍繞著中心的靈潭展開,如同一座“生命的劇場”。在獲得館方同意后,我們跟著楊天周在其間靜靜地游走。
從守靈廳到骨灰寄存堂,他細細觀察每一處角落,尤其留意歷史文化的痕跡。比如看到入口處的核心環,他就想起南方的合院住宅,“下雨的時候,四水歸堂,把水——也就是財,全都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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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拍攝的殯儀館中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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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捕捉的殯儀館中的光影
他為墓園里的每一株植物按下快門。楊天周認為植物十分重要,它們為以死亡為主題的建筑帶來了生機。他也格外關注光影,覺得在墓園這樣特殊的空間中,明亮的光線可以帶給人們指引。拍攝時,他偏愛溫暖鮮亮的色調:“我不想強調墓園死寂的部分,我希望表達‘生’的那部分。”

楊天周與住在附近的村民交談
楊天周的探索不止于空間本身。每去到一座墓園,他都會跟當地人交流,在國外語言不通時就借助翻譯器,“想向當地人了解,對墓園是什么樣的感受。”
我們來到此前因災害治理而遷建至附近的小村落,這里住著十幾戶人家,純白的殯儀館建筑就在他們后方不遠處佇立。從勞作的老婦人,到開電動車路過的小伙子,楊天周與碰到的每一位村民攀談。一位熱情的大叔邀請我們進屋喝茶,楊天周認真聽他聊起自己的前半生,在城里打工的孩子,和在這里的生活。
大叔告訴我們,以后殯儀館開放使用了,從他的住所能看到送葬的靈車。雖然有點介意,但他覺得住在這里還算自在,一戶一棟房,平時還能種點菜。“就希望他們再種點竹子和樹,把它(殯儀館)給擋上就行。”
楊天周覺得十分理解,但也有些期望看到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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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Veritti家族墓室中,類似中國“月門”的空間元素
這八年來,他拍到的中國的現代殯葬建筑非常少,卻常常在國外的此類建筑發現中國文化的印記。他覺得中國文化本身應該可以去擁抱死亡的:“我們認為時間是循環的,追求像水一樣流動。為什么到了死亡,就好像變成一個線性的事情?我們不談論它,盡可能躲避它。”
期待著能夠消解一些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從而“以更廣闊的角度地看待生命”,兩天起早貪黑的拍攝后,楊天周將遂昌縣殯儀館加入他的墓園影集新一頁。“我想,這是個非常好的開始。”
以下是楊天周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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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拍攝的圣卡塔爾多公墓
2017年,同濟大學的一位老師給我們展示了意大利的圣卡塔爾多公墓。它設計得特別現代,用了豐富漂亮的顏色,跟我認知中的墓園非常不一樣。我覺得太酷了,一定要去現場親眼看一看。
我前后一共去了四次。第一次去的時候沒什么人,中間紅色的骨灰堂讓我眼前一亮——一個墓園,色彩那么鮮艷,當時覺得作為中國人,很難理解這件事情。南側有一大片廣闊的稻田,稻草剛收割過,被捆成一個個金黃的草垛。我很長時間沒有拍攝,只是來回走動,感受一種生命和死亡交織在一起的很特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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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周覺得墓園的側面像一座“普通居民樓”,沒有任何陰森感
在此之前,我對于墓園的印象非常有限。我的爺爺去世得比較早,很小的時候開始,每年清明節都會去為爺爺掃墓。那里的墓墻都是灰色的,長得都一樣,沒有一個核心的精神空間。
而圣卡塔爾多,它是一個像公園一樣輕松,可以停靠休息的地方,不是一個強調哀傷的非常肅穆的場所。親人來看望逝者,也可以不被渲染悲傷,而是一個舒服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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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耶斯墓園,據說沒有當地人喜歡這座建筑,有人指責其形態怪異,毫無傳統墓園的肅穆
從巴特萊特學院碩士畢業后,我選擇成為一名建筑攝影師。我覺得建筑是文化的載體,它們反映出人們的認知。而殯葬建筑承載著深重的意義,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不同的文化如何看待死亡。
拍了這么多墓園,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從不同地域的建筑中,我觀察到一些對死亡非常相似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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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昂墓園是建筑史上不朽的作品之一,其外墻的設計與漢字“囍”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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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2》劇照與墓園實景
《沙丘2》中皇宮的取景地——布里昂墓園,可能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喪葬建筑之一了。事實上,我覺得它和中國文化的聯系非常緊密。
墓園本身其實是給老布里昂和他的夫人設計的。在它的拐角處,有一個像中國的雙喜一樣的鏤空標志,而夫妻倆的石棺在一座混凝土的橋之下,傾斜著靠向對方,就像是夫妻倆在泉下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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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中國文化聯系密切的“水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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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亭細節
墓的東側則設計了一個水中亭,又和中國對于死亡的理解有了聯系:中國的很多古典小說,比如《牡丹亭》中,水中亭是一個“in between”的意象——一個陰陽相交的世界,活人與去世的人往往可能就是在一個水中亭里重逢。
墓園周圍的樹木生機盎然,水里種著很多蓮花,人走進去,可以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生命和死亡之間形成了一種映照,有種溝通的感覺。身處其中,我完全沒有感受到傳統意義上的墓園對恐懼的放大,反倒覺得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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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瓜拉達墓園
西班牙有一個伊瓜拉達墓園,它是和當地的徒步路線結合在一起的,所以很多時候可以看到徒步的人經過。
我去的時候,有很多當地人坐在墓園內休息、聊天。墓園由此變成了一個公共空間,甚至社交的空間,你會覺得這個地方特別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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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的布斯托阿西齊奧墓園,曾有許多社會名流長眠于此
事實上,歐洲很多城市的墓園經常會有游客來觀光,甚至意大利的墓園協會還舉辦過攝影大賽。他們認為死亡很神圣,但并不一定要把它當作一件悲傷的事情。
人們來哀悼時,往往就是擦一擦墓碑,靜靜地佇立一會兒,然后就結束了,整體非常平靜地面對。這時我會在一邊觀察,不會去記錄,我不想用攝影去暴力打擾這樣一個私密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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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迪之樹”,根部“長”滿墓碑
倫敦的St Pancras墓園也令我印象非常深刻。那里有一棵像藝術裝置一樣的樹——“哈迪之樹”。設計師本身是一個英國詩人,他曾經做建筑學徒時,負責將一些墳墓遷移到倫敦的周邊。在這個過程中,有許多老墓碑被他留在了當地,都堆在一棵小樹之下。
隨著時間的推移,墓碑上長出了青苔,碑文也漸漸模糊,這棵樹反而不斷生長,愈發茂盛,150年過去,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每年,隨著四季更迭,葉子飄落回歸土地,又變成養分重新去滋養樹木。而圍繞著樹木的墓碑所代表的生命,就化為了這方天地中的一部分。
這棵墓碑之樹,形成了生命的循環,讓逝去的靈魂以另一種形式永遠地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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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有設計感的墓園,都處在分散、偏僻的地方,比如城郊,沒有網絡信號,有些地方想找到吃的都是很困難的。每次我去拍攝,在路上的時間非常長,可能會每天開車往返八個小時,只為了花一兩個小時拍攝一個墓園。
說起來是蠻辛苦的。要應對疲勞、饑餓,和一些突發的狀況,如說我在拍攝的路上出過車禍,也經常要去到那種荒無人煙,地勢陡峭的地方,像西西里中部,三腳架支起來就被風刮倒,相機整個被砸掉了。

楊天周常常要為了拍一座墓園開一整天的車
一些朋友知道我在拍攝墓園,都是心中一驚,說你拍這個東西干什么?人們在談論到死亡的時候,有一種回避心理,好像就是不談論這個事情,它就可以不存在一樣。
我覺得建筑本身在時空中是一個非常綿長的事物。像應縣木塔,它已經存在一千多年了,而人類的生命周期也就七八九十年,但是建筑一直在那里,送走了無數代的人。
墓園作為建筑的一種,其實是一個空間化的歷史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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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被填滿的圣卡塔爾多骨灰堂
像圣卡塔爾多的紅色骨灰堂,因為意大利在新世紀初才將火葬合法化,所以它之前空置了很久。我2017年第一次去時,它只有一層有一些被使用。
但當我在2023年第二次去的時候,第二層已經差不多被填滿了。
我去讀上面的生卒年月,看逝者的照片,發現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應該大都是因疫情而離世的。
所以墓園其實記錄了很多事情,當地法律的改變,經濟的衰退,人口的流失,包括疫情這種重大的集體事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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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尼斯Kora?ch公墓
在我的作品中,我會刻意把墓園的色彩表現得比較明快,讓大家發現墓園不是一定很陰森、只跟死亡有聯系的地方,它可以非常有生命力。希望能消解一部分人們對墓園、對死亡的恐懼,從更廣闊的角度去理解生命。
拍攝墓園也讓我自己以一種更平常的心態去看待死亡——它是重要,但又很平常,其實就是一件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事情。

我想象過自己以后的墓,可能就在山野之中,一個車開不到的地方,墓碑用一些比較特別的材料,二三十年自己就消失掉,成為植物的養分。離開之后,家人、朋友還能記得我一段時間,但也不需要記得太久。
如果沒有死亡,生命本身其實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正是因為有死亡,人們才會真正去利用活著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墓園也好,建筑攝影也好,我應該會干一輩子的。
文中墓園圖片均為楊天周的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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