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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同類的死亡時,PKU003正準備穿越國道338,離開捕獵的農田,回到灌叢里的“家”。這天的衛星追蹤頸圈信號顯示,它在國道邊徘徊了很久,比平時多花了3個小時才成功穿越馬路。
PKU003是一只荒漠貓。2021年夏天,孔玥嶠來到定位地點,發現了一具被大車反復碾壓的荒漠貓尸體,“新鮮的”。它不是PKU003,但是另一只尚未編號的荒漠貓,遭遇了路殺。
荒漠貓是中國特有的貓科動物、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數量不多,主要是因為分布區域太狹窄。它們只生活在青海、四川、甘肅等海拔比較高的地區,體型接近緬因貓,毛發是灰黃色,腿上、臉上、后背上能看出淺淺的黑色紋路,但不像貍花貓那樣明顯。根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荒漠貓已經處于“易危”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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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貓 / 受訪者供圖
2020年6月,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開始了針對荒漠貓的專項調查,并在2022年獲得了深圳市質蘭公益基金會(以下簡稱質蘭基金會)的資助。他們在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門源縣和祁連縣,設置了90多個紅外相機追蹤荒漠貓,通過照片、糞便等觀察它們的活動痕跡和生存條件,一邊做科學研究,一邊推廣保護荒漠貓的知識。
致力于推動中國綠色發展的質蘭基金會,贊助的項目所受益的物種,沒有包括大熊貓、雪豹、川金絲猴等“明星物種”, 它們已得到廣泛關注,并獲得大量的資金支持。例如,2023年,國家林草局、四川省林草局、成都市政府設立大熊貓保護研究基金,聯合出資1.1億元;2023年梵凈山黔金絲猴國家保護研究中心成立,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家林草局撥款4682萬元……對比之下,像荒漠貓這樣的“小眾物種”,往往很難獲得這么多的資助金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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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在祁連山國家公園野生動物救護繁育站拍攝的被救助的禿鷲 /新華社記者孫瑞博 攝
這是質蘭基金會聚焦于“非明星物種”的原因——秘書長張穎溢說:“大家不要光把注意力就放在那幾種(明星動物)上,要看到有那么多不熟悉的物種正在你身邊悄悄消失。”
死亡之旅
去世前,PKU005離開它在青海門源回族自治縣原有的棲息地,往外跑了50多公里,又花了大約一周的時間回到原地。2021年5月10日,它身上的頸圈信號顯示,它已經停止移動。這往往意味著,它的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2021年5月20日,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博士生孔玥嶠,在一片人造林里找到PKU005的尸體。
研究組推測,PKU005是由于門源的荒漠貓種群密度太高,嘗試往外“擴散”(生物體從出生地外遷開拓新領域)但最終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體力耗盡而死亡的。一場為了生存的“搬家”,成了死亡之旅。從牙齒的磨損程度判斷,PKU005當時大概僅有兩歲多。資料顯示,荒漠貓的平均壽命為10~12歲。
PKU005不是唯一試圖“擴散”的荒漠貓,跑得最遠的一只——PKU009,往外走了100多公里,從門源縣城一直移動到祁連縣的機場,最后在那附近的一片人造林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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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在祁連山國家公園野生動物救護繁育站拍攝的被救助的荒漠貓 / 新華社記者孫瑞博 攝
門源縣是個盆地,山上遍布灌叢和草地,往下走是農田。為了響應退耕還林政策,農田中間以及河谷地帶出現了很多人造林,主要種些沙棘、青海云杉、紅柳等耐旱植物。城市周圍,常有赤狐和荒漠貓出沒;在更遠離人類活動的地帶,生活著藏狐、兔猻和豹貓;山上還有猞猁和雪豹。荒漠貓項目團隊發現,荒漠貓對人造林和農田有較高的利用率,對人工改造后的環境表現出高度的適應性。
在門源縣城,大型的食肉動物非常罕見,因此,荒漠貓和赤狐成了這里的頂級捕食者,除了人類以外,天敵很少。孔玥嶠說,門源之所以有這么高密度的荒漠貓,首先是因為農田和牧場為它們提供了足量食物。另一方面,荒漠貓這個種群要延續下去,需要有一個合適的隱蔽場所。“假設門源只有農田或者牧場,沒有很多灌叢來保護荒漠貓的話,它們是沒辦法繼續生存的。”
這是他們最初申請質蘭基金會資助的原因——孔玥嶠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塊野生動物這么喜歡的地方,如果不及時把它保護起來,或者讓大家知道有這么一個很好的、適于這個極危物種生存的地方,是很可惜的。”
PKU×××
2022年申請質蘭基金會的資金之前,團隊對荒漠貓做了幾年預調查,發現這片區域的荒漠貓面臨潛在的生存威脅。但荒漠貓是一種小型貓科動物,一直以來受關注度比較低,很難獲得大的項目支持。“這個物種需要有人去研究,門源區域的(荒漠貓)種群也需要調查和保護,我們想做這件事,但沒有錢。”
張穎溢告訴南風窗,中國的野生動物保護工作,投入資金最多的是政府,大的保護項目可能會投入幾億乃至幾十億的資金,而“像我們這種公益組織,更多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由于資金相對靈活,可以做一些創新性的探索,做出一些典型案例”。
2025年,質蘭基金會撥給“人類活動對青海祁連山淺山帶荒漠貓種群的威脅評估及保護對策研究”項目的資金是10萬元(已連續資助3年,共30萬元)。質蘭基金會副秘書長陳楠說:“質蘭給一個項目的(撥款)可能就10萬、20萬,對熊貓、雪豹等明星物種來說,不算多大一筆錢。(這筆錢)能真正撬動變化的,更多是沒有被關注到的那些物種。”
對于像孔玥嶠這樣的團隊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資金,支持野生動物保護所需的調查、野外工作和科普宣傳,“錢多的時候,能做更多想做的研究,更好地保護想保護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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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團隊制作的宣傳畫冊 / 受訪者供圖
孔玥嶠和團隊的研究范圍主要在門源縣的盆地,還有一些往西延伸的草原,加起來有400~500平方公里,遠的地方,從門源縣城開車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到達。一年的大多數時間里,孔玥嶠不在青海,每隔一個季度或每隔半年才會去一趟野外,平時就靠定位器看它們幾點起床,幾點回去睡覺。為了研究荒漠貓的活動情況,孔玥嶠和小伙伴給11只荒漠貓戴上了帶太陽能電池的衛星追蹤項圈,用PKU×××的形式編號,“不敢取名字,因為我養的魚一起名字就活不長”。如果哪天定位不動了,孔玥嶠就知道,貓應該是出事了。
PKU001是他們抓捕的第一只荒漠貓,也是觀察時間最長的一只,追蹤了三年半。孔玥嶠找到它的尸體時是夏天,每天都面臨暴雨和暴曬。她在PKU001去世一個多星期后趕到,“看到(尸體)腐爛的狀況真的很難受”。
雖然沒什么天敵,荒漠貓依然面臨一些危險。門源縣在旅游熱門路線青甘大環線上,車流大且都開得快。孔玥嶠多次在227和338國道上采集到荒漠貓的尸體,光是記錄在冊的就有十七八只。根據路況以及荒漠貓穿越馬路的行為,她在一些位點安上了減速慢行的提示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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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邊放置的減速慢行提示路牌 / 受訪者供圖
散養家貓和荒漠貓的雜交也是一種威脅,“會讓這個種群的基因被污染”,如果雜交變成普遍現象,過不了多少年,野外可能就很難見到純種的荒漠貓了。再者,有些農戶會在田里或牧場里投放鼠藥,可能給荒漠貓帶來二次中毒的風險。“我們想通過科普宣傳和訪談的方式,讓大家明白我們的日常生活可能會對荒漠貓造成什么樣的危害,以及我們可以怎樣為它們騰出一個空間,讓它們能夠繁衍下去。這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往保護多邁一步”
質蘭基金會正是為這樣的項目誕生的。它的資助對象主要有三類:一是NGO,二是自然保護地和科研院所等事業單位,三是個人及志愿者團隊。
對于一些科研院所來說,雖然能獲得自然科學基金或者政府的一些撥款,但這些資金往往使用限制較多,主要用于解決項目基礎的人力費用和設備,比較難支持不確定性高、需要不斷調整的創新性工作。“要拿出錢去做創新、做研發,是有可能失敗的,所以這部分資金一般是比較少的。”在這種情況下,質蘭基金會的“小額、靈活的資助”,也許就能讓他們“往保護多邁一步”。
在傳統的基金會,一般由項目官員負責管理各個類型的項目,但這個角色很多時候未必能了解各個領域的專業內容。相比之下,質蘭基金會只有張穎溢和陳楠兩個正職,但與600多位伙伴和約450位顧問建立了合作。生物多樣性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涉及不同的生態系統和不同的社會問題,往往需要從經濟、環境、社會、文化等多方面進行考量。因此,質蘭基金會決定以共生網絡的形式進行需求匹配,“比如NGO缺乏基礎的科研支持,(我們)就配一個科研能力比較強的顧問;對科研單位來說,落地保護行動這方面會相對難一點,我們就請公益組織的專家去幫他們落地”。
讀博的孔玥嶠說:“質蘭基金會也為我們的保護工作提供思路和指導,比如尋找向當地人做科普的更好辦法;再加上質蘭支持的項目很多,我們也有機會進行項目間的交流,能學到很多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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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團隊制作的科普畫冊 / 受訪者供圖
質蘭基金會不僅關注瀕危物種的生存條件,也關心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青海玉樹州的“基于社區的綜合性人熊沖突緩解實踐”項目,通過減緩人熊沖突的發生,探索人與野生動物共生的可能;在云南的德宏盈江,天行長臂猿與當地村民的生產生活和自然資源利用有較高重疊,“云南盈江天行長臂猿社區保護與可持續發展規劃”項目就聯合科學家、社區,制定以社區為主體的長臂猿棲息地保護計劃。從2018年創辦至今,質蘭基金會資助的229個項目已惠益包括56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106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在內的189種受脅物種。
除了生物學、生態學、保護生物學等,質蘭平臺的顧問庫中還有人類學、社會學、社會工作、AI方面的專家。因為很多時候,野生動物保護不僅僅與動物有關,也與人有關。
在2018年成立質蘭基金會之前,張穎溢已經有了十幾年的工作經驗。她走過全國很多地方,做過海南長臂猿、黔金絲猴、廣西白頭葉猴等瀕危物種的保護工作。她說,野生動物保護要考慮“短期利益和長遠利益之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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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在祁連山國家公園野生動物救護繁育站,技術員徐豐奕給救助的狍幼崽喂牦牛奶 /新華社記者孫瑞博 攝
1997年夏天,她在廣西崇左板利的喀斯特石山上第一次見到白頭葉猴,“飛檐走壁地,還挺厲害”。白頭葉猴跟牛一樣,有好幾個胃,喜歡吃嫩芽和花,有時候還會撕點樹皮吃。
那年,當地的白頭葉猴只剩100只左右,還面臨著盜獵、棲息地被破壞等威脅。
板利并不富裕,當地人要砍柴生火燒飯、取暖,山上被砍得光禿禿的。白頭葉猴晚上住在山洞里夜宿,盜獵的人順著細竹竿爬上去,用網把洞口罩住,拿銅鑼一敲,把猴子嚇出來,抓到黑市去賣。還有的人在山上放鐵夾捕獵,“那個鐵夾跟炒飯鍋的鍋口那么大,能夾死人”,也會傷及白頭葉猴。
按大眾的思路,直接阻止盜獵是一件非常正義的事,但在當時卻很難實現。張穎溢經常說,野生動物保護要考慮社會、經濟、文化影響,要考慮對人的影響。“當地的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沒有其他的收入來源,只能去砍樹,只能去山上布鐵夾狩獵。他們本身就特別依賴這樣的自然資源。如果直接把這條路堵死了,他們怎么解決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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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在南非林波波省沃特伯格生物圈保護區,“犀牛同位素項目”首席科學官、金山大學教授詹姆斯·拉金向一頭白犀牛的角中注入放射性同位素 /新華社發(南非金山大學供圖)
保護白頭葉猴不能“硬來”,需要更有效的方法。張穎溢覺得,老百姓的生活困難,那就要想辦法解決貧困的問題。他們向縣政府爭取,改善村民的生活和教育,但那時候縣里的財政也很困難,“我導師甚至還拿出一點錢來幫助當地那些特別貧困的人”。當時,他們就提出:是不是可以通過帶一些人來參觀、旅游,來帶動當地的發展?
經歷20多年的休養生息,森林慢慢恢復。廣西崇左的白頭葉猴數量從當時的300多只增長至目前的1400多只。
共同體
從生態學的角度來講,地球實際上是動植物和微生物的生命共同體,人類是不能獨立于其他生命而存活的。在張穎溢看來,“我們保護的是整個地球的生命系統。在這個生命系統里,各個物種的關系就像一張網。物種越少,這張網就越脆弱,人類也就越脆弱。這是我們保護一些(瀕危)物種最重要的原因”。
當大眾的視野更多地落在“明星物種”身上,不被注意到的角落里,人類活動對一些生物的破壞正在悄悄發生。
如今流行趕海,很多人為了拉生意,會把三輪車直接開到灘涂上。灘涂原來是松軟的,一些海洋生物可以從縫隙里進出,陳楠說:“現在(這些車)把沙子軋得死死的,剝奪了它們的生存空間,甚至可能直接就把這些瀕危動物軋過去了,造成它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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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海洋科學研究所8月6日發布對大堡礁生態系統的最新年度監測報告,顯示大堡礁三個區域中有兩個區域的珊瑚覆蓋面積減少幅度創下開展監測39年來最高紀錄 / 圖源:新華社
在人們每日穿梭的寫字樓,鳥撞也常常發生。鳥與人對顏色的敏感程度不同,有時無法識別出玻璃的反光,再加上飛行速度往往比較快,常常撞上幕墻。建筑上的玻璃覆蓋面積越大,鳥撞發生的概率越高。
陳楠覺得,關心野生動物,或許可以先從走近自然開始。“因為只有看見它們,你才會對它們稍微產生一些興趣。如果這些(動物)都在你的視野之外,不可能覺得(它們)跟自己有什么關系。比如我聽到一個聲音挺有意思,我就有點好奇——夏天是什么鳥叫這么長時間?這可能就是一個挺好的開始。”
加入質蘭基金會之前,陳楠在北京的廣告公關公司工作,上下班的路上從來沒聽過鳥叫。她和野生動物的緣分是這樣開始的:有一次,她去給廣西生物多樣性研究和保護協會做培訓。她發現,這群人休息的時候,一幫人看天上,一幫人看地下(看天上的人在觀察鳥,看地下的人在觀察植物和小蟲)。“我覺得很意外,還可以這樣,(我)一開始看鳥也找不著,拿著望遠鏡也暈,因為焦對不上。但他們就很興奮,我就覺得好有意思,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一群人。”
陳楠說,她最喜歡的動物是兔猻,“它是一個個性上和長相上都會讓你覺得很萌的物種,但是它的生存環境現在也受到了蠻大的影響”。兔猻和荒漠貓一樣,多見于高原地區。它是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但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為最不受關注的貓科動物之一。在張掖北部,質蘭基金會資助的重慶江北飛地貓盟生態科普保護中心,正在進行當地兔猻種群的棲息地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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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俄羅斯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的一家動植物園拍攝的兔猻 / 新華社
兔猻被稱為世界上表情最豐富的貓,因為“孫思邈”的走紅被人們熟知。如陳楠所說,保護野生動物,或許可以就從了解屏幕里的一張表情包開始。
9月19日,南風窗誠邀你出席「2025南風窗社會創新·Now Echoing」,一起見證改變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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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19期
作者 |劉陽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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