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條章魚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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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一只名叫Inky的章魚從新西蘭國家水族館逃出,它從魚缸的縫隙中滑過,用腕足把自己帶到幾英尺高的地板上,然后再進入一條近150英尺長的排水管,通向大海以及它的自由,成為國際頭條。在研究章魚的實驗室里,科學家們講過這樣的故事:章魚能打開罐頭盒;能秘密地從它們待的水箱里逃出去然后再回來,出來進去還不忘把蓋子蓋上;它們用廢棄的椰子殼收集和建造庇護所,并利用水流與各種物體玩捉迷藏;能認出研究組里每一個科學家,往不喜歡的科學家身上噴水。近年科學家更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些章魚竟然還會群居生活,甚至還蓋了一座海底“章魚城市”,讓人驚嘆不已。
章魚比多數人想象的更為聰明,它們的認知能力和神秘意志,為我們人類理解復雜生命和認知進化提供了重要的啟示。假如我是一條魚,我愿意做一條章魚,具有深海異類的神秘深邃。今晚,嘗試用章魚的口吻寫一篇散文,談談章魚的生命觀——
海神曾游弋過海洋的每個角落,空靈的嗓音在浪潮間震顫成歌。從太平洋到北冰洋,風暴裹挾著音符,在波濤中狂舞而過。我也曾伴隨海神的巡游,身攜八只蜿蜒的腕足,搖曳于深海之中,縱橫過無盡的海底暗流。我不如魚類迅疾掠水,卻自有我的詭秘的步法——鼓蕩著腔體噴出一腔海水,身體便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海葵和珊瑚宛如礁石上的艷麗陷阱,亦不過是我靜候時機時托載我的基座罷了。
我們章魚有著三顆心臟,藍色血液在體內奔流。一顆心休息時,另外兩顆便需更加勤勉。這倒恰似生命本身——總是一部分在休憩,一部分在勞作,循環往復,直至終結。我們的神經結構散布在整個身體,每個腕足皆有獨立的神經束,可自作主張。誰說思考只能聚集在頭部大腦?我的每一只觸手里,都有像“迷你腦”一樣的神經節,能夠獨立思考和行動。于是,我便時常陷入沉思:究竟是我在操控觸手,抑或是觸手們共謀出了一個“我”?到底我應該叫自己“我”,還是呼作“我們”?
在我章魚的基因里,也有和人類一樣的“跳躍基因”,這是一種特別的 DNA,它不像一般基因會乖乖待在原地,而是會“跳來跳去”地換位置,不安于室,四處移動,愿意冒險去探索這個廣闊的世界。我們章魚和人類都擁有這種基因,可能這正是智慧的來源之一。其實,我們章魚是人類一個很遠的遠親。我們和人類有著共同的祖先,生活時代距今有幾億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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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或蜷居于巖礁的罅隙之中,或穿行涌動的暗流之間。只聞水流如幽靈般地低語耳旁,恰似那些我們章魚從不理解也無須了解的海底瑣事。八條觸手如思緒般紛繁復雜,卻又各自為政,各司其職。我的深海居處極為幽暗,海水在這里流動得極緩,仿佛是時間本身凝滯了。光從不直射至此,只從遠處折射來些許微明,斑駁地灑在沙礫上,形成詭譎的圖案。
我是軟體無脊椎動物,我的身子軟若無骨,可以擠進人類指頭大小的洞穴。有人說我們狡猾,不過是生存之道罷了。我只是看到危險靠近時,迅速躲進自己的洞穴里,或是把液體般的身體塞進裂縫中,隨時準備逃跑而已。我時常伸出觸手,探向外界,觸手上的吸盤能感知最微弱的水流變化,能嘗出水中飄過的每一絲味道。這世界于我,是一張由滋味與震動織成的網。
我習慣了獨來獨往,飄忽游走在無數條命運的道路之上,是注定孤獨的流浪者和海底邊緣人,亦是終生以各種偽裝小心翼翼活著的奇行怪客。我的表皮布滿了色素細胞,一念之間便可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我常爬上嶙峋礁石邊上,剎那之間,便將形骸皮囊換作斑駁礁巖紋理;我亦能片刻搖身幻為砂礫色,將自己沒入空曠海灘;遇到危險時,我會立刻噴出大團墨黑汁液,在突然而至的暗夜障幕下悄然退場,身后留下無數被墨汁染過的黑色光斑,如同在暗流中撒下無數遮蔽現實真相的濃墨。
我體內奔流著藍色的血,三顆心臟彼此呼應著搏動于胸腹之中——然而,即使有這般繁盛的生命之火,那不可抗拒的終點仍然如影隨形。當我終于迎來交尾季節時,亦恰是我生命旅途的盡頭。我耗盡生命洪荒之力,傾情守衛著我的每一顆卵粒,而我的身體卻被無情的衰敗悄悄吞噬,直至終成一縷沒有形骸的深海魂魄之后,才有微小如星辰的下一代生命,乘著洋流四散飄游開來。最后一刻,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我恍見億萬顆承載著希望的星辰融入海流深處。我拼盡全力守護的微小生命啊,你們,便這樣替代了我,如同種子灑播入亙古的深海。
智慧靈巧如我們章魚,之所以未能如人類那樣建立偉大文明,也許因為我們的壽命太過短暫了。通常我們只活3年,部分章魚的壽命可達4年,只有極少章魚的壽命超過5年。在極為狂野、危機四伏的海域中,我們甚至很少能存活超過18個月。因為我們的代際傳承,都是生死相續,所以,我們章魚沒有父母教授任何技能,只能靠自己獨自摸索成長。這造成了我們章魚文明的一次次斷裂。我們一次能孵化近50萬幼崽,但存活下來的只有少數,它們生得快、死得早、再生得快,但我們章魚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生存下來的,這讓我們成為地球上最有彈性的生物之一。
繁殖季節到來時,體內某種古老的指令蘇醒。我們尋找伴侶,生兒育女,孕育新生命的同時,漸漸衰敗走向死亡。最終徹底無力的我們被沖出洞穴,曾經被我們捕獵的魚類,聚集過來以我們為食。如果此時來了一只大鯊魚,則讓我們的殘骸徹底消失在這片海洋里。生命從我們這里流淌過去,我們只是通道,而非終點。
當生命的終點到了,我的軀殼消解,終成為這片海域里的些許浮沫。可我居住過的洞穴里,我曾刻搜集的石頭和貝殼,留下的秘密暗紋仍然存在。暗流涌過之處,礁石縫隙間,總有更年輕的一輩章魚伸出試探的觸腕。那些未完成的思考,未曾抵達的問題,終如沉落未熄的火星,被接續進暗涌無盡的潮汐之中。最深的海溝處,是否有我們章魚中的哲學家?它們或許思考著同樣的問題:為何有了這般智慧,卻仍逃不出生命的既定程序?我們能解開復雜的機關,卻解不開存在的謎題。
我游過沉船,穿過珊瑚叢,目睹人類丟棄的種種異物。他們造出堅硬的器物,卻似乎比我們更易被腐蝕。夜幕降臨時,我浮到淺海,望見過人類的燈火。那些光堅硬而刺目,不像我們的光芒那樣柔軟而包容。我想,若是人類如我們一般懂得變通顏色、形態,或許他們的世界會少許多沖突罷。人類是否意識到,在某個他們看不見的深海角落,另一種智慧,早已靜靜地在發展。我們章魚的生命旅程經歷了千難萬險,但是我們依然頑強、充滿生命的韌性,我們愿意享受這一切,我們始終對世界充滿了好奇。
有時覺得我們章魚,如同大海的思緒,涌現片刻,又復歸虛無。作為一條章魚,我不過是茫茫海洋中的一個念頭,偶然涌現,終將消散。但就在這存在的片刻間,我以八觸手擁抱世界,以三心臟感受生命,以會變色的皮膚回應萬物。然后噴出一團墨跡,不為什么不朽,只為在浩瀚中暫時寫下:我曾在此。墨色終將消散,我知道。但那釋放的瞬間,已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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