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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江布拉克天山麥海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麥子自在生長
沿著額爾齊斯河的支流布爾津河繼續往西北方向走,前方是哈巴河縣,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西北邊緣,與哈薩克斯坦、俄羅斯接壤。回族司機冶大叔告訴我們,額爾齊斯河到了哈薩克斯坦境內就會流入齋桑泊,然后再進入俄羅斯,輾轉東北、西北后,在西伯利亞北部城市漢特曼西斯科匯入鄂畢河。
一路上,大片大片的麥田迎著風如波浪一般搖擺著,不對稱地點綴在路上,翻過一個山谷就會冒出夾雜著金黃、淺鵝黃、草綠、湖綠融匯在一起的莊稼地。偶爾會有一塊地光禿禿地袒露著,上面殘留著黃色的麥茬,幾只小羊羔或者小牛伏在凹陷處,悠哉地甩著尾巴,啃著地上冒出來的野草。五月底,內地的小麥早就已經收割了,而新疆的小麥大部分還綠著。
為什么新疆的麥子收得這么晚?司機冶大叔說,南疆和北疆小麥的生長時間不一樣,北疆天山附近種的小麥是三四月播種,七月才收,越是長在山里,收的時間越晚。“咱們新疆是看天吃飯,種的小麥沒人管,由它自顧自地長。山里飄一朵云,下一場雨,小麥就往上躥一點,不下雨的地方長得就慢。莊稼也是很任性的。有的小麥長得快,很早就被人收走了;有的很懶,慢慢地長,怕被人吃掉。”冶大叔笑著說。他靈活地開過了一個山坳,停下車,示意我們下去看看。
我走下車,一片天光壓下來,遠處一朵巨大的云伏在山脊上,有十分清晰的云霧絲絲縷縷從山頂往云上攀升,地和天那一瞬間有了十分明確的聯系。我盯著那里看了很久,再回頭看遠處的河,感覺河變淺了、窄了,像一條細細的帶子散在麥田周圍。從公路上慢慢走下去,才發現這條河邊生出四五條極細極小的溪流,隱藏在土地的凹陷處,不走近看根本發現不了。溪流里只有一些碎石子,一些比石子更小的魚苗一閃而過,肉眼有些來不及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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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秋天的小麥和草垛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一只棕色小牛伏在溪流的背陰處。它很瘦,皮毛像是一條過大的毯子耷拉在脊梁上,頭部也因為太瘦而顯得耳朵過大,聽見聲響時輕微地抖動著,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我們這些陌生人。阿依麗試圖走過去,它稚嫩地叫了兩聲,蜷曲的前蹄蹬了兩下地,試圖站起來往后退。我們往后退,它才稍稍安定下來,但還是不停地叫著。
跨過小溪,往更遠處走去,頭頂上的云迅疾地飛過,明亮熱烈的陽光瞬間灑下來。四周的白樺樹高大茂盛,時寬時淺的河水在白樺林中間流淌著。風吹過樹林,一切似乎都在晃動,我們的影子在閃爍的流水里晃動著,河心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白石頭顯得圓潤溫和,富有韻律。我把手伸到水里,冰涼冰涼的,又大又賊的魚在嘩啦啦的激流和石縫中伶俐地穿行。
在河邊嬉鬧了很久,順著河流邊上的圓石頭往深處走,突然看見兩只小山羊站在遠處的岸邊叫。我問冶大叔是不是野山羊,他笑著搖搖頭說,你看到它們的角沒有?上面有紅色的標記,是家養的。可能是找不著家了,著急地叫呢。
說話間,一個打著赤膊、渾身曬得黝黑的男人從河那邊走過來,朝山羊吆喝了兩聲。冶大叔朝他喊:“阿加西(朋友)!到白哈巴村還要多遠?”他瞇著眼睛看了看我們,踩著石頭兩三步穿了過來。冶大叔跟他聊了一會兒,無奈地擺擺手。原來,我們一路走一路玩兒,耽擱了太久,現在到白哈巴至少還有六個小時的車程,到那兒估計要凌晨了。所以今晚我們準備住在這位叫馬兒胡力的牧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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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牛群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馕、拉條子與春羊
馬兒胡力家有一間木房子,兩間氈房。走進哈薩克家庭的木房子,一進門就看到對面四米多長的大床榻,感覺能橫躺下十個人,床的左側堆了一些麻袋,還有牛角骨,右側的地上鋪著厚實的木地板,上面還有個蓋子,我問他下面是什么,他說是地窖,放了些農具和用不到的馬具,還有今年剛收的土豆。爐灶在進門的右手,左邊堆著各種農具。
床榻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維吾爾族小伙子,長得非常好看,自來卷的頭發和眼睛仁一樣烏黑油亮,臉蛋紅紅的,臉型豎長,穿著一件寬大的淺灰色舊西服,下身是一條塞在馬靴里的尼龍褲。他見我們進來,趕緊站了起來打招呼。
這個小伙子叫庫爾班,還不到二十歲,一個人從塔城來到這里,在牧場和林區之間做打馕、賣馕的生意,把烤好的馕賣給轉場的牧民和哈薩克家庭。他的家就在附近的山上,說著他站起來跟我們比劃了下,嘴里說著不清楚的漢語。原來他要帶我們去看他的馕坑。
庫爾班的馕坑在一個光禿禿的坡上,沒有樹也沒有草,像一座孤零零的土包子凸在坡頂上。旁邊有個暗綠色塑料布搭成的棚子,庫爾班很自豪地把他的家當展示給我們看,有張破破爛爛的木桌和幾個盆、水桶。他每天早上四點起來揉面,然后在馕坑里放柴點火,這期間他就蹲在坑邊上,看遠處的柳樹林,看天上的月亮。等坑熱了以后,把和好的面印上花、撒上芝麻和洋蔥,做好的馕用筐子拖到坑邊,再一個一個用鹽水黏到馕坑的墻面上,過十分鐘,把坑蓋蓋上,等馕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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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馕在新疆的歷史悠久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以一個馕一塊錢來算,他每天能賣掉二十多個,轉場時生意好,一天能賣掉五十個。他拿了一塊烤好的馕給我們,用手指著馕,費力地說:“這個……加了杏仁,核桃!嘗嘗!”
我拿起一塊馕,咬了一口,外皮在嘴里漸漸酥掉,和瓤子融合在一起,實打實的一口,吃下去之后有一股淡淡的甘甜和香味在口腔里彌散開來。馕這種食物很奇怪,看上去完全沒有吸引力,無論撒上再多杏仁和核桃,也改變不了它樸實粗糙的本質,不是什么精致的食物。但是吃了一口就會想吃第二口,越嚼越有勁,越來越香,不知不覺,一個小臉盆那么大的馕就吃下肚了。
新疆有各種各樣的吃食。有錢的吃抓飯、拌面、缸缸肉,沒錢的吃馕、羊雜碎,那些更窮的——在天山前往可可托海的路上,我看見幾個婦女在戈壁灘沿途賣洋芋蛋,兩毛錢一個,不到一塊錢就能吃飽肚子。而馕,貌不驚人,是新疆最普通、最粗糙,但也是最受歡迎的食物。
不論南疆還是北疆,馕是通行貨幣。遙遠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騎著驢的人背著五個馕,撇開柏油大道,徑直走向荒漠深處,一個星期之后出來,馕吃完了,驢車上放著梭梭柴、紅柳枝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東西。在烏魯木齊市內,無論多么高檔的餐廳里都有馕售賣,你可以選擇無視它,但是它永遠牢牢占據新疆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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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薩克族美食,酸奶疙瘩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能夠和馕并駕齊驅的食物是拉條子。我們從山坡上回到馬兒胡力家,馬兒胡力的媳婦正在和面,做拉條子。馬燈已經在灶臺上燃起來了。她的雙臂圓滾滾的,肌肉跟著案板上的面滾動著,長時間重復著一個揉的動作,每一次用力,感覺面團都勻了一分。她專心致志,看也不看我們,把揉好的面平攤在案板上,切成條拽長,搓成鉛筆粗細的長條,瀝上清油,在一個大盤子上一圈圈盤好,蒙上塑料紙,讓面醒一會兒。
正在廚房忙著,聽見外頭傳來爭執的聲音。原來馬兒胡力堅持要宰一頭羊,算是迎接貴客,我們這邊的老黃正慌忙攔著,因為羊是牧民的生命,他們靠著羊賣錢吃飯。馬兒胡力一年四季跟著羊群轉場,日子過得雖然不容易,但是遇到外地來的客人和過路的游客依舊保持著熱情好客的傳統。不管老黃怎么勸說,馬爾胡力都堅持要殺羊,冶大叔偷偷過來說,就隨他吧,殺羊對哈薩克族人來說是一種禮儀,表示對客人的尊重,攔著反而不合適。我們明天走的時候把羊羔的錢付了。
話被馬兒胡力媳婦聽到了,她頓時滿臉通紅地擺手,一開口是流利的漢語:“這個錢我們肯定不收。小羊羔子現在都沒有肉喲,哪能要你們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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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草原上的牛羊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原來,春天是羊最難挨的季節。冰雪沿著融雪線開始消融,羊群掉轉頭,從度過漫長冬季的“冬窩子”往山坡上走。大雪里埋藏了一冬的干草不夠羊吃,一棵草被一只羊啃掉,剛長出來又被另一只羊啃掉。草不夠羊吃,羊都瘦成了皮包骨頭。回憶起白天剛剛在溪流邊見到的那一只小牛犢,也是瘦的皮骨嶙峋,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
走到夏牧場的羊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皮包骨頭的羊到了綠油油的草場會迅速吃胖,可是吃胖了就會被人吃掉,就像是今天會被我們吃掉的命運一樣。哈薩克族一場又一場的節日婚禮、賽馬、姑娘追、阿肯彈唱會在草原上舉行著,一只一只長了膘的羊排著隊被吃掉。羊和人都知道這一切,所以當牧人晾制干奶酪、剪羊毛、搟羊氈的時候,羊只低頭吃草。某一天早晨,牧人走進羊圈,仔細地看,徑直朝一只羊走過去,伸手抓抓膘,摸摸頭,朝胖嘟嘟的屁股上來一巴掌。時候到了。羊低頭看一眼草,回頭看一眼河流。從哪里來的最終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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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爾齊斯河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逐水而居的自由味道
快到晚上十點鐘,新疆的天還是亮的。我走出屋外,往遠處看,發現在布爾津縣那兒巨礫重迭、銀波翻騰的額爾齊斯河到了白哈巴境內,竟然變得溫柔起來,在漸漸落下去的夕陽下波光粼粼,河里點綴著兩三只像是野鴨子又像是野鳥的禽類。這條養育了圖瓦族、俄羅斯族、哈薩克族、蒙古族的河流竟然有著如此變幻莫測的姿態和性格,時而怒波萬頃,時而溫順多情,讓人不得不聯想到新疆同樣變幻莫測的地理環境。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該有多少被默默忘記的故事呢?
羊肉的味道已經遠遠飄過來了。大家都進屋上桌。干奶酪和拉條子已經被擺滿了矮桌。明亮的馬燈在暗紅色的天花板上微微晃動著。每個人的空碗里都被添了牛奶、沏上滾燙的紅茶,還特意放進了一大塊黃油。馬兒胡力媳婦端上來兩盤熱騰騰的手抓羊肉,一大盤拉條子。馬兒胡力站了起來,舉起一杯酒,祝我們旅途愉快。我們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用奶茶回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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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薩克族美食擺盤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馬兒胡力喝著酒,臉變紅了,對我們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的臉上有一種草原牧人特有的真誠和激動。他說,等到冬天了就去白哈巴縣的礦場里打工,給老板扒云母渣子,扒一公斤能賺五毛錢,聽說這個價錢還在往上漲。他年輕的時候在烏魯木齊打工,賺了一些錢,但是總覺得受拘束、不自在,不如在牧場上自由來去,于是就帶著媳婦回到了這里,繼續放羊。
我看著桌上的馕、羊肉和奶茶,心里想,新疆的麥子靠天看收成,它們在山谷里無憂無慮地生長著,等到成熟被收割,碾成小麥粉,做成樸實的食物——馕;羊在山谷里吃草,喝著額爾齊斯河的河水,再被人吃掉,這一切循環是多么的自然而然,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人。他們沒有錢,也不需要什么錢,有了草原和河流,逐水而居的自由就是最大的快樂。
后來回到烏魯木齊市,去市中心最高檔的一家餐廳吃了自助餐,還看了演出,但至于吃了什么,看了什么,現在都已毫無印象。但是在牧民馬兒胡力家里吃的那盤拉條子,在額爾齊斯河流經的山坡頂上啃的那塊馕的味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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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周伊萌
標題設計:崔瑋
實習生:李蕓樺
校對:段海英
審核:柳向陽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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