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溫度紀,作者|劉曳,編輯|路子甲
運鏡忽閃,音樂勁爆,舞姿統一,屏幕上不停出現看客們打賞的火箭和嘉年華,這就是號稱電子寵物,賽博夜店,當代教司坊的團播。
“差點忘了以前是干嘛的”話題火了大半個月,干團播已經成了當代年輕人口中的時代風口和暴富捷徑。
不論之前是學生還是奶茶店小妹,是快遞小哥還是公司職員,甚至還有外形條件不錯保養得宜的叔叔阿姨,只要換上表演服裝,加上網紅妝效和十層濾鏡,配合燈光和運鏡。扭腰、掃腿,就能獲得不少追捧和打賞,每個月工資至少上萬。
話題的爆火導致很多高考畢業生和大學生動不動把“學習有什么用,還不如去干團播”的話掛在口邊,殊不知“金字塔頂金光閃,腳下人梯血汗干”。
“做團播暴富”不過是互聯網造富神話下的又一波收割,年輕人幻想干團播財富自由的同時,團播公司也正用年輕人來實現暴富。
別有用心的選人標準,每一步都在篩選耗材
凌晨4點,孫琦剛剛從刺眼喧囂的直播間下播,做完今天她在這家傳媒公司就整整干滿兩個月了。
“琦琦,老板找你。”
運營下班前對正在卸妝的孫琦來了一句,她只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去應付休息了一天才剛剛上班的老板。
老板今天找她的目的是為了簽合同,高強度跳了6個小時舞蹈的孫琦頭昏腦漲,現在感覺每個字都在她眼前跳舞。
孫琦想把合同拿回去好好看看,但是老板來了句:“你有啥不放心的。剛來第一個月就賺了8000,這個月少說也有一萬五。我還能在合同上坑你不成,實在不放心就拍給你家里人看看。”
她把合同拍下來發到家庭群里問父母和在上海打工的哥哥。大家這個點早睡了,只有失眠的母親發了句:“我們也不懂這些,你自己覺得能行就簽。”
孫琦猶豫了很久,把合同左翻右翻,還在網上查了查。但頭昏腦脹的她挨不住老板在耳邊的軟磨硬泡,確定沒什么大問題后在乙方旁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兩個月后,因為晝夜顛倒導致免疫力下降不停發燒的孫琦想要離職,卻因為自己簽署合同的漏洞背上了8萬元的違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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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接領導給孫琦發來老板的原話截圖
“我老想自己是怎么欠下這么多錢的,其實這些傳媒公司早在我踏進公司的那一步就布局好了。”回顧自己被騙的經歷,孫琦說踏進這家公司的每一步都是坑,而最大的坑就是這些團播公司別有用心的選人標準。
2021年孫琦高中畢業,沒有考上本科大學,孤身一人來省會城市打工。團播工作無“年齡、經驗、學歷”要求,工作時間靈活,薪資高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些看似沒有門檻的招聘條件,實則是篩選韭菜的最重要一步。
越是沒門檻且薪資高的工作越有大坑,有閱歷的人會選擇繞過去,但是毫無經驗的年輕人往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結果,這個招聘條件把有經驗的人給剔除出去,剩下的都是一些單純的學生。不幸的是,孫琦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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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琦所在的傳媒公司主播墻(圖源受訪者)
面試的時候,老板先問了孫琦的年紀,得知她只有18歲后就相當滿意。“年輕”是挑選肥羊的第一要義,直至今日孫琦才明白當時老板眼里滿是看見獵物的喜悅。
如果只是經歷了這兩輪篩選,那姑且只是個剛剛及格的肥羊。
隨即老板問了孫琦的家庭情況,在知道孫琦父母都在農村,年長三歲的哥哥在上海送外賣,給她交不起上萬的三本學費后,假意嘆了口氣。
“那就在我這兒好好干吧,父母也都不容易,爭取早點回報父母。有壓力才有動力,我這里都不收那些家境好的,那些小姑娘都沒你們這種有闖勁。”
孫琦以為對方是在鼓勵自己,直到自己背上8萬元的違約金。才知道老板的這一步是在篩選家境。
家境不錯的候選人要直接pass,因為家境不錯意味著背后有人撐腰,家里對孩子工作簽合同這些事兒更謹慎;家境不理想的意味著家里人文化水平低沒人懂合同,全憑孩子自己作主,沒有退路更加豁得出去。
年輕、沒經驗、沒錢,甚至負債,這些黑心傳媒公司每一步都在篩選最好收割的韭菜,一旦公司運營不下去,他們就騙掉主播的違約金然后跑路。
孫琦就是在離職一個月后,被公司以合同上“工作未滿一年賠償違約金”條例告上了法庭。
可她當時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傳媒公司團播的高強度工作,況且離職也是經過老板同意的,沒成想最后還是被狠狠宰了一刀。
與整容機構合作,逼迫貸款是常態
2023年剛過完年,大學畢業3年的飛飛選擇去杭州當主播。年前她被公司優化,而不巧的是優化前三個月,她剛在省會貸款買了一套小戶型,急于用錢每月還貸款。
傳媒公司人事是看到她抖音發布的視頻后私聊的她,開出的條件也相當誘人。飛飛在了解完公司詳情后,剛過完年就坐上了飛往杭州的飛機。
在杭州千人直播大樓里,一個麥克風、一個打光燈、一臺手機、一臺電腦,一個幾平米的小房間,飛飛就這樣開啟了她的主播生涯。
剛開始直播,為了給賬號攢人氣,飛飛只能拉時長,每天播8-12個小時是常態。她真正做到了睜眼工作,閉眼待機。從昨年9月份開始,公司看短視頻平臺上團播有火的苗頭,決定也做幾個團來搞搞搞。
老板最先詢問了包括飛飛在內幾個全職主播的意愿,飛飛覺得自己單打獨斗挺好的,婉拒了老板的請求。
可接下來一個月,運營以飛飛直播數據不佳停了她的直播間。美其名曰讓飛飛調整狀態,可是飛飛這個月的直播數據和以往并沒有太大差別。
跟同樣被停播的幾個同事討論后,大家一致覺得是因為拒絕了老板的團播請求,才遭到這樣的“穿小鞋”。與其這樣,還不如去試試團播,聽說薪資不錯還能鍛煉身體,飛飛被迫從個播轉為團播。
團播比個播更考驗主播的上鏡狀態,因為個播觀眾一次性只能看到你,團播觀眾一次性能看到至少五六個人。
飛飛的臉帶點嬰兒肥,在統一的直播間濾鏡下臉也有點胖。老板在第一次團播結束后,單獨留下她。“飛飛,要不你去打個瘦臉針吧,站倒數第二排臉比第一排的人都大。”
飛飛尷尬地笑著,在老板的推薦下去醫美機構打了一針2500元的瘦臉針。不止飛飛,團隊很多人都被老板推薦去該機構做了整形。飛飛團隊里有五個人,每個人都在肩膀上打了4399兩針的玻尿酸,方便在上鏡時呈現直角肩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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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主播一起去機構往肩頭注射玻尿酸
干了一個多月團播后,飛飛剛領到2萬8的工資,就被領導要求去醫美機構做4萬5的腰腹環吸。
所謂腰腹環吸,是在腹部和腰部的位置用手術方法吸取多余的脂肪,塑造人魚線和馬甲線等線條,方便主播上鏡更有吸引力。很多男主播一進公司就被要求做了這個項目,每個人都雕刻了人魚線。
飛飛一直以為整容支出這塊是由公司負責,畢竟這也算是工作要求。結果主播們坐到一起閑聊發現,近10萬的整容費用都是主播們自己負責。沒錢的就從下個月工資里扣,不夠扣的老板會讓網貸。
“你看你現在一個月賺3萬,你網貸上2萬去雕刻個人魚線,下個月發了工資再還上,人魚線馬甲線也是你自己的,這有什么損失。”
“老板和領導們的話很多都是威逼利誘,經常把‘后果自負’四個字放在口邊。如果你一旦不聽他的去貸款整容,那就等著坐冷板凳吧。直播間把你安排到最后一個,六七個小時不讓你上臺,然后達不到業績就只發底薪。”
飛飛在領導的威逼利誘下打了兩次瘦臉針、數不清的玻尿酸還全麻做了一次腰腹環吸,后來離職后她還會害怕,慶幸沒留下什么后遺癥。
“我有個同事叫桃子(直播化名)因為打玻尿酸過量中毒了。當時領導讓她臉部除皺、咬肌和肩膀一起打,說是這樣恢復快。結果開始頭暈,喉嚨連水都咽不下去,吃飯快一點就喘不上氣,一個月之后才好起來。其實團播根本不需要整容,濾鏡化妝打上去,鬼都能好看。那些老板就是見不得我們賺這么多錢,和整容機構合伙起來坑錢。”
所謂“團播賺錢,團播花”,很多干團播、直播、夜場的年輕人到最后沒有存下錢,在那個花花世界里,除了自身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更多是背后公司系統性地讓他們保持一個穩定進賬但不至于暴富的現狀,以防年輕人手里有錢脫離掌控。
虛擬和現實,暴富和負債,有時候僅僅一線之隔。
結構性逼迫違約,年輕人成流水耗材
孫琦和飛飛踩的坑更容易出現在這些傳播公司平穩運營期間。然而,普遍來說一些中小傳媒公司平均壽命不過1年半~2年,這些公司會在經營不善之后,選擇坑主播最后一筆然后跑路。
主要方式是通過起訴主播違約賠償。不違約就不會被坑是天真的想象,現實情況更加復雜,不少mcn公司有全套的逼迫主播違約流程。
鄧鑫是她們公司被老板逼迫違約的第四個主播了。其實公司經營不佳,她們這些主播是有預感的,比如不能按時發工資,團播時間越拉越長,領導讓主播們下播陪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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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鑫分享自己的退會申請(圖源受訪者)
2024年鄧鑫普通二本學院舞蹈專業畢業,剛進這家確實猛賺過三個月,第一個月8000,第二個月1萬8,第三個月3萬9。但是這三個月過后,公司就出現了上面的情況。
她以為這只是一時困境,沒想到接下來和她同期入職的隊里三個主播一夜之間都離職了。
和她關系比較好的希希離職后給她發了一句:和老板私聊的時候,你最好打開手機錄音。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希希沒有再過多解釋,只是讓鄧鑫多留個心眼。
鄧鑫很快被并入其他隊伍一起團播,開播第一天晚上鄧鑫在運營的刷票下連續不間斷地跳了140多次舞蹈。跳到隊伍里其他人都看不下去,用口型示意運營:夠了。
運營只說了一句:累了,她自己會說的。
直到鄧鑫跳得快趴在地上,運營才切換了其他歌曲。下播后,鄧鑫感覺自己的雙腿都不聽使喚,領導過來和她說:
“這個隊伍是新組的,你舞蹈專業畢業又有經驗,這幾天上播就多辛苦辛苦。”
殊不知,老板的逼迫違約流程已經開始了。第二天鄧鑫以身體不適為由,和老板請假休息一天。結果老板非逼著她上播,說合同里寫著“服從公司安排”,如果今天不播意味著她違約了。鄧鑫無奈只能硬撐著身體又播了一天。
與此同時,老板還暗示隊伍成員孤立鄧鑫。比如化妝的時候用語言霸凌她;讓她穿最暴露的衣服,跳最大幅度的舞蹈;故意把她的盒飯整丟,讓她開播前吃不到飯,犯低血糖;把她想出來的pk創意算到別人頭上,忽略她的發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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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鑫所在的傳媒公司換裝后臺(圖源受訪者)
樁樁件件都讓鄧鑫很不舒服,她向老板提出調換隊伍,被老板以:服從公司安排,搞好隊內人際關系為由打發了。
最后鄧鑫實在受不了提出離職,卻被公司要求返還離職前10個月工資的3倍。現在鄧鑫和該傳媒公司已經訴諸法庭,目前準備第二次開庭。
今年她4月份離職后,不到一個月這個公司就解散了。那些聽從老板指揮霸凌鄧鑫的主播們一個都沒逃過收割。
一個行業賺錢,他們會選擇在互聯網上大張旗鼓吆喝。當大家都覺得一個賽道賺錢的時候,開始加入時,毫無疑問,后來者的錢被最早進去的前輩們賺走了。
鏡頭前的熱鬧易散,網紅妝加上強濾鏡,誰也分不清誰。觀眾從獵奇到沉迷,主播從自得到自嘲,那些口口聲稱差點忘了之前是做什么的年輕人,在離開直播間的深夜,或許也能恍然回憶起自己的來路。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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