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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攝于泰國南奔府某佛院
1
少林、武當,是金庸江湖里的人大政協——哪次武林大會都坐主席臺,但從來不是主角。
相比之下,武當好歹還在《倚天屠龍記》的故事里占了點不大不小的股份,因為張無忌是武當三代。這就叫間接持股:當初爺爺走投無路上了山,結果孫子的故事總要從“我爺爺”講起。
不過據金庸自己評價,張無忌在男女關系方面不太可取,倒是武當七子之間的友情很動人,這就為這點股份增加了流動性。
但要論寫基情,金老爺子顯然不如古龍——當然,這是另篇要談的問題了。
而少林,則連故事的小股東都沒當過,只能算個散戶:隨時都能見到,卻從來不是主力。
說起來,蕭峰虛竹都是少林弟子,韋小寶在少林出過家,紅花會創始人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令狐沖被少林給了二次生命,連張三豐都算少林棄徒——處處有少林,但它仍然只是背景板。
所以,少林寺又堪稱金庸江湖里的黨校:要提拔的同志總要去進修一下,但報學歷的時候又都不提。
但萬事有例外。至少有一次,少林寺成為萬眾矚目的中心。
準確地說,是少林方丈。如果拍連續劇,他在那一集絕對是男一號。
2
這位玄慈方丈,在金庸的少林史上,絕對是故事最多的。
論行政級別,少林是大廟,方丈是副州級。論江湖地位,他是帶頭大哥,有一幫白道上的兄弟誓死捍衛,足見威信之高。論個人生活,卻又和天下二號惡人(同時又是頭號惡女,類似于文聯副頭領兼舞協頭領)養下了孩子,而這孩子還是靈鷲宮主兼西夏駙馬。換句話說,玄慈方丈和西夏皇室是兒女親家,還通過孩子間接控股了另一家江湖大集團。
所以,雖然金庸江湖里三步一個少林派,五步一個少林僧,但只有在玄慈這里,才算講好了少林故事。要知道,少林常有而故事不常有啊!
推究起來,《天龍八部》的故事,追根溯源還是因為三十年前帶頭大哥的一番操作。你以為你在看后三十年,其實一切在前三十年就注定了。
有人說《天龍八部》的男一號不該是段譽而該是蕭峰,其實思想不妨再解放一點:真正的男一號,其實是玄慈方丈。
所以,當玄慈自絕經脈的時候,高潮已經來臨,而且相當持久,到蕭峰同樣自戕的時候才告結束。這就宣示了一個結論:事業做到這么大,只有自己才能搞死自己了。
必須指出,這一切都不是小說,而是歷史。而且不是西方的偽史,而是正史,如黃帝升天一樣不容置疑。
千萬不要因為一個故事太像小說就懷疑它不是正史。如果大宋有《環球時報》,胡主編早就激情高呼“今夜我們都是葉二娘”了。
但還要指出的是,金庸并沒有完整地記錄這段歷史,尤其是沒有提到丐幫陳長老和玄慈方丈的對話。
我們知道,陳長老是丐幫“宋奚陳吳”四大長老之一,一生性情孤傲,嫉惡如仇,一聽喬峰是契丹人就要干掉他,所以是一位愛國長老。
在我們之前看到的故事中,陳長老最出風頭,是喬峰當眾宣布他刺殺契丹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功勞的時候。當時他謙遜地說:“陳孤雁今日名揚天下……”所以愛國和喜歡出名并不矛盾。
但其實陳長老一生的真正高潮,是在少林寺和玄慈方丈的對答。在這一集中,陳長老堪稱男二號。只是金庸老爺子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把這段故事隱去了。
所以現在,用一句幾十年前大家熟悉的話來說:我們要把顛倒了的歷史再顛倒過來。雖然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即兩次顛倒之后,得到的是顛倒的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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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于泰國南奔府某佛院
3
金庸沒有寫出的故事是這樣的:
當玄慈方丈和葉二娘、虛竹之間的關系大白于眾的時候,少林山門前,江湖漢子一片嘩然。但大家只是議論紛紛,卻沒有誰公開表態。
因為這里是江湖,要表態就要代表一級組織,個人隨便發言像什么話?
而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最有資格質疑少林的,就是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了。而此時丐幫幫主莊聚賢已經被打斷雙腿,四仰八叉地躺著。所以,丐幫的帶隊長老,嫉惡如仇的陳孤雁就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了。
陳長老對玄慈方丈拱手道:
“方丈在上。今日江湖好漢齊聚如此,大家一向敬佩少林方丈之德高望重。殊不知方丈竟如此德行不端,居然和這惡名昭彰的大惡女有染,還養下私生孩子。請問方丈,你如何給江湖一個交代?”
玄慈雙手合十,平靜地回答:
“陳長老請了。請問長老,何謂江湖?”
陳長老一愣:
“這……江湖,不就是江湖嗎?”
玄慈微微一笑:
“陳長老慧人也!誠然,夫江湖者,江也,湖也,一言以蔽之,水也。波濤興于上,魚蝦匿于下。然你我者,非魚蝦而何……”
以上是玄慈的原話。方丈大師是有學問的人,又生在宋代,說話就是這樣的。但如果一直用這個調調寫,估計本來就可憐的點擊量會更小。所以以下使用翻譯版:
“陳長老真是個明白人啊!說得不錯,江湖就是江湖。有江,有湖,說白了,就是一汪水唄!水面是波濤,水下是魚蝦。你以為我們是什么?就是水里的魚蝦唄!
“你見過魚產籽嗎?piapia地往外噴啊,就像噴出一團云。八百年后,美麗堅的夷人會造出一種殺人利器,叫加特林機關槍,就是從魚產籽的樣子學來的。我們就是這樣被噴到這汪水里的。
“而水跟水是不一樣的。有的水,是水里所有魚蝦共有的。魚蝦們在水里自由自在,想窩在水底看水草搖曳可以;想把頭伸出水面曬曬太陽也可以;高興了還可以嗷嗷叫,發出水怪一樣的聲音;如果激動了躥出水面翻個跟頭,周圍的魚蝦們還會噗嗤噗嗤吐出水泡表示贊美。
“不錯,小魚有時候免不了被大魚吃掉,但小魚平時也吃得飽飽的,只不過是以被吃掉的方式結束它們快活的一生。那樣的水,被那里的魚蝦,稱作社會。
“而咱們這汪水里的魚蝦,從來沒有快活過。自從被爹媽像機關槍掃射一樣噴到這汪水里,就一直在掙扎,一直在拼命向前,卻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停下來就會成為飼料。其實我們中的大多數,即使拼命掙扎,還是免不了成為飼料。有一個詞就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叫臭魚爛蝦。
“還有一個詞,用來稱呼我們這汪水——這就是你們說的江湖。
“魚蝦生在水里,本是天經地義,而在這個江湖,水都是要魚蝦們掏錢買的!魚蝦們只要想活下去,就是一份沉重的工作。我不過是不想一輩子當一條辛苦買水的魚,我想當賣水的魚,想不用那么辛苦就能活下去,我還想活得快活,我想有愛、有高潮,我有錯嗎?難道一輩子當一條臭魚爛蝦,那就對了?
“什么德高,什么望重?說到底,我不過就是個賣水的而已!我披個袈裟,穿個布鞋,你們就蜂擁而至,搶著掏錢,我是拖你們了,還是拉你們了?是用打狗棒趕著你們,還是用加特林機關槍指著你們了?
“你問我如何給江湖交代,我倒要問問,身在這樣一個江湖,是我該給它交代,還是它該給我交代?”
4
陳長老被玄慈一頓輸出,一時張口結舌。悶了半天才開口道:
“好,就算你不用給江湖交代,那你總是身在佛門吧?你做下這種事,對得起清凈佛門嗎?你這又有何理可講?”
玄慈又是微微一笑:
“又請問長老,何謂佛門?”
陳長老有了上次的經驗,毫不猶豫地回答:
“佛門就是佛門。”
玄慈又是微微一笑:
“陳長老不妨再簡要些,把‘佛’字都去掉,就是個‘門’。
“佛門、衙門、營門、校門、師門,不都是個門嗎?你當進衙門的就是想為民做主?你當進營門的就是想保境安民?你當進師門的都是景仰師尊?大家都往各種門里擠,擠得兇相畢露,擠得唯唯諾諾,擠得你死我活,不都是想混一點好處而已!
“往門里擠的魚蝦們,擠得鱗片都掉了,血一絲絲地滲出來,千百年的血,把一道道大門都染成了朱紅。有一個詞,就是專門為這些魚蝦準備的,叫遍體鱗傷。
“只有一個門,不用擠進,只用擠出,那就是家門。家門對了,哪都不用擠。
“家門不對,就是生為臭魚爛蝦,不擠進一個門,到死都是臭魚爛蝦。進了佛門的臭魚爛蝦,豈止我一個?我擠得遍體鱗傷,不過是好歹混成了個賣水的而已。而家門對了,連水都不用賣,我賣水賺的,大頭歸他們。
“若佛門只為清心持道,哪里做不到,我擠這破門檻干什么?當這鳥方丈干什么?進佛門只為混好一點,我就是得其所哉,所謂正大光明,這對得起對不起,卻是從何談起?
“對了,還有一個門也不用擠,是專為什么門都擠不進的魚蝦們準備的,那就是貴幫之門了。貴幫幫眾討口為生,連口水都買不起,已是臭魚爛蝦中的臭魚爛蝦,卻動不動義憤填膺,要來操心門里清凈與否,陳長老這又有何理可講?”
5
陳長老又是一陣語塞,半晌后才開口道:
“那咱們不說你是方丈,就說你身為武林頭牌,不該給武林作個榜樣嗎?”
玄慈再次一笑:
“再請問陳長老,何謂武林?”
陳長老知道這次不能答“武林就是武林”了,邊想邊說道:
“武林……就是打打殺殺?”
玄慈又笑道:
“我來告訴你,不用四字,三字足矣。武林就是‘不講理’。
“練武強身,本是常理;爭強好勝,也是常情。但有的地方,大家定下規則,有裁判,有觀眾,勝者眾人景仰,負者也受尊重。他們管這個叫‘競技’。
“而有的地方,這個‘武’字,卻是唯一法則。不是用來怡情取樂,而是用來決定一切。這里的人們習慣了只講力不講理,吃了虧從不想對錯,只覺得自己不夠強,咬牙切齒地盼著有一天能欺負別人。如果真能恃強凌弱了,他們就一片歡騰,覺得自己終于強了,自豪個要死。
“這種地方贏者通吃,負者全失。你以為你有理走遍天下,但我可以打斷你的腿讓你走不出去;你要說我無理寸步難行,但我可以點你啞穴讓你說不出來。這種地方,卻被起了個動聽的名字,叫‘武林’。
“一千年后,會有個叫查良庸的文人,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賣錢,把臭魚爛蝦們看得如癡如醉,名曰‘武俠’。動不動‘俠之大者’,殊不知俠之大者,惟拳是大。他每個故事都在說‘仁者無敵’,但最終都不是仁者打贏,而是打贏了才是仁者。
“你對不對,只看你打不打得贏,這就是武林!
“所以,你既然用武林的牌子來壓我,就是認可武林不講理的法則。但你又明明打不過我,卻來跟我講理。就你這腦子,怪不得要進丐幫。
“你既要我作榜樣,那我今天就作一回榜樣,告訴武林后進們一個道理:只要拳頭夠大,莫說養一個私生孩子,就是養他十個八個,全送到外邦去作駙馬,仍是你們膜拜的大俠。你再瞎BB,信不信點你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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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于泰國南奔府某佛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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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老漲紅了臉,咬咬牙,大聲說道:
“好,說一千道一萬,你總是大宋人!大宋待你不薄,還讓你享受正路級醫療報銷待遇。可你養下孩子送到番邦,這不是里通外國嗎?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大宋嗎?”
玄慈冷笑一聲:
“敢問陳長老,何謂大宋?”
陳長老知道,不管回答“是什么”,多半都是錯,于是機靈地回答:
“大宋,總之不是大漢,也不是大唐……”
玄慈又是一聲冷笑?:
“陳長老謬矣!大宋是什么?就是一汪水!它就是大漢,就是大唐,也是大秦、大晉、大隋、大周,不管叫什么,都不過是這汪水的主人換個姓氏而已!以后還會有大元、大明、大清,也不過是換個主人。今天姓趙,明天姓朱,這汪水何曾有過半點改變?這水里的魚蝦何曾得到過半點好處?
大宋是什么?就是一張床。今天姓趙的上去了,帳子一掛,再怎么顛鸞倒鳳,搞得一片狼藉,你們都在床邊吶喊助威、誓死捍衛。明天姓朱的上去了,又是一片狼藉,你們還是在床邊吶喊助威,誓死捍衛。那帳里的風光,何曾讓你們窺到過分毫?
大宋是什么?就是一盤菜。但凡有點腦子的,都巴望著往自己碗里刨點。只有你們這幫沒腦子的,在盤邊慷慨激昂,甘灑熱血。那盤里的油葷,就算沒人刨走,何曾有一星半點,讓你們沾到?
“如果這天下是一汪水,何曾有一點一滴是姓趙的造出來的,憑什么就歸了他家?如果這天下是一張床,何曾有一攔一柱是姓趙的制出來的,憑什么就只有他在上面折騰?如果這天下是一盤菜,何曾有一絲一片是姓趙的做出來的,憑什么就是他吃獨食?
“如果我是一條魚,那就是水生父母養,他姓趙的除了搜刮,何曾出過半分力?這生我養我的,怎么就變成大宋了?
“就說你陳長老,曾為大宋立下過刺殺契丹左路副元帥耶魯不魯的大功,可立功之后呢?你還是個叫花子。你也不想想,以你陳長老的才干忠心,卻在大宋混成了叫花子,那這大宋是什么好大宋了?你再想想,貴幫是大宋第一大幫,能造出這么多叫花子,這大宋又是什么好大宋了?
“你在大宋是個叫花子,就算契丹人來了,你大不了還是個叫花子,難道還能比叫花子更慘?如果是多少在大宋混到一點好處的,愛大宋倒也罷了,你一個叫花子來為大宋出頭,你配嗎?
“倒是你今天算是又為大宋立一大功。你這么一出頭,官家就有理由來收拾我了。方丈的位子當然保不住了,葉二娘大概也保不住了,虛竹只好待在西夏別回來,我辛辛苦苦攢的這點家底,眼看要歸了官家。
“我掙的錢被大宋拿走,你倒說說看,是大宋養了我,還是我養了大宋?你倒說說看,你挺身而出,義正詞嚴,到了可有一分一毫歸了你,一分一毫歸了你身后那一群摩拳擦掌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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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老這番真地是張口結舌,半天只能說出“你……我……”
玄慈方丈再次雙手合十,微笑道:
“陳長老這次說對了。問題的關鍵就在你、我。整個事情無關道義、無關對錯,只和腦子有關。你沒腦子,而我有。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根本分歧。
“因為我有腦子,所以我是方丈。因為你沒腦子,所以你是丐幫。我這個方丈倒下了,還會有千萬個方丈站起來,只要這汪水不變,大家永遠會往門里擠,大門永遠會被染成朱紅色。而丐幫也會永遠在,永遠擠不進門里,但永遠誓死捍衛大門的朱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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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慈方丈說完,就閉目不語。按金庸的說法,他在自絕經脈。
而陳孤雁長老也是徹底無語,愣了半天,回頭對身后的幫眾說了一句:
“散了吧!”
按金庸的說法,陳長老后來又和慕容家的包不同叨咕了半天,但那是金老爺子的杜撰了。
真實情況是,陳長老從此一言不發,而且此后江湖上再也見不到他的蹤跡。
對此金庸其實也有所暗示:幾年以后,大宋江湖豪杰傾巢而出去救那位以前是大奸賊、現在是大英雄的蕭峰,丐幫的帶隊長老就只有吳長老了。
但丐幫仍然人多勢眾,還是天下第一大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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