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哲學

一

什么是失敗？

百度百科上的解釋是：

失敗，漢語詞匯。拼音：shī bài 釋義：指工作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亦指被對方打敗，輸給對方。

基本上這就是常規意義上，我們對失敗的理解。

維基百科上的解釋“高級”一些：

“失敗（英語：failure）也稱為失效，是未達到理想或預期目標的狀態或條件，可被視為成功的對立面。

失敗的標準取決于具體環境，并且可能與特定的觀察者或思維體系有關。一個人可能認為失敗而另一個人認為是成功，尤其是在直接競爭或零和博弈的情況下。

類似地，不同的觀察者或參與者可能對一種情況的成功或失敗程度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存在一個人認為失敗的情況，另一個人可能認為成功的情況。

由于對這些標準的定義不明確或定義不明確，可能也很難或不可能確定一種情況是否符合失敗或成功的標準。

尋找有用且有效的標準或啟發式方法來判斷成功或失敗，這件事本身可能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

我不能簡單將上面解釋上的差異，理解為中文英文對失敗定義的差異，但是在中文環境里，不管是歷史還是當下，對失敗的定義都更加簡單粗暴一些。

的確，在一個狹義的框架里，似乎成功失敗就是黑白分明的結果。

可是，如果加上時間，加上空間，再加上生命的復雜性，以及人類整體的關聯，失敗其實是一個灰度的概念。

失敗未必是成功之母，但幾乎所有成功的進程，都是由一個個細小的失敗和成功顆粒混合而成。

二

2008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哈利.波特 》的作者J.K.羅琳女士的演講題目是 《失敗的好處和想象的重要性 》。

J.K.羅琳回憶了自己失敗的黑暗時刻：

“現在，我站在這里，告訴你們失敗可是件一點也不好玩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的人生被黑暗籠罩，根本想不到在未來的時光里這段經歷竟會被報道為神話般的堅定意志。

那時候我不知道黑暗的隧道何時才是盡頭，而盡頭的任何光亮都像是渺茫的希望而非穩固的現實。”

1993年，28歲的J.K.羅琳逃離了家庭暴力，獨自帶著孩子流落到愛丁堡，過著貧困的生活，她患上了抑郁 癥，曾試圖自殺。

盡管 自嘲為“我所見過最失敗的人”，但是J.K.羅琳堅持著一件即使是“世俗成功者”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她的行李箱中裝了三章已完成的《魔法石》手稿，并繼續在街頭咖啡館里完成它們。

作為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一個靠想象力從無邊的黑暗中爬出來，然后登上巔峰的人，J.K.羅琳對失敗的描述頗為精彩：

“為什么我還要談起失敗的好處呢?簡單的說，是因為失敗會為我們揭去表面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我不再裝模作樣，終于重新做回自己，開始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自己在意的唯一作品。

如果我此前在其它的任何什么方面有所成功，我恐怕都會失去在自己真正歸屬的舞臺上獲得成功的決心。”

這的確是關于“失敗的好處”的精彩論述，甚至可能是失敗最大的好處。

三

在我看來，植物比人類更理解失敗。

植物和人類之間看似遙不可及，但是在最本質的屬性上是一樣的：

皆為生命。

人類在遭遇失敗時，會感慨：

人有悲觀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但這對植物而言，幾乎是最基本的常識。

對于多年生植物而言，春夏秋冬是一個自然的循環，沒有那棵樹會把自己在冬天變得光禿禿這件事情當作巨大的失敗。

再有，一株植物也不會把掉了幾片葉子、甚至折斷不少枝條視為失敗，只要它還活著，這些局部的損失都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照料植物的關鍵，不僅在于澆水施肥，更在于剪去多余的枝條。

只要還活著，并且令活著的概率更大，對植物而言，所有的損失都是可以承受的，并且與失敗毫無關系。

更宏大些，在一片森林里，某些植物的死去，也會成為整個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

就軀體本身而言，植物比人類更能承受損失和殘缺。--從這個角度看，決策者或者投資者是偏向于植物的分布式思維的，就像投資最后計算的是得失混雜中的整體收益。

而塔勒布等人嘲諷的按照固定報酬出賣自己時間的人，猶如板凳般脆弱，只要有一點破敗，就可能整體崩塌了。

盡管植物的戰略是富有全局觀的生存，但植物并非茍活--茍活也不能成為消除失敗的通行證。

就單個生命而言，植物更優雅更從容一些，不管它是參天大樹，還是路邊磚縫里的一株草花。

植物完全是以一種與失敗相處的方式，令自身變得更為平衡。--它不試圖令自己優雅，但是與陽光和重力的深層次關系，定義了它的美與生命力。

我種下的一株金黃李子樹，樹型舒展好看。

它并沒有一個很好的位置，一邊是籃球場，因此被我鋸掉了不少枝干；一邊挨著車庫，經常被上面的鐵線蓮糾纏；它只好向著另外一側展開，而那一面正好朝向南側的陽光。

于是，就在這種主動和被動的選擇之中，在崎嶇的進程中，它越長越好看。

它的樹形，是一個復雜優化問題的一個優美解。它不是在“克服失敗”，而是在“適應約束”，在可能性空間中尋找生命最舒展的路徑。

四

會思考的人，有著更多的煩惱。其中許多與生命的本義并無關系。

只有極少人會去思考生命的本質，絕大多數人只是茍活著，哪怕家財萬貫，精神上只是如昆蟲般覓食、爭奪、貪吃。

失敗，往往用一種修剪的方式，讓一個人意識到 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在生物學中，“失敗”這個詞幾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適應”、“選擇”和“進化”。

一個關鍵的概念是霍爾米西斯效應（Hormesis），也叫“毒物興奮效應”。指的是某些物質在低劑量時對生物體有益，而在高劑量時則會有害。

這個理論可以延伸到壓力上。適度的壓力，如輕微的干旱、修剪、甚至病蟲害，能激活植物的防御系統，產生更多的次生代謝物（如抗氧化劑），使其變得更強壯，果實更甜美。

我們人類所謂的“失敗”和“挫折”，在植物看來，可能只是一個觸發霍爾米西斯效應的低劑量“毒素”，是成長的催化劑。

不管是一棵樹在秋天落下葉子，還是單個生物體的“失敗”（死亡且未能繁殖），失敗乃演化進程中的最核心的算法本身。

但是，假如以此引出尼采的“殺不死我的讓我更強大”，那就錯了。

失敗逼迫我們為自己的人生做減法，讓我們只能留下自己最強大的那部分，讓我們回到本質，讓我們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園。

并不是那些差點兒殺死J.K.羅琳的，令她更強大。因為有無數個在家庭壓力下的女性最終被剝奪了自我的世界，有無數個心懷創作夢想的人一輩子都不會發表出一篇文章，她（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經歷了更可怕的失敗，更幽暗的隧道，更沉重的恐怖。

J.K.羅琳活下來了，活出來了，并且攀上世界之巔，仿佛一位女王。那是因為她運氣好。是的，在這個被隨機性支配的世界里，運氣占了成功概率的90%，甚至更高。

當然，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彩票游戲。J.K.羅琳的天賦和努力大約起到了小于10%的作用。但是這10%撬動了另外的90%。

她的最強大的那部分，自小就如影隨形。小時候姐妹間的故事，讀書時的任性，工作時對正義和英雄主義的同情，甚至包括她在火車上最早的靈光一現，所有這些富有生命力的部分，就像是種子攜帶的DNA，一直蠢蠢欲動。

于是，當她成為世界上“最失敗的人”，她猶如一株懸崖石縫間的野櫻桃樹，面向毫無希望的萬丈深淵。

“我最大的恐懼終于成為現實，而我卻因此獲得了自由，我還活著，還有我深愛的女兒，我還有一架老式打字機和一個宏大的夢想。這片頑固的低谷成為我腳下堅定的基石，在此之上，我重筑了自己的人生。”

流落在街頭咖啡館里的J.K.羅琳，其實像是快餐店里的張益唐，他們都經由世俗所謂的失敗，實現了“最小化那些不那么重要的東西”，而將自己全部的激情聚集在生命的焦點之上。

所以，假如你遭遇了失敗，也許可以去想想，自己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這里最殘酷的莫過于失去親人--那就想象一下，如何讓更好地為Ta而活得更久一些。

這個痛苦的思考會將人帶到哲學的盡頭：

去思考“我是誰？”

當你還能思考這個問題時，意味著你還沒有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五

假如一個人不曾遭遇一次痛徹心扉的失敗，也許他就不算真正活過。

即使你只求平平安安躺平一生，也早晚會失敗數次。畢竟宇宙第一定律，會處心積慮打翻你的牛奶，破壞你的任何一個哪怕微不足道的小計劃。

再回到開頭，關于失敗的定義，指的是事情的結果不如預期。可是，誰承諾過這個世界要如你我的預期？

面對哈佛大學的那幫聰明孩子， J.K.羅琳說：

“如果能夠讓時光倒流，我會告訴21歲的自己，幸福在于懂得人生不是收獲和成就的清單。”

我們無法接受失敗，其實是無法承受這個世界不受自己支配，不能理解萬事萬物為何不依照因果運轉，不管你多么費勁苦心。

的確，如J.K.羅琳所言：

“生活是嚴酷的，也是復雜的，更不處于任何人的掌控；謙遜的懂得并接受這一點，會幫助你安然度過生活中的風浪。”

嗯，也許我們該如植物般，不管風和日麗，還是暴風驟雨，都能平靜地生存著，專心進行光合作用，汲取每一滴雨露的甘甜。

說件有趣的事兒，在哈佛大學演講之后，J.K.羅琳出了一本《美好的生活：失敗的些微好處和想象力的重要性》，書中內容就是基于演講稿。

書中說：

任何失敗，只要它最終能轉化為成功，那就是“成功的失敗”。

“失敗代表了摒除不必要的事物，不再自我欺騙、干脆忠于自我，投注所有心力完成唯一重要的工作。”

要是我以前在其他地方成功了，那么我也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決心，投身于這個我自信真正屬于我的領域。

我說的有趣，是指：

不管是J.K.羅琳自身的特性，還是寫作者的特權，人們都可以對生命中已經發生的事情進行二次加工。

這仿佛是一種二階的人生。

如此一來，一階的成功或失敗，其實是等價的，就好像“陰晴圓缺”之間的等價。

這種所謂二次加工的二階人生，可以是通過“普魯斯特的那種比如何發生更重要的回憶”，可以是通過世俗成功的反思和個人演化，可以是通過純粹的哲學思考，也可以如J.K.羅琳般通過寫作。

我不確認自己是一個寫 作者。但是我愿意承認寫作者有這樣一種特權：

化解人世間所有的失敗和苦難，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孤獨空間，虛構一個魔法世界。

在文字中，我會如何追憶美好？我又將如何復仇？我能與自己的失敗、卑微與邪惡和解嗎？

嗯，如此想來，似乎生命中又有了某種二階的期待。

在人生的最低潮，J.K.羅琳的抑郁癥發作，即使在最無力的時刻，她依然捕獲了那種險些奪取她性命的黑暗感受--這種感受，成為羅琳創造攝魂怪這種生物的靈感來源。

攝魂怪是《哈利·波特》里一種會吸食人類正面情緒（甚至靈魂）的黑暗生物。

也許你我作為人類，都是這樣的攝魂怪。

我們攝取宇宙的精華，也攝取對宇宙而言微不足道的人世間的成敗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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