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李廣利，何生衛青？

這個世間最可笑的一句話，大概就是“我上我也行”。

這幾天看到個新聞，說是在某省級業余籃球比賽中，有人如天神下凡般單場豪取了101分。再一查此人履歷，曾打過CBA，上場不過十，場均得分1.1，賽季結束即被裁掉，就是個妥妥的飲水機管理員。

對此我深有體會。當年讀中學時校隊有一前鋒，在省市區的各種比賽中如梅羅附體，各種金球金靴拿到手軟，用鶴立雞群不足以形容。后來此人順利進入某職業隊，踢了五六年，正經比賽根本上不了場，遂黯然退役，然后繼續在業余賽場上大殺四方。

當年我給這貨打替補，壓根撈不著出場的機會。而這家伙呢？連海參隊的門兒都摸不著，所以每當看到有人發出“換我上都踢得比他們好”的叫囂時，我是沒勇氣接茬的。

在別人擅長的領域，還是謙虛點、敬畏點為妙，否則丟人現眼的就是自己了。

比如那些瞧不起李廣利的人。

終漢一朝四百余年，有個近乎雷打不動的鐵規矩，那就是爹親娘親不如舅子親……開山老怪劉邦立國后就封呂澤、呂釋之為侯，文景在位時竇嬰、田蚡先后為相，漢武之世更是不得了，因為衛霍橫空出世了嘛。

把外戚當到了衛青、霍去病這個高度的，也算是空前絕后了。當然這是我們在兩千多年后事后諸葛亮的看法，但在當時可是有人不信，更是有人不服的。

不信的人叫劉徹，不服的人就是李廣利。

其實單純以戰功論，而且僅局限在皇帝舅子這個賽道上，李廣利絕對是佼佼者。也就衛青能穩壓他一頭，連勒石燕然的竇憲都不敢說就一定比他強。

然而誰讓李廣利跟衛青都是劉徹的舅子呢？所以人們難免要拿兩者來對比，可這怎么比！別說李廣利了，歷朝歷代之名將捆一塊，敢言之鑿鑿的功居衛青之上的，又有幾人？

更何況人家衛青的姐姐衛子夫是皇后，而李廣利的妹妹僅是個夫人。啥叫夫人？（西漢初期）皇后為妻，妾皆稱夫人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人家衛青這個舅子是嫡出的，李廣利算是小婢養的，怎么比？

李廣利的不幸，就在于無論他怎么不想跟衛青比都不行。其實他本人的能力并不差，即便放在整個漢武一朝也能名列前茅，起碼在實打實的戰績上比那個被無數人吹捧為名將的李廣要強得多。再怎么說，人家李廣利也沒成天迷路，更沒平白無故的全軍覆沒還被匈奴人抓了俘虜。

但沒人拿李廣來跟李廣利比。所有人拿來跟他作對比的對象，永遠都是衛青。

這怎么比？就像我當年坐在板凳上給那位本校梅羅打替補，內心就毫無波瀾。因為就是踢不過人家嘛，再怎么著急、再怎么想上場，也是白想。而且就算真上場了，結果很可能是丟人遭罵，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可李廣利就不這么想。都是劉徹的舅子，衛青還出身奴隸，當然他也好不到哪兒去——憑什么衛青就能指揮千軍萬馬、揚威域外、國人皆敬重之，我李廣利就不行？

我上，我也行！

這就是李廣利的悲劇。或者說，都是倒霉催的。

01

衛青的母親衛媼是平陽侯府的奴婢，曾嫁給一個衛姓男子，生一子三女，其中最小的女兒就是衛子夫。后來衛媼又與一個叫鄭季的縣吏私通，生下了衛青。

既是奴婢子，又是私生子，衛青身世之卑微，不說是空前絕后，能跟他比的怕也不多。

打童年起，衛青先是在生父家放羊，后不堪欺凌返回母親身邊，在平陽侯府當上了一名馬奴。直到姐姐被劉徹看中而雞犬升天，沒有任何記錄表明衛青接受過任何教育，更遑論軍事教育。但外戚在漢朝就是牛逼，不到一年就官至太中大夫，秩比千石，掌議論，參與國政。

元光五年（前130年）匈奴來犯，劉徹發兵四路進行反擊。四路主將分別是衛青、公孫賀、公孫敖和李廣——李廣就是在這一戰中被匈奴活捉的。后來雖然逃回國內，但論罪當斬，還是靠花錢贖罪逃過一劫，但被廢為庶人。

當然在戰前還沒人覺得李廣會拖后腿，反倒是對衛青這個人選爭議頗大。畢竟一個奴隸子，別說知兵善戰了，恐怕軍營都沒進過幾回，怎能擔此大任？但劉徹就是不聽不聽忘八念經，非得讓舅子去，誰勸都沒用。

結果漢軍四路出擊，一路毛都沒遇著只能無功而返，另兩路敗得一塌糊涂，唯有衛青這一路孤軍勇進，直搗龍城，終于取得大捷。戰后論功，衛青爵晉關內侯，更重要的是再也沒有人敢質疑他在軍事上的能力。

這他么的就是個天才啊！

從此衛青收河套、襲高闕、出定襄、戰漠北，七戰七捷，僅是匈奴人的首級就給劉徹拎回來了五萬多個。終漢一朝，論帥才，無人敢居衛青之右。

但衛青只有一個，他沒了以后該怎么辦？

元封五年（前106年）衛青病故，漢軍帥位虛置，因為實在是人才斷檔，青黃不接。怎么辦？劉徹想都不想，反手又推出了個舅子。

李廣利，中山（今河北定州）人，出身比衛青好點，算是平民。父母兄弟姐妹皆以“倡”為業。這個倡，在古時通“娼”，但別誤會——CJ成為性工作者的專屬稱呼，那是元朝以后的事情。在此之前，是專指表演歌舞戲劇的藝人，比如倡優。像李廣利的弟弟李延年，就相當于那個年代的周杰倫，唱作俱佳，把劉徹迷得不要不要的，成了他的腦C粉。

李延年趁機推銷私貨，給劉徹唱了那首著名的《李延年歌》，就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首。劉徹一聽，當場小鹿亂撞，說這樣的妹子上哪兒去找啊？李延年說好找啊，俺妹子就是。

于是李妹子就像當年的衛子夫一樣被老色批弄進了宮中，一看果然傾國傾城，頓時愛不釋手，當場封為夫人。

而作為李夫人的大哥，李廣利也像衛青一樣身價百倍，成了國舅爺。

當然作為史上最著名的老色批之一，據說劉徹在后宮囤積了近萬女人，所以成為他的舅子并沒有多稀罕。不過能在說不定數百上千的舅子中脫穎而出，還被授予兵權指揮作戰的，也唯有衛青和李廣利二人而已。至于原因，史書里沒說，但想必劉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作為在過去兩千多年里，看人眼光（還不分男女）最為毒辣的皇帝之一，被劉徹看中的人，很難想象會沒兩把刷子。

02

但相比衛青，劉徹對李廣利的“入職測試”，堪稱地獄級難度。

衛青初戰，出上谷（今河北張家口）奔襲龍城（今蒙古后杭愛省額勒濟特縣），直線距離不過2600余里。而且甭管李廣、公孫敖們怎么迷路怎么被俘，但起碼起到了牽制、調動匈奴主力軍隊的目的，算是給衛青幫了大忙。

可李廣利呢？從長安出發跑去大宛國，直線距離超過8000里；即便從玉門關起計算，也超過了5000里，還得翻雪山過大漠，盡在無人區里玩極限生存了。而且他只有這么一支孤軍，孤立無援，也沒有任何補給，就算換衛青過來，估計也得跪。

更要命的是，衛青打龍城，帶的是正經八百的漢軍。但李廣利帶的是啥玩意？“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劉徹簡直是往死里坑這個舅子??！

話說在西漢，可不是誰都有資格當兵，必須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而且最好是出身大關中地區的。啥叫大關中？就是函谷關以西的地區，屬于中央直轄區，或者說都是皇帝的地盤，誰都休想染指！

所以西漢的王侯，封地只能甩到關東去，所謂“郡國”是也。而在關西，只有郡，沒有國。

因此我們熟知的漢軍，八成以上都是一口秦腔的關西人。而且基本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服從性好，忠誠度高，跟匈奴人有著切齒的仇恨，所以戰斗力爆棚——西漢對匈奴的連場勝仗，基本都是出自于他們之手。

與之相對應的，就是所謂的“屬國兵及郡國惡少年”。屬國兵，就是由內附的胡人組建成軍，裝備差、紀律性更差，忠誠度完全是奢求。這種兵，拿來痛打落水狗占便宜是把好手，但用來打硬仗惡仗那純粹是想多了。想當初在衛霍統領的大軍里，是屬于倒找錢都沒人要的貨色。

至于郡國惡少年，把他們想象成渣滓、惡棍、黑社會以及小偷、騙子、混混等一切惡貫滿盈之人也不為過。反正他們在那個時候就是良家子的反面，一切社會不安定因素的根源，更是官府堅決打擊的對象。至于征召他們從軍？哪怕匈奴人已經打到建章宮、大漢官軍都死沒了，劉徹的腦子里都不會產生這個想法。

然而他卻把這幫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樂色，統統塞進了李廣利的軍營里。

統領一群由烏合之眾組成的雜牌軍遠征異域，別說李廣利了，哪怕是衛霍諸葛李靖等歷朝歷代的頂級名將也只能徒喚奈何。客觀的講，李廣利沒讓這支隊伍一邊走一邊就潰散掉，還能走到大宛并打了一仗，而且在敗績后還能帶一部分人逃回來，已經是作為武將的一流水準了。

然而他等到的是什么？是劉徹的勃然大怒，以至于“使使遮玉門關，曰：軍有敢入，斬之”——就是堵住玉門關不讓李廣利進，家都不許回了。

想當初對衛霍有多慷慨，此時的劉徹對李廣利就有多刻薄。

為何會如此？都是ZZ上的需要。

當初劉徹要與匈奴開戰，舉朝皆曰不可。壓力大到逼得他不得不與董仲舒合作，簽下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城下之盟。換來的，無非是個尊王攘夷以及“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的開戰借口，付出的卻是天人感應的代價。所以后來劉徹恨董仲舒恨得牙癢癢，成天找各種理由就想弄死他。

好不容易可以開打了，但劉徹的壓力卻更大了。因為此戰必須贏，一旦打輸了，不但北方邊境從此永無寧日，國內被他強行壓下的各種反對勢力也必然會強力反彈——就算因此掀翻劉徹的皇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對前線將領的要求，正常情況下朝廷能滿足八分就不錯了?？蛇@回，劉徹給十二分，反正就是不惜代價，一定要打贏。像漠北之戰，衛霍把全國的戰馬禍禍沒了近八成（14萬匹出塞，僅回來不足3萬匹），用了足足五十年才恢復元氣，但劉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而被他委以重任的衛霍也確實爭氣——河南之戰奪取河套，河西之戰拿下涼州四郡，漠北之戰更是打出了封狼居胥的千古傳奇……經過連續的三次大規模對匈反擊作戰，漢軍徹底消滅了匈奴人的戰略進攻能力，將其逐回了漠北。自此以后，匈奴人肆無忌憚的南侵，讓包括長安在內的內地城市動輒警鐘長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當然為此劉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衛霍之后數次主動尋找匈奴主力決戰均遭受了慘重的失敗。但這樣的失敗，影響僅局限在戰術層次，無關大局，卻也使劉徹愈發的自大，繼而愈發的暴躁。

而倒霉催的李廣利，偏偏就在這個關口上被棄用了。

03

早在建元二年（前139年）劉徹就派張騫出使西域，試圖“斷匈奴右臂”。但客觀的說，雖然張騫的出使很成功，但目的沒有實現。原因也很簡單，西域距離內地太遠，而匈奴又近在眼前，那些實力孱弱的城邦小國就算再恨匈奴人，也不敢舍近求遠，拿自己的家國性命開玩笑。

所以直到將近八十年（前60年）以后，匈奴已經衰弱得不成樣子了，漢宣帝劉詢才設立了西域都護府。

而此時西域還八字沒一撇呢，劉徹就讓李廣利去攻擊更遙遠的大宛國，還得滅國，又給了他一堆樂色——還真不如直接讓后者抹了脖子利索。

所以李廣利的失敗毫無懸念。

兩年后，急于找回面子的劉徹再遣李廣利遠征大宛。不過這回劉徹還是吸取了上次失敗的教訓，不但給李廣利送來了更多的屬國兵和“郡國惡少年”，而且赦免了歷次因對匈作戰失敗而淪為囚徒的漢軍士兵，發往軍前效力。此外，他還允許軍中將士自愿參戰——由此集結于敦煌隨李廣利二征大宛的兵馬，達到了六萬之巨，其中將近半數是或曾是正規軍。

同時李廣利還征發了牛十萬頭，馬三萬匹，驢、駝數以萬計，用以攜帶糧草軍械。在做足了充分準備，軍隊也不再亂糟糟毫無章法的前提下，李廣利一戰定大宛，逼其國人獻國王而降，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而在往返西域途中，李廣利還順手給那些親附匈奴的小國留下點紀念品。包括血洗輪臺、斬首郁成王、逼降康居，最后脅迫諸國出兵數萬隨軍伐宛。班師回國時，又令西域諸國派出使節（人質）前往長安謁見天子?？傊@回是ZZ軍事雙豐收，不但讓劉徹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天馬”，還大漲了面子，李廣利自然也收獲了豐厚的回報。

戰后，他被封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一時間享譽天下，被許多人視為新一代的名將。

但跟衛青，還是沒法比。

衛青剛出道時那是什么形勢？自白馬之圍以來七八十年，大漢朝對匈奴卑躬屈膝，公主財貨跟不要錢似的往出送，連太后被人家調戲了也只能忍著?？删瓦@，還擋不住匈奴人欲壑難填，動輒南侵劫掠——連回中宮都被燒了，甘泉宮外也出現了胡馬劫掠的身影，長安四門緊閉，警鐘的鳴響不絕于耳……劉徹忍無可忍，在馬邑設下埋伏，結果慘遭失??；四路發兵反擊，結果公孫賀無功，公孫敖喪師七千，李廣這貨還讓丟人現眼的讓人家活捉了……

唯獨初出茅廬的衛青千里奔襲，搗毀匈奴祭天圣地龍城，斬首數百。盡管這場大捷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戰果，但在那個萬馬齊喑的時節，卻像一道光照亮了晦暗的人心，給了劉徹勝利的信心，其意義怎么抬高都不為過。

可李廣利呢？大宛遠在數千里之外，得之無益，連個雞肋都算不上。勞師遠征，數萬將士埋骨異域，就為了滿足皇帝的私心和面子，李廣利就算打得再出色，也是得不償失之舉。

一邊是雪中送炭，一邊連錦上添花都談不上，怎么比？

當然這不是李廣利的錯。但皇帝妹夫的鍋，他不背，誰背？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但畢竟是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又怎能不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

04

衛霍在時，戎車七次出塞上，北登闐顏山；六次深入大漠，封狼居胥、禪于姑衍，匈奴畏之如虎。因為這一弟一甥的赫赫戰功，衛氏滿門五人封侯，衛子夫在內宮的地位穩如泰山，親子劉據更是早早被冊立為太子。因此，時人作《衛皇后歌》，唱曰：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相比《李延年歌》，《衛皇后歌》在藝術價值上顯然沒法比。但在軍國之事的價值上，前者能比后者甩出八百里不止。

李夫人固然國色天香，讓老色批劉徹愛不釋手。但以色娛人是最不靠譜的，一旦人老珠黃，曾經的萬千寵愛于一身定然不復存在?？梢抢顝V利能掌握權力，有令皇帝須臾離不得的功績打底，自家妹子的地位才會真正的穩固下來。

就像衛子夫。其實在成為皇后不久，劉徹就對她失去了興趣，移情年輕貌美的王夫人。此后又有李夫人、尹婕妤、邢娙娥、趙婕妤（鉤弋夫人）等相繼受寵，可即便如此，劉徹哪怕再不情愿，也必須對衛子夫保持尊敬。

因為有弟弟和外甥在朝，衛子夫就高枕無憂，劉據的太子之位就無人可以挑戰。

這一切，李廣利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也想像衛青那樣，成為妹妹以及外甥的守護神。所以無論皇帝妹夫對他如何的刻薄、粗暴，他都別無選擇，只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并豁出命去賺到這份功勞。

然而他要面對的不僅是劉徹的臧否陟罰，還有所謂的“士林公論”。

無論劉徹怎么看重衛霍，后來又怎么貿然提拔出來李廣利，我們對當時朝野間的輿論走向根本無從得知。我們能看到的，只有史書上的記載，而有資格撰寫史書的，只有操著筆桿子的士人。

他們怎么寫，大多數人就怎么信。你要是不信，就得拿出證據來，可這玩意上哪兒去找？

而士人最看不順眼的，就是皇帝任人唯親，因為擋了他們升官發財的路嘛。又因為種種原因，皇帝能任人唯親的選擇其實并不多，往往只有外戚和宦官而已。所以這兩個群體，就成了士人最喜歡挖苦、諷刺乃至詆毀的目標。

典型如北宋仁宗溫成皇后的伯父張堯佐，因善于理財而被趙禎任命為三司使（相當于財政部長），這下可就捅了馬蜂窩嘍——像包拯、陳升之等著名的諫官立馬跟炸了毛的貓一樣跳了出來，每天不噴三遍老張晚上壓根睡不著覺。反正不管是地震了著火了發洪水了，哪怕是隔壁八旬老丈掉了顆牙，都是張堯佐的錯。哪怕這廝上朝進殿先邁的是左腳，老包都要求趙禎治他的死罪；要是先邁的右腳，那就直接誅九族好了……

客觀的講，張堯佐不但是個清官還是個能吏。北宋歷屆三司使中，老張的能力和作為就算沒法名列前茅，起碼比他差勁的能數出一大堆來。但哪怕牽頭豬來干這個活都未必能令舉朝群起而攻之，但張堯佐就能。原因沒別的，誰讓他是外戚？

漢宋兩朝相隔千年，但有些執念卻是再長時間也無法磨滅的，比如士人對外戚的警惕、防范以及厭棄。

霍光廢劉賀為昌邑王，誰也挑不出錯來。可誰讓他是外戚？所以士人暗戳戳的揮舞春秋筆法，后世只要有權臣篡立，就說他們“行伊霍之事”，讓霍光平白遭受了一大堆不白之冤。

即便以衛霍之殊勛，司馬遷和班固實在挑不出毛病，那就隆重推出個李廣跟他倆打擂臺。就看歷代文人騷客給這位成天迷路的“飛將軍”寫過多少膾炙人口的詩詞——又是“漢家自失李將軍，單于公然來牧馬”，又是“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什么的，不明就里的人肯定會覺得衛霍算個屁，還是李廣最牛逼。

甚至司馬遷還把衛霍硬塞進了《佞幸列傳》，陰陽怪氣的似褒實貶：

“自是之後，內寵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數也。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史記·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衛霍都成這個熊樣了，能被他倆甩出好幾條街的李廣利又能落到什么好？尤其是這貨后來又降了匈奴，所以罵起來自然更加肆無忌憚、痛快淋漓：

“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靡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廑獲駿馬三十匹，雖斬宛王毋鼓之首，猶不足以復費，其私罪惡甚多?！保ā稘h書·卷七十·傅常鄭甘陳段傳第四十》）

05

所以李廣利很清楚，甭管征滅大宛之功如何讓皇帝妹夫滿意，但想讓那些嘴欠的士人徹底把嘴閉上，尤其是想讓妹妹和外甥的地位再上一層樓——哪怕僅僅是跟衛青比較個高低上下，也得在匈奴人的身上較個真章。

但此時的漢匈形勢，并不樂觀。

衛霍在時，固然通過三次大規模的反擊作戰，徹底打掉了匈奴的戰略進攻能力，使得內地再不聞烽火?？尚倥艘矁H是傷了，并沒有殘，更沒有死。他們只是縮回了漠北舔舐傷口，古有“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誰敢保證若干年后匈奴人就不會卷土重來了？

劉徹雖然自大，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想痛打落水狗，一戰解千愁，可迭經大戰的漢軍損失也很大，需要時間休整，所以只能暫時忍耐。

誰知這一等，等來的卻是霍去病年僅24歲就撒手人寰。而衛青也在十一年后病逝——劉徹的兵是緩過來了，主帥卻沒了。

萬般無奈下，劉徹點將趙破奴。后者追隨霍去病時那叫一個生龍活虎，因功封浞野侯。但一個優秀的將才并不一定能成為合格的帥才，趙破奴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太初二年（前103年），趙破奴率兩萬騎與匈奴戰于?；剑ń衩晒磐晾优c鄂爾渾河上源以南），最終不僅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抓了俘虜。

眼見外人不頂事，劉徹決定還是玩老套路——讓自己的舅子上。

天漢二年（前99年），李廣利率三萬騎出酒泉，與匈奴右賢王戰于天山，斬首萬余級而還。此戰算是衛霍之后漢軍取得的難得的一場勝利，但得到的評價并不高，其實還是受他外戚的身份所累。比如史家揪住李廣利一度被匈奴圍困，“幾不脫。漢兵物故什六七”（《史記·卷一百一十·匈奴列傳第五十》）不放，以貶低這一戰的意義，其實是非常不公平的。漢軍出塞作戰，地理不熟，補給不足，敵蹤難覓，被包圍伏擊是大概率事件，遭受重大損失是常有的事情。比如在河西之戰中霍去病所部“師率減什七”（《漢書·卷五十五衛青霍去病傳第二十五》），漠北之戰中“漢軍之士馬死者十馀萬”（《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八》）都是典型的例子，但并不能抹殺這些勝利的價值。

畢竟漢匈兩國的國力擺在那里，哪怕是殺敵一百自損一千，劉徹都能把匈奴活活拖死。更何況差不多一對一的損失比，沒準在他看來就是大賺特賺。

所以天山之戰歸來的李廣利，徹底得到了劉徹的信任，在某種程度上將其視為了衛青的接班人。

所以在兩年后，劉徹再度將六萬騎兵、七萬步兵，總計十三萬大軍交到李廣利手里，出塞尋找匈奴決戰。而受命配合他的作戰的另三路兵馬加一塊，也只有八萬步騎，其中騎兵僅萬人——此時的李廣利，已經毫無爭議的成為了漢軍第一人。

只可惜已經跟漢軍打了幾十年仗的匈奴人早就吸取了教訓，不再急于求戰，而是一路撤退，誘敵深入，最后在余吾水（今蒙古土拉河）集結重兵決戰。此時的李廣利所部因長途追擊士卒疲憊，補給不足，尤其是步兵無法及時趕到戰場。因此在與匈奴作戰十余日仍無法取勝的情況下，他只能退兵，無功而返。

只能說，這場戰爭越打到最后，就越難、越復雜。偏偏趕在這個節點上才撈著上場爭功的李廣利，可以說是倒霉到了極點。

06

因漢軍屢戰不利，匈奴愈發囂張，又壯起膽子入寇五原、酒泉等地，掠殺邊民守軍。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劉徹于征和三年（前90年）遣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萬人出西河，中合侯馬通率四萬騎出酒泉，再次對匈奴發起反擊作戰。

其中商丘成與李陵戰于浚稽山（今蒙古戈壁阿爾泰山中段），將敵擊退即回師歸國；馬通在天山迫退匈奴大將偃渠與左右呼知王后也見好就收，唯有李廣利這一路連戰連捷，一路追擊匈奴至范夫人城（今蒙古達蘭扎蘭加德），結果就出事了。

就在他出兵的前一年，爆發了巫蠱之禍。這場改變了歷史走向的變亂，因一起普通的宮闈案件而來，又因劉徹的多疑以及年老帶來的對失去權力的恐懼而愈演愈烈，并大肆勾連，導致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相繼自殺。而李廣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兵的。

后位及儲位的雙雙空置，讓他看到了機會。所以在臨行前，李廣利找到丞相劉屈氂，希望后者能上書皇帝冊立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劉髆為太子。因兩人是兒女親家，利益一致，所以劉屈氂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所以在后來的戰事中，商丘成和馬通能見好就收、無過即是功，但李廣利就不行。因為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必須打出一場大捷，配合劉屈氂給自己的外甥通向太子的道路上，鋪墊好最重要的一級臺階。

但此時的李廣利，頭腦依然清醒。畢竟已經是戎馬十余年的一員宿將了，跟匈奴人打交道也近十年，還吃過虧。所以他雖然輕兵疾進，但仍算得上穩扎穩打。匈奴人誘敵深入的老套路，李廣利心知肚明，壓根就不會上當。

然而就在他一次次的將匈奴擊潰，并尋機聚而殲之之際，后方傳來噩耗——有人密告劉屈氂與妻子請巫祝詛劉徹早死，并密謀推舉劉髆繼位。

劉徹大怒，未經任何審理就直接將劉屈氂腰斬，同時把李廣利的妻兒統統下獄。

可以說此時的劉徹已經瘋了。劉屈氂殺就殺吧，可李廣利呢？那可是正手握重兵在外為國奮戰的一軍之帥?。【退隳阍傧肱浪?，就不能等他班師回國后再說嗎？此時囚禁其妻兒，就不怕李廣利一怒之下投了敵？

還別說，消息一傳到軍前，立刻就有心腹勸說李廣利降匈，可后者根本不予理會。畢竟，李廣利也是倒霉慣了，見多識廣，此時他心里很清楚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想當初李廣利二征大宛時，弟弟李季淫亂宮闈，導致他自己以及李延年遭族誅（此時李夫人已死）。本來李廣利也難逃一劫，可誰讓他不但大勝而且滅國而歸，劉徹便再不提此事，還給李廣利封了侯。

但像出兵之初所想的一場大捷，此時恐怕也難以扭轉局面。要讓劉徹回心轉意，李廣利不僅要打贏，還得贏得驚天動地、空前絕后，就是功壓衛霍的那種。唯如此，才能讓好面子的皇帝改變心意，不但能保住自己和妻兒的性命，弄不好捎帶著把外甥的事情也搞定了。

所以他不再猶豫，揮兵疾進，深入漠北，一路追逐匈奴到了郅居水——再往北幾百里，都要追到貝加爾湖了。

就這么拼命的追，終于追上了匈奴左賢王所部。大漠深處的一場廝殺下來，漢軍大勝，斬匈奴左大將，“虜死傷甚眾”。但軍中的矛盾和危機，也終于掩蓋不住了。

隨軍長史和都尉就認為，李廣利身為一軍主帥，為立功贖罪而孤軍深入，將全軍置于險地，已經失去了繼續指揮作戰的資格。所以二人密謀將其扣押并取而代之，誰知事泄，暴怒的李廣利將長史斬首，遂引起軍中騷動。

西漢軍中的長史，類似后世的監軍，為皇帝安插軍中的耳目，地位超然。李廣利擅殺長史后，知道后果很嚴重，心態也崩了，只好撤軍。行至燕然山（今蒙古杭愛山）時遭匈奴伏擊，將無戰心，兵無斗志，最終七萬大軍盡喪，李廣利也被抓后降匈。

消息傳回國內，劉徹惱羞成怒下殺死了李廣利的妻兒，并將其族誅。

07

李廣利降匈以后頗受單于看重，不但授予他高位，還把女兒嫁給了他，這就引起了衛律的嫉恨。

衛律跟李廣利、李陵一樣，也曾為漢臣，而且還是受李延年舉薦才當上官的。后來李延年被殺，衛律怕受株連，這才叛逃匈奴。

俗話說升米恩斗米仇，衛律就是這樣的小人。因為不得不逃亡蠻荒，他本就痛恨李家人，現在再看到李廣利來得比他晚、地位還比他高，就愈加恨得直欲寢皮食肉。

恰好單于的母親生病，衛律趁機賄賂了巫師，說只要拿李廣利祭神，病就能好。單于信以為真，遂下令殺之。

李廣利臨死前，詛咒“我死必滅匈奴”。然后塞外連續數月雨雪不止，人口牲畜大量死亡，把單于嚇得半死，趕緊立祠祭祀李廣利的亡靈，以為贖罪。

至于這回靈沒靈，誰都不知道，因為史書沒說。

漢匈戰爭，從白馬之圍到陳湯滅郅支單于，歷時一百三十多年。其間兩國互有攻守，都有過風光也有過示意。在西漢這邊，更是出過兩個著名的叛將一個就是李廣利，另一個則是李陵。

天漢二年李廣帶十三萬大軍出塞那回，李陵奉命率五千步卒去接應，誰知卻遭遇了匈奴單于的主力，最終轉戰數百里，因矢盡糧絕不得不降。一開始李陵降匈只是權宜之計——像李廣、趙破奴都被抓過俘虜，但找個機會就逃走了?？蓜芈動嵑蟛还懿活櫟膶⑺哪赣H、兄弟、妻兒等親族數十口全部誅殺，連求情的司馬遷都被遷怒而遭受宮刑。這下李陵才死心了，再也不想回國了。

后來霍光主政，派人勸李陵歸國，并保證他的富貴。對此，李陵的答復是“丈夫不能再辱”（《漢書·卷五十四·李廣蘇建傳第二十四》），最終客死他鄉。

沒人去找過李廣利。如果有，我想他的選擇大概也是如此吧。

同是受劉徹所逼不得不叛逃匈奴，大概是因為司馬遷的原因（李陵是李廣之孫），后世對李陵普遍持同情和理解的態度，可對李廣利基本就沒什么好臉色了，除了指責就剩謾罵。

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如果說李陵都可以原諒，那李廣利又做錯了什么？

兩征大宛固然是得不償失，但錯在劉徹。就算被打發去大宛的是衛青霍去病，又或者是李廣李陵，難道他們還敢不去？難道是覺得自家主子的刀不夠利？

帶著一群樂色遠征異域，雖敗但還能帶回來些人；轉頭換上部分精銳再打，就能滅國、揚威域外，這份本事除了衛霍，武帝一朝還有誰能做到？

三征匈奴，一勝一平一負——敗的那場還是因為劉徹吹黑哨。這樣的戰績，除了衛霍，還是沒人能比。

可以說武帝一朝，最牛逼的除了劉徹，剩下的全是他的舅子。李廣利固然比不上衛霍，但他可以足夠自信的指著剩下所有人的鼻子，說出斷水流大師兄的那句名言。

跟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是樂色。

但同為舅子，李廣利偏偏比不過衛青，這就讓窮究后者錯處一無所得而惱羞成怒的士人們，就像蒼蠅看見了糞坑。

沒錯，就是糞坑。就像一場體育競賽，亞軍固然比不上冠軍，但顯然比剩下的人都強。但只要忽略這一點，只拿他去跟冠軍比，還不是怎么詆毀都不為過？

就因為是外戚，偏偏衛青還沒法噴，稍遜一籌的李廣利自然就千夫所指了。

都是倒霉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