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軍功章

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中國國防報）

每天早晨六點半到七點，離哨所不遠的小鎮村口，總有一個老人的身影出現。晴日里，他拄著棗木拐杖蹣跚晨練，杖頭叩擊路面的聲響格外清亮；雨天，他靜立樓下，目光越過江面，仿佛要穿透水霧望到對岸去。

戰友告訴我，這位老人叫孟憲功，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我留意過，老人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中山裝，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指節粗大，皮膚皸裂。唯有撫摸軍功章時，他混濁的眼睛里會泛起少有的溫柔。

“別看孟大爺面相兇，其實心腸軟得很嘞。”社區主任笑著遞來熱茶，“就是這倔脾氣，年輕時沒少得罪人。”當年，得知招募志愿軍戰士的消息，孟憲功顧不上和妻子道別，就應征入伍跟著大部隊走了。退役后，公社給功臣分糧，見孟憲功日子過得緊巴，便多給他稱了5斤。他原封不動退了回去，還在大會上先批評工作人員，再檢討自己“沒帶好頭兒”。這股較真兒的勁頭一直沒有變——前些年在小鎮集市上，他發現屠戶賣注水肉，便攥著屠夫的胳膊直奔派出所。

在孟老簡樸的兩居室里，老式五斗柜立于客廳東側。五斗柜上方的墻上掛著相框，里面疊放著不同年代的照片。“我們星夜奔襲至陣地前沿時，黑壓壓的敵機群已俯沖撲來。”孟老的手指劃過相框，1952年2月的戰斗情景脫口而出。

那一夜，孟憲功所在連隊剛做完補充就投入戰斗。炸彈與凝固汽油彈如密集的黑色冰雹砸落，每一次爆炸都像大地在嘶吼，火光把夜空燒得通紅。孟憲功在射擊位間穿梭，機槍槍管燙得灼手。倒下一個戰士，立刻有人頂上來，血與泥糊滿臉龐。全排頂著彈雨死拼，5次打退敵人的沖鋒，守住了陣地。

戰斗勝利，孟憲功榮立三等功，但他沒有因為立功而開心。好幾個戰友犧牲了，他至今記得戰友彌留之際的眼神和期盼。

“這枚三等功獎章，沾有犧牲戰友的血。”孟老從五斗柜里捧出一個木盒，里面是帶著歲月痕跡的軍功章。

1952年11月的一次戰斗中，孟憲功和戰友在零下20攝氏度的雪地里潛伏一天一夜。當敵軍坦克群壓過來時，孟憲功抄起爆破筒沖在最前方，左腿被彈片撕開一個大口子，后來昏死過去。醒來時，孟憲功發現一個戰友趴在他身上。戰友的鮮血浸透孟憲功的軍衣內襯，凝在口袋里的這枚獎章上。

山高谷深，氣溫極低。部隊晝伏夜行，常有戰士走著走著就栽倒，再也起不來。大家餓了只能抓把雪抿進嘴，“雪化了才覺出，嘴里還卡著彈片。”孟老說，每次戰斗結束，他們就摸黑分組，拼死也要把戰友的遺體搶回來。

老人掀起衣襟，3個拇指粗的疙瘩褶皺凸起：“這是搶小王的遺體時留下的。”在1952年底的一個雪夜，他們在戰場的積雪里來來回回挪了4個小時，背回7位戰友的遺體。其間，他被敵人子彈、彈片“咬”了好幾口，留在體內的彈片漸漸在肚子上形成3個拇指粗的疙瘩。

“每次戰斗，都不知能不能活下來。”孟老的語速慢下來，“戰士們都明白，橫豎是死，要死得值當。”每次沖鋒號吹響，子彈擦著耳邊嗖嗖飛，炸彈在腳邊炸起雪霧，他們毫不畏懼地撲向敵軍。

一仗仗拼下來，孟憲功活著回了國。轉業時，組織上安排孟憲功回河南老家工作，他卻執拗地選了這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村子留下來。

“我活著回來了，可好多戰友都犧牲了。我要留在這兒，這里離戰友們近一點。”孟老起身挪到窗前，靜靜地望著鴨綠江。孟老房前200米就是鴨綠江，當年他和戰友們就是踩著冰面跨過去的。

兒子孟慶軍記得，父親從沒過過生日，卻年年清明讓家里備桌酒菜，給自己煮碗雞蛋面。他點上一炷香，然后就坐在一旁吃面，看著煙絲一縷縷往上飄，直到香燃盡了才起身。孟慶軍告訴我：“爸說，這天是犧牲戰友們的祭日，也是他的重生日。”

前些年，孟老愛給來串門的孩子們講戰斗故事。說到與敵人拼殺時，他會撩起衣襟，指著肚子上3個凸起的硬塊笑道：“這3塊彈片，比你們爺爺盤的核桃還硬！”孩子們正驚奇地睜大眼睛盯著，老人又轉身指著墻上的一張照片給他們看——那是抗美援朝出國作戰之前他與6位戰友的合影，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了國。

“爸的軍功章誰都不讓碰。”孟慶軍小心地掀開木盒，里面除了軍功章，還有當年指導員留下的皮帶扣和一小包黑褐色的土，“這是1953年回國時，爸從陣地上裝的土。”如今，電視里播放抗美援朝題材的紀錄片，老人會盯著屏幕發怔，手抖得厲害。

此刻，我手里正握著這枚浸染熱血的軍功章。孟老的曾孫踮起腳尖，也想摸一摸太爺爺的“寶貝”。孟老欣慰地告訴我，小曾孫已會背誦《誰是最可愛的人》中的段落。

（蔣德紅）

（中國國防報 2025年11月6日第三版）

責任編輯：李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