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整容團，奔向縣城美容院

醫美早已不是年輕人的專屬。

據艾瑞數智的數據顯示，醫美行業中女性仍為消費主力軍，占比高達95.6%，其中40歲以上做醫美的女性人群占比已達10%，并正呈逐年遞增的趨勢。新氧數據顏究院也調查發現，近些年醫美人群的年齡層從20-45歲，逐步拓寬到60歲。

中老年女性群體，成了醫美行業的藍海。

年紀稍大的女性，出于安全考慮，大多會選擇改變不是很大的微整形，如割雙眼皮、祛眼袋、切眉等針對眼瞼松弛的手術。拉皮、埋線等提升皮膚緊致度的醫美項目也很常見。

可動輒幾千上萬的醫美費用，對一些節約了大半輩子的女性來說，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為了省錢，她們奔向了價格更為實惠的縣城美容院，在墻壁已泛黃的手術室里，默念著變美的愿望。

年輕時隱藏的欲望，到老了都被翻找出來，化為了改變的勇氣。以至于，機構是否正規，手術過程是否合規這類“小事”，都無法阻擋她們毅然決然地躺在手術臺上。

老年人組團去整容

這天，59歲的秀芬6點半起床，簡單洗漱，吃了早飯，于7點零5分下樓，正巧一輛黑色的7座商務車緩緩駛進她的視線，停在她面前。

不算司機，車里共坐著5位女性，一位年紀較小，30歲出頭的樣子，其余4位包括秀芬在內年齡都超過了50歲。大家互相認識，都是親戚，有秀芬的親姐姐、親嫂子、表嫂子和秀芬生意上的朋友。

一車人早上從沈陽出發，往毗鄰的小城市朝陽開，不過她們的目的地不是朝陽市，而是路上一家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美容院。而這一車人，就是提前跟院長約好，在當天要去整容的。

圖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整容這事，秀芬在心里想了很多年，她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單眼皮，一直想去割成雙眼皮。跟丈夫說，丈夫勸她沒事別瞎折騰，跟朋友講，朋友說她雙眼皮肯定不好看，總之沒人支持她，后來秀芬想著手術到底有風險，也就算了。

可近兩年，由于年紀漸大，秀芬的眼皮支撐力一年不如一年，總是耷拉著，有損害視力的趨勢，趕上女兒打算明年結婚，她也希望自己能美美地出席，于是，想改變形象的心情越來越強烈，她開始主動去整形醫院咨詢。

三甲醫院的整形科價格昂貴且排隊周期長，秀芬并不考慮。連鎖整形醫院雖不如大型有保障，但服務和價格卻更有優勢，秀芬共咨詢了4家整容診所，兩家打了電話，兩家實地考察，最后選擇了醫生最溫柔的一家，診所門口還立著韓國明星整形前后對比的廣告牌。

秀芬要做的項目叫眼綜合，是一種包括開眼角、眼眶脂肪填充、割雙眼皮及祛眼袋的綜合項目，針對上眼瞼皮膚松弛的人群，可以使眼睛放大一倍。項目價格折后1萬3，秀芬去銀行提前一周把錢取了出來。

嫂子聽說秀芬要花1萬多割雙眼皮，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氣勢殺到她家，勸她一起去縣城的小診所做手術。嫂子說，醫生她認識，手法特好，她的雙眼皮就是那兒割的，正好最近要去切眉，力邀秀芬一起，價格也只要市里診所的零頭。

秀芬嫂子正在接受切眉手術/受訪者供圖

秀芬起初也擔心縣城診所的資質問題，但當聽說去縣城做手術能省下近1萬塊，便把憂慮統統拋到腦后了。

怎料，兩人前腳約了時間，家族中的其他女性后腳也要跟風去整容。有想墊山根的，有想紋眉的，秀芬的姐姐早年割了雙眼皮，術后恢復的不好，眼皮褶皺一邊寬一邊窄，趁此機會，決定去做個修復。

就在今年2月末，幾個人調好了時間，租了一輛商務車，踏上了組團整容的征程。

生活在成都，今年56歲的李靜也是整容診所的常客。

為了變美，也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些，一些熱門項目她基本都嘗試過，不僅紋了眉、漂了唇、祛了眼袋、開了眼角，也熱衷于做各種保養項目，如熱瑪吉、除皺針、光子嫩膚等。

最近她迷上了精油塑形，由工作人員將各式各樣的精油涂抹在她的小腹，按摩發熱后上儀器，儀器上有類似針灸的功能，用起來有輕微的刺痛感，每周做一次，李靜兩個月瘦了8斤，她特別滿意。

圖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李靜是位女商人，18歲從家鄉出走到成都創業，經歷過有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在最珍貴的青春年少時期，她沒有條件好好打扮。而人到中年后，生活漸漸富足，那些年少時變美的愿望，終于可以不顧別人眼光地逐步實現，她現在只想遵從內心滿足自己。

身邊的姐妹都很羨慕李靜，覺得她敢想敢做，有很多人想整容卻擔心世俗的評價，而遲遲不敢動作。面對這種態度，李靜反問道，花錢讓自己變漂亮，難道是什么羞恥的事情嗎？

李靜的老公并不支持她整容，每次去診所回來，兩人都要懟上幾句。但李靜依舊我行我素：“我只圖自己高興，他的意見一點也不重要。”

整形科里，忐忑的老年人

真正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秀芬才開始感到害怕。

秀芬跟給自己做手術的大夫是第一次見面，兩人之前只通過視頻看診了一次，前后不過20分鐘。大夫詢問了病史，比如有無糖尿病等慢性病，叮囑她術前幾天清淡飲食，就草草掛斷了視頻電話。

在診所，醫生給秀芬講解手術過程/受訪者供圖

如此草率的線上看診，讓秀芬心里直打鼓。縣城美容院的店面不大，外屋擺著兩張床，床邊立著需要用到的儀器，里屋只有一個用來手術的房間，墻面有些斑駁，裝修也頗有年代感。眼見此景，秀芬心里的疑慮更多了，礙于是嫂子介紹的，沒能說出口。

嫂子要切眉，是幾人中手術相對簡單的，第一個進了手術室，不到半個小時就自己走了出來。秀芬見狀趕緊上前詢問情況，嫂子眉骨下方被切掉一小塊皮膚，縫合后眼角的確提升了不少，狀態有點像小時候母親給女孩扎高馬尾，綁得又高又緊，將太陽穴都提起來的感覺。

嫂子一邊吊著眉眼，一邊跟秀芬說，一點也不疼，放心吧。秀芬也就半推半就進了手術室。

大夫先是在她臉上涂了一層冰涼的藥物，后注射麻藥，但皮膚還留有少許知覺，她能感覺到刀子剌過眼皮的觸感，與其說是疼，更多是不適。

手術做完，秀芬頓時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拿著鏡子反復地看，雖然還沒拆線，也不知道后續能恢復成什么樣子，但她還是怎么看怎么滿意，擁有雙眼皮，這個埋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愿望，此刻終于得到實現。“真好，以后我也是大眼睛了”她跟嫂子說。

圖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對比秀芬走進整容診所前的緊張無措，李靜明顯“老油條”得多。

距李靜第一次邁進整容診所至今，已經過去8年了，那次她在飯局上碰到之前生意上的伙伴，對方紋了當時很流行的韓式一字眉，她覺得顯年輕，央著人家帶她一起去。

之后，李靜在那家美容院辦了卡，銷售推薦的項目，只要能達到顯年輕作用的，她一般不會拒絕。在人人給按摩洗臉儀交“智商稅”的時候，李靜已經在美容院用“小燈泡”深層清潔皮膚了。

審美隨著時代在不斷變化，一些在當下流行的項目，日后都在漸漸淘汰。

李靜幾年前做的韓式一字眉，在如今的審美下顯得又粗又死板，遠沒有細眉優雅柔和。為此，李靜開始了大規模的“去舊添新”工程，將原有的項目洗掉，再設計做新的。

洗眉特別疼，需要先用藥水將之前的紋眉痕跡泡軟，再用刀刃一點點貼著眉毛劃掉，李靜說，好幾次她疼得直叫喚，歇了兩回才堅持下來。

等新的細眉重新紋好后，她感嘆自己好像又年輕了幾歲，那疼痛就是值得的。

也有項目失敗的時候，一次李靜剛刷完酸，馬上打了雷射，導致皮膚大面積爆痘、爛臉，在夜里鉆心的疼。她后續保養了很久，但下巴處的結痂脫落后，還是留下了一小塊黑斑。

幾年下來，李靜在整容診所的花費超過了6位數，整體效果不錯，熟人見了總會夸她又年輕漂亮了。去年跟老同學見面，大家穿的都偏休閑，只有李靜穿緊身裙，踩高跟鞋，平時去菜市場買菜，她也會花心思化妝打扮，搭配衣服。

沒能在最美的年紀盡情享受美，李靜決定在徹底老去之前，一定要抓住這最后可以對抗年齡的歲月。

在變美面前，進退兩難的老年人

歲月殘忍，希望能重煥青春的老年女性，一頭扎進醫美的深海。可醫美項目高昂的費用，又迫使她們在追求美的同時，考慮性價比，縣城小診所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事實上，醫美機構的魚龍混雜，早已讓消費者苦不堪言。據國家衛健委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6月，中國合規的專科醫美機構數量為15513家（不包含綜合及公立機構），其余均為“三非”，即非法的醫美機構，非法的醫美醫生，與非法的醫美產品。

公布的名單里，諸如浙江、四川等大省份，合法機構數量都在1200家上下，數量最多為廣東省，有1664家。那么在經濟相對疲軟的縣城地區，依舊能有多家醫美機構頻頻冒頭，其資質情況不言而喻。

近些年，醫美失敗的案例也屢見不鮮。在上海做腰部環吸吸脂手術的小葉，因為醫院操作失誤，導致臀部脂肪被誤吸，留下了終生的臀部塌陷；成都的杜女士花10萬元注射該醫院力推的“美容針”后毀容，最后竟發現是無資質產品；北京一男子在機構割眼袋后失明，奈何診所和醫生連夜跑路，求訴無門。

圖源/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遭遇“黑醫美”后，與診所打官司定賠償只是初步困境，其背后是落入“美麗陷阱”的人們可能要用一輩子去消化一次的失誤。

起初秀芬跟女兒說起割雙眼皮，女兒很支持，但聽說要組團去縣城割，便開始極力反對。女兒直接靈魂三連問：診所有資質嗎？醫生有資質嗎？為啥手術價格會便宜這么多，你自己不好好想想嗎？

但秀芬心想，這是嫂子介紹的，自家親戚還能騙人么。

手術前，秀芬在診所跟一位女工作人員閑聊，得到了一些關于主刀大夫的信息。比如她今年50多了，之前在公立醫院當護士，為了送孩子出國留學出來干醫美。單干的頭兩年賣醫美產品，后來學了紋眼線、紋眉、漂唇，經驗多了，開始動刀子。

“一年能賺這個數”，女員工用手比了個8，秀芬推測，可能是80萬。“我的雙眼皮都是她割的”，說著女員工把劉海撩上去，閉著眼給秀芬看，“是不是看不出來”。

也有年輕女性去縣城診所整容/受訪者供圖

術后要連續打3天消炎針，每次開車往縣城去太麻煩，大夫提前在市內找了一個能上門打針的護士，每天上門幫秀芬她們打消炎針。第二天秀芬的眼睛消腫，第三天拆線，第四天傷疤開始癢，視頻復診時大夫說秀芬恢復得很好，她的皮膚挺適合做醫美。

一段時間后，雖然眼睛不痛不癢，但秀芬仍能看到上眼皮有一條清晰的粉紅色傷疤，傷疤微微上挑，延伸至眉骨。每次出門需要用粉底遮掩。

秀芬無法判斷這算不算失誤，也不敢聲張，女兒問起來，她只說還要恢復一陣子，但具體多久，能恢復成什么樣子，她一概不知。

不只是秀芬，嫂子、姐姐的醫美手術后都出現了一些術后問題，問題不大，但多多少少對生活有點影響。

嫂子切眉后，整個人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但每次一覺醒來，她總覺得眉毛火辣辣的疼，這是術前從未有過的情況。姐姐則是與秀芬一樣，傷疤至今清晰可見，而且出奇的癢，尤其在夜里更是痛癢難耐，導致她最近睡眠很差。

秀芬把這些術后問題歸結為一分錢一分貨，3000多的眼綜合手術跟大醫院沒法比，能弄成這樣她已經很滿意了。

邁過50歲門檻，一些女性才覺醒出了對美的追求，因為受限于經濟水平，不得已奔向價格更便宜的縣城美容院。

醫生資質，醫院資質，這些常人更為注重的條件，在部分中老年女性煥發青春的欲望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她們決定用明天賭一個青春。

首圖來源于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文中人物名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