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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同我的丈夫結婚吧》
她曾在十年間反復面對困境:股東退資、市場崩塌、個人失落。那些外界看似不可逾越的波瀾,對她來說,只是日常。作為一位教育者,她的故事并沒有明顯的高潮與落幕,而是一場漫長的持續,關于教育、信念與生活的多重博弈。她并不相信那些炫目的成功故事,教育本身更像是一場沒有結束的實驗。或許,真正的教育,從來不是那些看得見的成績,而是那些被遺忘的、平凡的瞬間。
在這個快速變動的時代,總有一些人堅持走在邊緣。他們不迎合潮流,也不尋求成效的捷徑。他們的選擇,可能是孤獨的,但也許正是從這些人堅守中,我們能看到真正的教育、真正的信念。他們被稱為“少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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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級年份
夜深的直播間,她坐在一盞孤燈下,嗓音沙啞。
那是一個為期十二小時的公開課,間隙里只有幾分鐘的水聲和咳嗽聲。屏幕另一端的觀眾已經換了好幾撥,她仍在講,像是在用語言挽留某種秩序。
那是2024年,她創業的第十年,也是她反復形容為“地獄級”的一年。
“我從來沒想過會走到今天。”酈小安說,“十年前只是想解決我女兒的教育問題,沒覺得要做一輩子。去年股東退資,我突然負債一百萬。只能想辦法變現,于是挑戰十二小時直播,把公開課轉化成私教學員,后來才有了ToB業務。女兒成功上岸中央美院,丈夫卻在三個月內罹癌離世。”
在她的敘述里,創業和生活的崩塌沒有界限。
她說那幾個月里常常是邊直播邊哭,哭完又繼續講課。教育成了一種維持日常呼吸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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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至今,是創新教育最艱難的時段。政策轉向、資本退潮、消費萎縮,小微機構成片倒下。對多數創業者而言,那幾年像是被反復碾壓的回聲:補課轉型、校區關停、教師流散,理念被迫貶值成一場漫長的自救。
酈小安沒有退出,她的公司“布來牛PBL”從浙江金華起家,只剩一個工作室。她說:“教育的過程本身就是PBL,不斷遇到問題,解決問題,再遇見下一個問題。”
這句話聽起來像信念,也像一種宿命。
有一次我問她,如果用時間線標出這十年的情緒峰谷,哪一年最痛?她想了很久,說:“從2021到現在,都算。不是簡單的加法或者減法,而是多個小周期的疊加。微妙又復雜。”
她用“地獄級”來形容,是因為那種復雜不是指某一個災難,而是一連串的錯位疊加:疫情、退資、疾病、市場崩塌、城市遷移。她學會了在塌陷的世界里,繼續教學。
我看著她那雙總是帶著微笑的眼睛,想起她說過的一句話:“我只是沒有徹底崩潰罷了。”那句話像一個反向的誓言,也像一個教育者對自己的自救告白。
一個母親的教育問題
2015年,酈小安辭去了電視臺的編導工作。
她在那之前做了近十年節目策劃,熟悉鏡頭、節奏與情緒操控,也習慣了短平快的表達方式。她說:“那時候常被領導要求改稿,被訓練成一個調動觀眾情緒的職業選手。”
她的女兒在上小學,讀書認真,卻越來越焦慮。她陪著孩子讀書的過程,也重新讀了一遍自己的人生。“我不想讓她變成一個被教育體系擠壓得越來越淺薄的人。”
那年夏天,她在金華創辦了一個叫UIEQ書友會的小型項目,做人文通識的精讀課,陪孩子一起閱讀經典。
她的創業起點并不帶有宏大的理想,只是一個母親的直覺。 “為了讓孩子閱讀,也為了讓我自己不被鈍化。”
兩年后,她帶著合伙人小茜去北京參加“21世紀教育研究院”的LIFE教育創新論壇。那次會議成了她命運的分水嶺。“會場上我們第一次知道了HTH學校,也第一次接觸到PBL項目式學習。”
她記得分享者展示了一張圖片:一個幼兒園孩子畫的六只蝴蝶,從第一張潦草到最后一張,線條柔順、形態清晰。“我被震到了,”她說,“那一刻我意識到,教育的目的不是塑造完美的蝴蝶,而是讓孩子有畫到第六只的勇氣。”那一年,她決定把閱讀課堂延伸為“項目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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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帶孩子拍紀錄片,讓他們去街頭采訪、自己剪片。那是她熟悉的領域,也是她從導演轉向教育者的關鍵一步。
“做紀錄片是絕妙的學習方法,”她說,“孩子要協作、要管理時間、要和各種職業的人打交道。那個過程,比做出一部好片子更重要。”她在金華搭起了第一個教學場地,墻上貼著學生的海報、手稿與故事梗概。
家長偶爾探頭進來,看到一群孩子討論主題、爭論畫面構圖,常常會問:“這算學習嗎?”“算啊,”她笑了笑,“學習就是他們彼此說服的過程。”
從那時起,“布來牛”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寓意是“笨拙但有力的牛”。慢,卻能一直往前。她說:“教育不一定要快,它要的是方向。”
那是一個單純、熱烈、帶著盲目樂觀的時代。教育創業者們在各自的小城市點起火種,談理想、講創新,互相鼓勵。沒人想到,那些“非主流的學校實驗”有一天會成為被大潮沖散的邊緣回聲。
爆發與墜落
2019年秋天,布來牛在杭州開出第一家校區。
那是教育創業者最熱的年代,創新教育的口號層出不窮。她和團隊走了兩三個區,沒有做足調研,就選了西湖區古墩路,傳統教培的黃金地段。
“一樓門面加二樓教室,成本其實很高。”她說,“但那時候覺得,只要內容好,就不怕沒人來。”
開業不久,她就聽到家長的質疑。“你們做PBL項目式學習,居然畫冊里連一個老外都沒有。”言外之意,是質問這家機構憑什么談國際視野、創新教育。
她笑著回憶那一幕。那種輕微的屈辱,像一粒沙,嵌在了記憶里。“確實,我們沒有海歸,沒有985、211,也沒有專家教授。整個團隊里,沒有一個人是專業教育出身。”
她頓了頓,“但我們真的是在做教育。”
沒多久,疫情來了。校區的燈熄了幾個月,房租仍要交。她回憶那段日子:“我們在金華有兩個校區,在杭州有一個。三個校區加起來,光房租就壓得人喘不過氣。再加上人工,太疲憊。”
那時候的她,常常在夜里整理賬目。那些數字沒有任何情緒,卻足以讓人失眠。團隊里有人走了,投資人開始猶豫。她說:“我們敗給了這種大環境,這種焦慮的教育風潮。”
同樣的課程,同一個老師,在金華和杭州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課堂氣氛。金華的孩子不自信,卻能沉浸在項目里;杭州的孩子很焦躁,上課時頻頻看表:“老師,我下一個課幾點要開始?”她在兩個城市間奔波,像是在觀察兩種不同的童年生態。
“我那時開始明白,PBL的敵人不是考試,而是時間。那種被壓縮得沒有空隙的時間。”
2023年夏天,她決定關校。那時已經負債百萬,股東退資,丈夫又罹患癌癥。三個月后,他去世。她說那一年像一場塌陷的夢。
秋天,她退掉了房子,只留下一個工作室。“我們在暑假時就決定,秋季結束就關校。那時收學費只收了原來的三分之二,退費壓力不大。能保住人,就已經很好了。”
我問她,那之后最難的是什么?她說:“最難的是人才。錢可以想辦法,招生也能調整,但人,懂教育的人,是最難的。”
她仍記得第一次還債時的感受。那筆錢分五年還完,每年二十萬。她把那筆支出稱作“尊嚴賬”。“那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我自己。哪怕最后什么都沒有了,也要讓人知道,我們是靠自己活下來的。”
野草的生命力
在關校的那個秋天,酈小安開始學會“慢慢活”。
她不再去追求規模,不再幻想市場。那段時間,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不是失敗,是進入了第四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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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布來牛的方向逐漸轉向ToB項目與師訓。她開設PBL課程培訓營,重新連接那些在系統內外徘徊的教育者。“很多體制內的老師,教學任務已經很重,還自己掏錢來上課。他們回到學校未必能施展,但還是愿意學,大概率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她說。
她在屏幕前看見那一張張疲憊卻發光的面孔:公立學校的中年教師、私校的年輕老師、三四線城市愿意了解新型學習方式的家長。
“私立學校和個體老師里,英語老師來的最多。體制內老師的熱情最讓我感動,他們是真想改變些什么。”那段時間,她也在師訓營里尋找新的合伙人。
“我們已經不再做招聘,只找能一起走的人。”布來牛的團隊從十八人縮到五人,學生從一百八十人減到幾十個。 她像一株野草,在土層更深的地方扎根。
“我們真的很草根。十年磨一劍,全靠市場活下來。”有同行來參觀,起初都眼睛發亮。孩子在做項目,討論激烈,作品擺在墻上。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大多撤了。“他們會說,這太難復制,也太難賺錢。”
她笑了笑:“能快速復制的一定是標準化的,但人的教育偏偏沒法標準化。”這十年,她看著一批又一批同行進進出出。有人轉行,有人去做“白名單”項目,也有人重新進入體制。“后來留下來的,反而是最懂我們的人。”她說,“他們沒退,反而更靠近了。”
那是一種緩慢的重組:教育機構、家庭、教師之間,以一種碎片化的方式重新連接。
她依然記得理想狀態的樣子:校長能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也認識每個家長。“這在別人看來不值一提,但對我們來說,這是最理想的教育。”
我問她:“你覺得教育的本質是什么?”她說:“教育的本質是人的培養,源頭是教師的培養。錢當然重要,但不靠拉投資能活下來的教育,才是真的教育。”說這句話時,她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被反復驗證的事實。
在那些被稱為“非主流”的角落里,她仍然每天開課、寫方案、錄課、還債。“別人以為我堅強,其實我只是還沒崩潰。”她的語氣溫柔,卻像一根埋在地底的筋,被壓了很深,卻還在生長。
非主流者的信念
酈小安并不避諱“非主流”這個詞。
她笑著說:“如果規模是一種劃分標準,那我們一點也不主流。”
她的語氣沒有自嘲,反而帶著一種篤定的平靜。在她看來,教育里真正的危險并不是失敗,而是形式主義的勝利。
“很多時候,教育變成了配合演出。”她說,“我們曾經連續兩年去一個中學做新生入學的PBL營,孩子們太喜歡了。可再過幾個月,他們就回到了原來的學習狀態。等我再見到他們時,他們對身邊的人和事都不關心了。沒興趣,無感。他們覺得那次入學營像個幻夢。”她停頓了一下,說得極慢:“那種幻夢,對孩子其實是殘忍的。”
布來牛的團隊后來減少了與體制內機構的合作。對方希望她們以“公益價”提供課程,卻又要求按演出流程呈現:照相、錄像、領導講話。“那種形式,其實是在傷害團隊,也傷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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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知自己走的路徑很難復制。“做PBL教學不是靠拉投資能解決的。它太依賴人。”她說,“教育是對話,不是表演。”
有一回,我問她怎么看待當下流行的“教育短視頻化”“AI通識課”,那些被算法推高的新趨勢。她笑著搖頭:“我們越來越容易被拍成《楚門的世界》里的孩子。鏡頭一舉起來,他們就會表演,知道要么是給家長看,要么是做宣傳。真正的學習是要放下被記錄的執念。”
“我不希望孩子活成一個鏡像。”她說這話時,聲音很輕。
在她的課堂里,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表演性的成果展示”。學生的作品可以粗糙、未完成,但必須是他們自己思考出來的。
“我不教孩子成功,”她說,“我教他們承受不確定。”這一句話,像她整個教育理念的縮影。
對外界來說,這種堅持顯得不合時宜,慢、反市場,也不討巧。但她從未想過改變節奏。“教育不該是標準化生產,”她說,“它是人與人的連接。”
在那個追逐效率、強調“閉環”的時代,她的機構顯得近乎古典。所有的奮力掙扎仿佛只是在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如何讓教育重新變得真實。
沉淀與重啟
“如果把過去十年分階段看,”她說,“我們現在進入第四階段了。”她的語氣不帶起伏,像在講一條地質層的演變史。
“第一個階段,我們滿世界去找‘好的教育’,以為找到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第二個階段,我們被簇擁著,占領市場、擴大團隊,希望能影響更多的學生和家庭;第三個階段,在浪潮里學游泳,只想體面地活下來;第四個階段,是一杯渾濁的水,泥沙開始慢慢沉淀。”
她把這叫做“沉淀的階段”。“教育不是被消滅了,而是回到人身上。”她的工作室更像一間修行所:幾張桌子、幾位老師、幾組學生。他們在有限的空間里做項目、做師訓、做課程IP的打磨。她說:“我希望通過PBL這把屠龍刀,練習在真實的市場里成為一個成熟的創業者。”
我問她,“成熟”意味著什么?她想了幾秒鐘,說:“不再恐懼錢,也不依賴錢。”
她說,在教育行業里,界線已經分明,“一邊是擅長搞錢的人,拿教育當幌子;另一邊是又窮又堅持的人。”她笑著補了一句:“我屬于后者。”
她不憤怒。她只是選擇和“少數派”站在一起。“我想和這些人一起,重新認識自己跟錢的關系,重新認識教育和人的關系。”
在她看來,教育不是一門生意,也不再是一種口號。它是一個人重新與世界對話的過程,從孩子到家長,從教師到創業者。“教育的價值,不在結果,而在過程中發生的連接。”她說。“哪怕只有幾個人在做,也足夠了。”
我看著她那天的神情,燈光斜照在她的臉上,平靜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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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創新教育可能才剛剛開始。”她的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那一刻,我確信她說的“開始”,不是行業的重起,而是她自己。
余燼中的微光
秋天的金華,天黑得很早。
她的工作室在城郊一棟老樓里,門口擺著一盆生得很慢的綠蘿。窗外是低矮的屋檐,風一吹就有灰塵落進來。
“有時候我想,我們就是野草。”她笑著說。
那天正好有師訓課。幾位體制內老師圍坐一圈,桌上攤著便簽和畫筆。有人在寫“學生的力量”,有人寫“信任”,也有人寫“錯誤”。她在一旁看著,不打斷。
課后,她一個人留在教室里收拾材料。白板上還留著那句課前寫的提示語:“教育的目的,是讓人成為他自己。”她看了很久,然后拿抹布輕輕擦掉。
“我怕別人覺得我們太理想主義,”她說,“其實我只是希望,孩子能活得更像一個真人。”她的語氣輕得像自言自語。這些年,她見過太多崩塌與撤退。同行退出,校區關門,朋友轉行,投資人失聯。她也曾無數次想過放棄。“但后來發現,教育讓我還和這個世界有連接。”
她仍然會在深夜直播課,也仍然會被催款。她說:“現在的我不再焦慮,反而覺得踏實。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真實的。”
她的工作室墻上貼著學生做的手繪,一角寫著一行字: “PBL不是課程,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那行字是她學生寫的。她說:“我覺得他們懂了。”
有時,她會想起丈夫,那個沒能看到如今模樣的人。“他一直支持我做教育。”她停頓了一下,“現在我覺得,他應該會理解的。”
夜色漸深,街道上亮起零星的燈。她走出教室,輕輕鎖門。那盞走廊的感應燈亮了一下,又滅了。“教育從來不是光明的行業,”她說,“但總有人在黑暗里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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