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科普中國)
轉自:科普中國
最近,社交媒體上掀起了一陣“人均 ADHD”的風潮。打開 APP,搜索“ADHD”,就能看到成千上萬條筆記或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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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于網絡
評論區更是熱鬧非凡。有人感慨:
原來不是我太廢,是腦子有問題!
每條都中,感覺句句都在說我!
甚至還有更離譜的“賽博確診”流傳:抖腿=ADHD,鼻炎=ADHD,邋遢=ADHD,拖延=ADHD......
然而,與線上的熱鬧不同的是,當我們將視角轉向醫院的精神科門診,氛圍截然相反:等候廳里是坐立不安的孩子,愁眉不展的爹媽,就診室里是眉頭緊鎖的大夫,神情疲憊的患者......
這不禁讓人好奇:一個讓老師和家長焦慮不已、避之唯恐不及的障礙,為什么會在網上成為一種流行?那些“自我診斷”的人,真的有ADHD嗎?
在“人人 ADHD”的網絡熱潮下,我們或許需要停下來問一問:ADHD,到底是什么?
ADHD 的真相
風吹草動的注意力
離崗溜號的 CEO
ADHD,全稱“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是一種神經發育障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多動癥”。顧名思義,ADHD 既可能表現為“注意力缺陷”,也可能表現為“多動”和“沖動”。[1]
不過,需要澄清的是,ADHD 的核心問題并不在于“注意力不足”,而在于“注意力調節失靈”。也就是說,有 ADHD 的,并非完全無法專注,而是像一臺老舊的收音機,信號忽強忽弱,因此會表現為一會兒過度專注,一會兒分心到天邊,完全無法掌控注意力的“頻道切換”。這種“信號不穩”的現象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2][3]
· 注意力缺陷:容易分心,常常忘事,做事虎頭蛇尾。
· 沖動與多動:說話插嘴、情緒不穩,動作不斷,坐著都能抖出一首交響樂。
· 執行功能障礙:時間管理能力差,任務啟動困難,容易“拖到最后一刻”。
如果把 ADHD 患者的大腦比作一個公司,那么負責規劃、決策和執行的“CEO”常常離崗溜號:需要決策時,要么拍腦門沖動決定,要么猶豫不決、天人交戰。結果,生活就像用 2G 網速播放高清視頻,卡頓、加載的時間比視頻還長,期間還不斷彈出廣告,看似忙忙碌碌,正事毫無進展。
ADHD 患者的大腦可以說是“散裝管理”的典型代表:這個“CEO”不僅愛摸魚,還對外界的風吹草動異常敏感:一會兒被新郵件吸引,一會兒又被窗外的鳥叫分神,甚至會因為突然想到一件“小事”,就丟下手頭工作跑去翻舊照片。
研究發現,ADHD 患者的注意力調節失靈,是因為大腦獎勵系統的運作異常。獎勵系統是大腦中負責驅動注意力、激發動機的關鍵機制,類似于給生活提供動力的“燃料開關”。與普通人相比,ADHD 患者的獎勵系統啟動門檻更高:普通人可能需要“5 格燃料”就能行動,而 ADHD 患者往往需要“10 格”才能點燃。[4]
這種高啟動閾值導致 ADHD 患者很難對常規任務產生興趣或動力,尤其是那些缺乏直接回報或刺激的活動,比如完成作業、整理房間或處理繁瑣的日常事務。而一旦任務足夠有趣或刺激,例如刷視頻、玩游戲、密室逃脫等,就能輕松激活他們的大腦,甚至過度專注到忘乎所以。這也解釋了為什么 ADHD 患者總是在面對“重要但無聊”的事時會拖延,卻能在最后關頭爆發超強的沖刺能力。
為什么現在人人都像“ADHD”?
在社交媒體的渲染下,ADHD 似乎從一種神經發育障礙,變成了解釋種種行為的“萬能鑰匙”:
· 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不是浪漫,不是文藝,很可能是 ADHD;
· 剁手都停不下來的買買買,不是成癮,不是物質主義,很可能是 ADHD;
· 只有 DDL 才有動力開工,不是懶惰,不是拖延,很可能是 ADHD;
· 會議上頻頻打斷他人,飯桌上總是侃侃而談,不是有想法,不是愛表達,很可能是 ADHD;
· 做事虎頭蛇尾、興趣三分鐘熱情,不是耐心不足,不是毅力不夠,很可能是 ADHD;
· 桌面亂糟糟,頭皮又癢又臭才洗澡,不是邋遢,不是衛生習慣不好,很可能是 ADHD;
· 刷手機可以一晚不睡,寫報告卻遲遲不行,不是擺爛,不是自制力差,很可能是 ADHD......
這些看似“癥狀”的描述,讓幾乎所有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為何會出現這種“人人都有點 ADHD”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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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一:模糊描述的自我對號入座
心理學中“巴納姆效應”(Barnum Effect)指出,人們容易相信那些模糊而普遍的描述,并覺得“特別準”“就是在點我”,仿佛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比如這樣的描述:“你渴望被喜愛、被崇拜,同時也有自我批判的傾向。你擁有很多未被開發的潛能,這些能力尚未以優點的形式發揮出來。雖然有一些性格缺陷,但大體而言,你都能有效地進行彌補。”這段話準確到嚇人,是不是?星座運勢、MBTI 測試和占星術都是利用這一效應的經典例子。[5]
ADHD 的諸多癥狀,比如“容易分心”“拖延”“對無聊的事情毫無動力”,乍一聽非常具體,但其實是大多數人都有的普遍體驗。試問,誰做事沒有過分心、拖延,面對枯燥任務提不起勁的時候?誰無聊時不抖個腿、咬指甲、發呆或做做白日夢?誰沒有頭腦發熱就沖動行事、三分鐘熱情,或者為“中午吃什么”而糾結一上午?
當這些普遍現象被冠以“ADHD 癥狀”的標簽時,人們很容易覺得“句句戳心”,下意識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 ADHD。但看到影子并不意味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就是你。ADHD 作為一種神經發育障礙,有著明確的診斷標準,并非單靠“幾道題目”“幾句描述”就能確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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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二:注意力經濟把人訓練成“易分心”
試著回憶一下:你上一次完整且專注地完成一件事,是多久以前?
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注意力圍剿”時代,而我們的手機,就是這場圍剿戰的主力軍。社交媒體的無限瀑布流、短視頻的 15 秒強刺激、工作群里 @ 不停的提示音......我們的注意力被切割成無數碎片,而我們的大腦也被訓練得只能進行“跳躍式”閱讀和“蜻蜓點水式”思考。
這種由外部環境塑造的“分心”,與 ADHD 有著本質的區別:ADHD 是源于大腦神經發育的“硬件”問題,而現代人的分心,是大腦“軟件”在持續的外部攻擊下,出現了卡頓和過載。
簡單說,不是你的大腦出了 bug,而是你所處的環境,正在用洪水般地信息刺激沖刷你的認知資源,淹沒你的專注力。當整個社會都在用 2G 網速加載 4K 視頻時,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卡”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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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三:標簽帶來心理安慰與歸屬
過去,當我們拖延、分心、難以完成任務時,第一反應往往是自責:我不夠努力、我不夠聰明、我不夠自律。而 ADHD 的流行,讓這些問題統統都被歸因于“大腦構造不同”,給了人們另一個解釋:“不是因為我不夠好,而是因為我的大腦不一樣。”這種歸因方式,讓人瞬間卸下了沉重的自我批判,在面對挫折時,找到一種更寬容、更接納自我的視角。
在社交網絡的討論中,ADHD 不再只是一個醫學術語,而是逐漸演變成一種“身份認同”。那些在生活中感到孤獨、混亂或對自己現狀感到困惑的人,可以通過這個標簽找到一個共同的解釋框架:“原來不只是我這樣,我還有一群‘同類’。”這種認同感和歸屬感,能帶來極大的心理安慰。正因為如此,社交媒體上的 ADHD 討論,常常充滿了共鳴和“認親”的氛圍。
遲來的發現:
“人人 ADHD”的熱潮
有其積極的一面
盡管“人人 ADHD”的熱潮中夾雜不少誤解和跟風,卻也隱藏著一個令人心酸的真相:有相當一部分“自我診斷”的人,可能真的是被遺漏的 ADHD 患者。而這一股熱潮像一束強光,照進了許多被遺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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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成年人在看到 ADHD 的描述時,經歷了“啊哈!”時刻(Aha! Moment):童年時被簡單歸結為“怪異”“叛逆”“懶惰”的行為,以及學業上的掙扎、社交中的笨拙、生活里的混亂,在這一刻終于被串聯起來,找到了答案。
尤其是許多女性,她們在童年時更多表現為“注意力缺陷型”:不吵不鬧,只是安靜地走神、做白日夢,內心思緒萬千。這些“安靜的走神者”常常被老師和家長忽視,她們的困擾被簡單歸結為“內向”或“不夠聰明”。當她們長大成人,在職場、家庭中面臨更復雜的挑戰時,深藏的執行功能缺陷才全面爆發:用拖延、過度準備和加班來“補洞”,長期以焦慮和內耗的方式付費。[1]
而網絡科普,恰好成了她們自我發現的第一個窗口:多年來的自我懷疑和內疚,仿佛在一瞬間煙消云散,原來那些掙扎并非源于性格缺陷或意志力薄弱,而是一個可以被理解、被干預的生理現實。
因此,從這個角度看,“人人 ADHD”的討論,無論其中有多少跟風與誤解,它至少成功地將一個長期被污名化和忽視的議題推向了公眾視野,讓無數在黑暗中獨自掙扎的“怪小孩”,有機會與過去的自己和解。
如何確診 ADHD ?
那么,如何分辨自己只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注意力困難戶”,還是真正需要幫助的 ADHD 患者?請記住,ADHD 的診斷是一件極其嚴肅的醫學行為,絕非網絡自測可以定論。根據《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DSM-5),ADHD 的診斷需要滿足以下條件[1][2]:
早發性:癥狀在 12 歲之前就已經出現。成人 ADHD 不是成年后才得的病,而是童年問題的延續和演變。
跨情境性:癥狀必須在至少兩種或以上的場合中造成困擾。比如,你不僅在公司開會時走神,在家和伴侶聊天時也心不在焉;不僅工作拖延,即使餓到胃疼,去吃飯這件事也能一拖再拖。
功能損害性:這是最核心的一點,癥狀必須對生活造成了顯著的、持續的負面影響。人人都會拖延,但 ADHD 的拖延可能會讓你丟掉工作或被退學;人人都會沖動消費,但 ADHD 的沖動可能會讓你背上巨額債務。這種“嚴重影響正常生活”的程度,是區分“有點像”和“真的是”的關鍵。
如果你高度懷疑自己是 ADHD,請勇敢地邁出第一步,前往正規醫院尋求專業評估。診斷的目的,不是為生活的混亂尋找借口,而是為未來努力找到一個科學的入口。
結語
“人人 ADHD”的網絡熱潮,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這個時代普遍的“注意力焦慮”和對自我理解的深切渴望。鏡子折射出來的,或許有誤解、有調侃、有和解、有釋然,更有照亮黑暗角落的一束微光。
我們不必急于給自己貼上或撕下某個標簽,也無需苛責這場導致“診斷膨脹”的“賽博狂歡”。真正重要的是,通過這場討論,試著從更科學的角度,認識 ADHD,理解 ADHD,應對 ADHD。
參考文獻
[1]陸林.(2018).沈漁邨精神病學(第6版).人民衛生出版社.ISBN:9787117251242
[2]O'Nions, E., El Baou, C., John, A., Lewer, D., Mandy, W., McKechnie, D. G. J., Petersen, I., & Stott, J. (2025). Life expectancy and years of life lost for adults with diagnosed ADHD in the UK: Matched cohort study. The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iatry, 226(5), 261–268. https://doi.org/10.1192/bjp.2024.199
[3]李垚錦, 張微, 扶蓓, 周兵平. (2020). 成人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在內外源沖突時的表現:眼動的證據*. 心理學報, 52(6), 777-785.
[4]約翰·瑞迪.埃里克·哈格曼.(2023).運動改造大腦.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ISBN:9787573906106
[5]布魯斯·胡德.(2020).自我的本質.浙江人民出版社.ISBN:9787213096280
作者丨蘇靜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
審核丨樊春雷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心理學會會員
策劃丨甄曦
責編丨甄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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