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他就像一個大家長,帶著我們往前走。而且在現場只要看到他,就感覺是定海神針。”時隔一年半,當我們回看《人物》雜志采訪中唐嫣對王家衛的推崇,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必須承認王家衛就是能建立這樣一個氣氛場,讓投資商、制片人、大明星、文藝青年乃至普羅大眾堅信他就是文藝之神。甭管說拍戲如盲人摸象、還是進度似小馬過河,跟著王導走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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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如此,近日王家衛前工作人員古二放出的錄音內容,才讓群眾倍感“塌房”——原來墨鏡一戴誰也不愛都是騙人的,私底下大導和我們群眾一樣嘴碎愛蛐蛐人呢。
在這段錄音中(不排除經過刻意乃至惡意剪輯),王導一會兒和編劇秦雯討論金靖的胸部,一會兒說游本昌不是省油的燈,聊起陳道明更爆出一句“他是極品,陰陽同體”。陳道明都一把年紀了,竟然還有王家衛當嬤嬤粉,真是太殘暴了!
當然,這種級別的“塌房”至今已不覺新鮮,“大祛魅時代”嘛。如同之前大家瘋狂迷戀張叔平,頭皮被勒到脫發還PUA自己“這是大師美學”。又似整個《如懿傳》劇組人員全體吃菌子,把周迅夸得天上有地下無。這種某個時期對所謂名導、戲骨、大師的迷戀,完全是一種群體癥候。
相較而言,硬糖君倒覺得王家衛如何建立起這樣的“神格”更值得深究乃至學習。畢竟那是李安都想“像他那樣酷炫”、像他那樣“沒有劇本就請一大票明星來拍戲”、像他那樣不想拍就不拍、像他那樣墨鏡一戴就讓制片人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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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王家衛是怎么做到的?須知張藝謀也在兢兢業業一年一兩部戲不超時不超支,而李安幾度風傳失寵于投資人《李小龍》擱淺《老金山》推遲。這很難歸為才華和成就的差距,只有王家衛才能那樣折騰大明星和制片人。這其中的門道,我輩如能窺得一二,都要受益無窮。
文青打工奇遇
錄音里王家衛說現在編劇待遇好多了,以前都不給錢的,這倒有可能是現身說法。1982年,王家衛進入TVB電視臺工作。他大學在香港理工學的平面設計,去TVB編寫劇本,專業還有點不對口。
這段時間王家衛大概是很不得意的,以至于大眾都沒印象他還在TVB干過。據電視教父甘國亮回憶,王家衛在這一時期協助他寫了些香港市民喜劇。隨后,王家衛又去了新藝城寫電影劇本,但因為效率問題很早便被老板黃百鳴留意敲打。
“兩三個月,好像(他)都沒有什么作品出現,后來我就把他叫過來,他就說要躲起來才能寫。我也是編劇,寫《搭錯車》用了48小時,你怎么可能告訴我3個月還寫不出劇本?”在黃百鳴的訪談中,我們完全能感受到一個業務型老板對低產出員工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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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什么時代?是香港電影如火如荼分秒必爭的黃金時代。演員、導演、剪輯、動作替身恨不得24小時連軸轉。慢工出活的王家衛顯然不能讓黃百鳴滿意。他自己回憶黃百鳴要求10分鐘幾個笑點、多久來一場飛車戲,這樣的東西他不想寫。
這可能是王家衛美化后的說法,展現了藝術追求與現實期待之間的矛盾,發到社媒上也特別能引起小布爾喬亞網友的共鳴。一個是眼里只有錢的“壞資本家”,另一個是懷才不遇的“理想青年”。但看黃百鳴回憶當年簽支票找編劇名字的細節,以及他別具深意的微笑,可以合理懷疑他從未后悔炒王家衛魷魚。
大多數人哪怕是王家衛資深影迷,或許都不記得他在新藝城寫的第一部電影。那是1982年的《彩云曲》,其中一個男配角是劉德華。講述甄嬛和安小鳥是中學閨蜜,甄嬛加入TVB訓練班成為了演員,安小鳥則獨居別墅自暴自棄,用閨蜜的對照組展現奮斗才能擁有美好人生的主旨。
離開新藝城后,王家衛去了永佳電影公司,老板是陳勛奇。說起陳勛奇大家可能不熟悉,但說起《大話西游》里紫霞被捅死的那段BGM(《天地孤影任我行》)你可能就知道了。王家衛在永佳寫了《伊人再見》《小狐仙》等作品,依舊沒能聲名大噪。不過在永佳公司的電影以及劉鎮偉的《猛鬼差館》里,王家衛都客串過警察而且沒戴墨鏡,屬于珍貴的無墨鏡版墨鏡王歷史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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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勛奇對王家衛很照顧,這也導致王家衛為了報恩,讓陳勛奇包辦了他后來多部電影的配樂工作。至于不識貨的資本家黃百鳴,顯然就漸行漸遠了。
一個好漢三個幫
今天的人們談起王家衛的成功,總有天降紫微星之感。實際上一個好漢三個幫,沒有貴人是難以攀登那級臺階的。在王家衛步入導演圈的路上,劉鎮偉、譚家明、鄧光榮都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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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的電影風格,起初是很接地氣的。在大榮公司,他和劉鎮偉成為死黨合作的《猛鬼差館》《猛鬼學堂》系列票房都很不錯。《猛鬼差館》大開大合,頗得八十年代香港鬼馬恐懼喜劇的精髓。講的是一個警察署前身是日據時期的辦公樓,里面一個大佐成了吸血鬼,意外復活后與主角大戰。
當年,劉鎮偉和王家衛約定用《猛鬼差館》里的角色“金麥基”和“技安”作日后的編劇筆名。劉鎮偉在《大話西游》里留的就是“技安”,但王家衛卻反悔了,從沒用過“金麥基”。
猛鬼系列證明了王家衛的商業價值,而他編劇的《最后勝利》則提名金像獎最佳編劇展現了其藝術潛力。《最后勝利》的導演譚家明是王家衛在TVB的前領導,他當時就很欣賞王家衛只是苦于沒有機會幫對方。兩方面利好加持下,制片人鄧光榮堅信編而優則導,決定由王家衛執導他投資的《旺角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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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來到80年代末,彼時的王家衛已經褪去懵懂青澀,劉德華也從配角變得炙手可熱,香港電影也正需要一些藝術升級。于是,一部略帶文藝感傷的港式幫派片應運而生,王家衛沒有后來的故作深沉,把劉德華和張曼玉的愛情拍得落地唯美,也有港島獨特的浪漫。“你不要說兩次,說兩次我就信了。”現在聽起來有些肉麻呢!當然,后來最出圈的是片中學友哥那句“食屎啦你!”
雖然《旺角卡門》不是特別賣座,但王家衛獨特的風格與八十年代江湖片做出了審美區隔,讓觀眾有了煥然一新之感。監制過《古惑仔》的電影人文雋回憶,當時他看午夜場觀眾的手都拍爛了。可以說,王家衛正站到了觀眾口味轉向的時間節點上,看久了直來直去鬼馬歡樂的風格,王家衛那種小深沉和小陰郁是特別解膩的。
不久,王家衛又說服鄧光榮搞一部投資更大的《阿飛正傳》。這部電影是王家衛風格成熟的里程碑。影片反復提及無腳鳥的傳說,并且把每個角色都定義為無法停駐的無腳鳥。阿飛追尋生母的下落,蘇麗珍和咪咪追尋阿飛的愛,樓下警察追尋蘇麗珍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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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新藝城那種商業掛帥的理念不同,王家衛的突圍在于把更強的藝術風格和個人烙印推向市場。他鏡頭里的人物像是在一個漆黑狹窄的房子里,順著墻角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終點在哪兒。
鄧光榮看完《阿非正傳》首映后黑著臉離開了,我相信他可能非常不理解電影為何在梁朝偉閣樓梳頭那段結束,當時觀眾也可能不太明白。但轉年《阿非正傳》拿下第十屆金像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后,反過來讓人們重新審視自己的電影審美:是不是我沒看懂?
造神運動與神話崩解
鄧光榮是第一個慣壞王家衛的人。1990年《阿非正傳》投資4000萬,票房卻只收975萬,氣得他住院。可是,這也不能全怪王家衛。要知道鄧光榮為了展現對小王的信任,在上映前連一格菲林都沒看過。這簡直是“《繁花》資方說自己投幾個億連王家衛聯絡方式都沒有”這種“神級”江湖傳說的初代版本。
與票房毒藥質疑一同而來的,是對王家衛風格的眾說紛紜。李安永遠深諳中國人說話的藝術:“他可以拍了幾個禮拜,幾個月,幾年,然后再扔了從頭來過。或者是把最震撼的影像和隱喻,與浪漫絕美的表演場景糅合在一起。意義難明的時候,就再加入一些如夢似幻的對白與獨白……然后把所有的獎都拿了,我真希望我也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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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粗看是夸獎,細看像反諷,再看又有幾分惱羞成怒的嫉妒。硬糖君的理解是,王家衛在用一種取巧的方式拍片,他把解讀工作交給觀眾,而觀眾會因為自己的成功解讀而欣賞自己同時更欣賞王家衛。文青看懂王家衛,其審美榮譽感相當于直男看懂諾蘭。
但這個妙方的第一步是要獲得“同行評議”的肯定,不然我們群眾才不找這個不痛快。鑒于我們是中國人,這個同行還最好是外國人。
興于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開始衰落的法國新浪潮派一直強調導演個人風格和即興創作,在90年代進入創作成熟期的王家衛顯然恰逢其時成為其在華語電影世界的代言人。在《電影手冊》不遺余力地將王家衛贊譽為“1990年代最偉大的電影作者之一”后,王家衛聲譽斐然蓋章定論。
尤其是在昆汀親自解讀《重慶森林》后,這種沉默的螺旋進一步加劇。昆汀認為王家衛受戈達爾的影響很深,馬來西亞學者張建德則直接說王家衛的電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歐洲藝術電影的東方變體。這使得王家衛的電影產生于香港本土,在票房上卻又不被本土所接受,擁躉來自香港以外的地方。
其作品開始進入內地公映后,《2046》《藍莓之夜》《一代宗師》的票房也都不盡人意。其中最高為2013年上映的《一代宗師》2.89億。王家衛擔任編劇、監制、制片人并風傳參與相當一部分導演工作的《擺渡人》(2016)更高些,4.82億。
港媒過去對王家衛片場暴行的報道著實不少,但總被影迷援引以為是天才軼事。拍完《阿飛正傳》的梁朝偉,回家邊做衛生邊抹淚,因為一句對白被王家衛NG了27遍。《東邪西毒》里張學友一個抬頭動作做了60多次,但王家衛卻說算了,這讓學友深感受傷。宋慧喬拍《一代宗師》因為拖太久想走人,卻發現王家衛讓工作人員扣了她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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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乎讓硬糖君產生一種懷疑:一切只取決于你敢不敢這么做。面對強力意志,人類如綿羊一樣易于馴服,尤其在缺乏標準的藝術創作領域。2016年《擺渡人》口碑崩塌,王家衛在微博說“我喜歡”,眾多明星跟風站隊。當時說“我不喜歡”的王傳君,不也被群眾吐槽為“人飛了”。
不可否認王家衛作品的價值,但也不能忽視權威媒體和影評人構建的符號暴力。至少,看不懂王家衛,并不意味著審美能力不足。在硬糖君看來,錄音事件最大的啟示也不過是不要對內容創作者產生濾鏡,倒是王家衛導演的經歷啟發我們:為所欲為別人就會慣著你覺得你是古怪的天才,有商有量別人討價還價還覺得你多吃多占呢。
當然你得一開始就立下這個規矩這個范兒,像李安導演,現在戴墨鏡也沒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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