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農場的記憶
李后強
![]()
很早聽朋友說,澳洲的農場很不錯,值得沉浸式體驗。今年10月,我專門安排時間去調研,看看究竟如何。
10月27日那天中午,飛機在達爾文機場平穩降落。機艙門開啟的瞬間,一股熱浪如潮水般涌來,撲在臉上,帶著草原燃燒過的氣息、泥土蒸騰的腥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原始生命力。我們拖著行李走出航站樓,天空湛藍得沒有一絲云彩,太陽懸在正中,像一顆永不熄滅的火球,溫度計顯示42°C。這是我第一次踏上澳洲的最北端,也是我人生中最接近“荒野”的時刻。
農場職工詹妮塔,也是來機場接我們的司機,已在出口等候我們一行。她微胖,穿著一件洗得很干凈的淺紅色工裝服,戴著寬檐紅帽,皮膚被陽光曬成健康的粉紅色,笑起來眼角堆滿細紋,卻明亮得像清晨的露珠。她是這片農場的漂亮女職工,見到我們,熱情地揮手:“歡迎來到達爾文農場!路有點遠,咱們得開三個小時。”話音未落,她已利落地幫我們把行李塞進一輛老舊但結實的私人車中。
車子駛出機場不久,就到了一家賣槍支彈藥的路邊商店。我們好奇地進去看了一圈,各種槍型和子彈琳瑯滿目,要有盡有,價格不高,在1000到2000澳元之間。陪同我們調研的農場高管小廖說,澳洲實行嚴格的槍支注冊制度,但部分地區仍存在非法持槍和暴力事件。達爾文市作為北領地首府,近年來發生多起槍擊案,反映該市在槍支管理上的漏洞。
我們繼續往前走,達爾文的高樓漸漸被拋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熱帶草原和灌木叢林。紅褐色的土地裸露著,像大地裂開的傷口,卻又在烈日下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稀疏的灌木三三兩兩地佇立,影子被拉得極長。遠處,一群袋鼠突然從草叢中躍起,像彈跳的音符,轉瞬消失在地平線盡頭。小廖用流利的英語一邊與開車的詹妮塔說著農場的什么事,一邊用漢語給我們講述這片神奇土地的故事。他說,達爾文農場占地上千平方公里,是澳洲北部最大的私人牧場之一,主要以養牛為主,但也保留了原始生態,幾乎不加干預。他說,“我們不是在管理自然,我們只是和它一起生活。”
![]()
三個小時的車程并不枯燥。小廖的講述很生動,聲音低沉而富有節奏,像這片土地本身的呼吸。他講起雨季來臨時洪水如何淹沒低洼地帶,講起野牛如何在雷雨夜間沖撞圍欄,講起一些袋鼠如何被汽車撞死,講起某年一只母鱷魚帶著十幾只小鱷魚橫穿草地。小廖說起這些,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今天早餐吃了什么。我漸漸明白,在這里,人與自然的關系不是征服與被征服,而是一種近乎宿命的共處——你接受它的暴烈,也享受它的饋贈。
抵達農場住地時已近黃昏。住房靠樹而建,一層小屋,房頂鋪著黃色防水板,墻體是紅磚木質結構,衛生間和洗澡間共用,與普通民居沒有多少差異。小廖反復告訴我們,夜間有蛇,出門一定要打手電,因為澳洲毒蛇數量世界第一,他們多次在屋檐和地板發現毒蛇。晚上八點,農場負責人小譚帶我們進入餐廳,桌上已擺好炭烤豬肉、清蒸湖魚、木薯泥、還有用新鮮芒果和百香果調制的沙拉。小譚說,農場每個職工都是廚師,這幾天正好有位法國美女弗洛琳在農場體驗生活,今晚看看她的手藝。他特別強調,有些食物是農場自產的,“這片土地養活我們,我們也尊重它。”晚餐在自有發電的燈光下進行,燈光映照著每個人的笑臉,遠處傳來蛙鳴與夜鳥的啼叫,仿佛整個荒野都在低語。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不是城市里那種人為制造的安靜,而是生命與生命之間達成默契后的沉默。
![]()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便被鳥鳴喚醒。推開窗,晨霧如紗,籠罩著草地,幾只袋鼠優雅地奔跳,留下細長的草波。小譚帶我們先去看果園。那是一片被精心打理卻毫不做作的園子,藏在一片低矮的草木背后。芒果樹高大挺拔,枝頭掛滿金黃的果實;香蕉林層層疊疊,葉子寬大如傘;百香果藤纏繞在木架上,紫色的花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檸檬樹散發著清冽的香氣;桑葚熟透了,紫黑色的果實落在地上,引來一群彩色的小鳥啄食。我們隨手摘下一個百香果,剝開,果肉橙黃,汁水豐盈,一口咬下,甜香在舌尖炸開,仿佛把整個熱帶的陽光都含在了嘴里。小譚說,這里的水果從不打藥,也不催熟,“它們想什么時候熟,就什么時候熟。”
![]()
上午十點,直升機預約而來。那是一架白色的小型直升機,螺旋槳轟鳴著劃破長空,降落在住地前的草坪上。我們快速登機,戴上耳機。當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停滯——腳下,是從未見過的壯麗畫卷。森林如綠色的絨毯,鋪展到天邊;草地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像撒了一層細碎的金粉;濕地蜿蜒如銀帶,倒映著天空的藍;湖泊星羅棋布,宛如大地的眼睛。成群的袋鼠在草地上奔跑,像跳躍的豆子;野馬在遠處緩緩移動,塵土飛揚;野豬從灌木叢中竄出,驚起一群飛鳥;蒼鷺、鵜鶘、彩鷸在水邊覓食,翅膀展開時如彩旗招展;而最令人屏息的,是那些在河流中游弋的咸水鱷——它們像古老的石雕,靜靜地浮在水面,只露出脊背和眼睛,仿佛這片土地的守護神。飛行員降低高度,我們甚至能看清鱷魚粗糙的鱗片和水面的波紋。小譚后來告訴我,這片農場有數千頭咸水鱷,它們是這里的主人,人類只是訪客。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俯瞰”。從空中看,人類的痕跡如此微小,而自然的力量,如此浩大。
![]()
![]()
下午,我們驅車前往一片廣闊的草地與湖泊,隨身帶上獵槍和匕首,還有三只獵狗。司機達倫是一位退伍軍人,大帥哥,駕技嫻熟,車子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積水,濺起大片水花。到達目的地后,我們徒步走近湖邊。湖水渾濁,流動緩慢,岸邊的泥地上布滿鱷魚爬行的痕跡。小譚輕聲提醒我們保持距離,不要靠水太近。我們坐在車上,靜靜觀察。突然,一條兩米多長的鱷魚從水中探出頭來,緩緩爬上岸,陽光照在它身上,鱗片閃爍如青銅。幾只水鳥在它頭頂盤旋,竟毫無懼色。更遠處,一群野豬在草地上覓食,我們試圖靠近,它們立刻警覺,發出低吼,撒腿狂奔,激起一片塵土,獵狗迅速追上,進行激烈搏斗,最后終于捕獲兩頭野豬和兩只豬崽。而牛羊則溫順得多,它們在遠處吃草,偶爾抬頭看我們一眼,又低頭繼續咀嚼。直到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一片紅彤彤的晚霞,我們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那一刻的天光,像熔化的銅,傾瀉在大地上,萬物都被鍍上一層金邊,美得令人窒息。
![]()
![]()
![]()
![]()
第三天,天色陰沉,烏云壓頂。清晨剛過,大雨便傾盆而下,雨點砸在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我以為這一天只能困在屋里,誰知小譚卻笑著說:“下雨天才是釣魚的好時候。”五六位職工帶我們開車拖著小船,前往一個被綠草與荷花環抱的大湖。雨后的湖面煙波浩渺,水汽氤氳,遠處的山影若隱若現,宛如水墨畫。
![]()
我們在湖邊停下,資深的農場職工拿出幾根簡易釣竿,鉤子上什么也不掛——沒有魚餌,沒有蚯蚓和雞肉,就光禿禿的幾枚鐵鉤和假魚。我半信半疑地拋鉤入水,多次沒有成功,因為長線被纏繞。他們反復示范,不斷教我,要按住滑輪,用勁拉鉤,讓假魚像真魚一樣游動,大魚才會上當吃鉤。沒過多久,一條銀光閃閃的大魚被鉤住,我使勁拉線,其他人用網助撈,大魚終于上船,足有半米長,鱗片在陽光閃著冷光。接著,又一條,又一條……我們竟接連釣上五條大魚,全是湖中土生土長的尖吻鱸。正當我們歡呼時,最后一竿竟釣上來一條小鱷魚!它只有三十厘米長,嘴巴細小,眼睛圓溜溜的,看起來竟有些可愛。歡呼熱鬧后,有人說,“得放回去!”“鱷魚媽媽會找來的,它不會放過任何威脅她孩子的人。”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小鱷魚放回水中,它扭動身子,迅速消失在湛藍的湖水里。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威嚴——它允許你獲取,但絕不容忍貪婪。
![]()
![]()
晚餐自然是魚宴。詹妮塔和弗洛琳都是今晚的大廚師,各顯身手,盛宴很快推出。我們圍坐在簡易餐桌旁,聽著草地鳥鳴和樹林風聲,吃著親手釣上的魚,談天說地。手機沒有信號,時間仿佛停滯。沒有微信,沒有新聞,沒有世界的喧囂,只有頭上的燈光、食物的香氣、同伴的笑聲。這種“靜默態”起初讓人不安,但漸漸地,竟生出一種奇妙的安心——原來,人是可以脫離數字世界而活著的,甚至活得更好。
![]()
![]()
第四天清晨,雨過天晴。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濕漉漉的大地上,萬物煥然一新。我們很早起床,去看看農場最神秘的景觀——“達爾文金字塔”,當地人也稱“土林”。那是一片廣袤的平原,上面矗立著數十萬座白蟻丘。它們形態各異,有的像尖塔,有的像城堡,有的層層疊疊如迷宮,最高的竟有三米多。它們由白蟻用泥土、唾液和植物纖維“費力地”建造,歷經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小廖說,這些白蟻丘是“活的建筑”,內部結構精密,能自動調節溫度與濕度,堪稱自然界最偉大的工程奇跡。
![]()
我們走在其中,仿佛進入了一個微型的史前城市。陽光斜照,白蟻丘的影子被拉得極長,地面像被刻滿了神秘符號。小廖告訴我們,原住民相信這些土林是祖先的化身,是大地的記憶。我蹲下身,輕輕觸摸一座蟻丘,表面堅硬如石,卻能感受到內部細微的震動——那是數百萬生命在黑暗中忙碌。我忽然想到,人類總以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可在這片土地上,一只小小的白蟻,竟能建造出比人類城市更持久、更智慧的居所。
![]()
![]()
![]()
四天的時光,如風掠過草原,轉瞬即逝。30日臨別時,詹妮塔送我們到機場。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輕地與我們握手,好像在說:“記住,這片土地不說話,但它記得一切。”飛機升空,我透過舷窗回望,達爾文農場在夜色中漸漸縮小,最終融入那片廣袤的紅土與綠林之中。我知道,我帶不走這里的陽光、雨水、鱷魚或白蟻丘,但我帶走了一種感覺——一種被自然真正接納的感覺。在這里,我不是游客,不是征服者,而是一個短暫棲息的生命,有幸聆聽了一場大地的低語。
![]()
這記憶,將如那日的晚霞,長久地燃燒在我心中。在這片遠離塵囂的土地上,時間不是用鐘表衡量的,而是用日出日落、雨季旱季、果實成熟與野獸遷徙來標記的。我曾以為“生活”就是忙碌、競爭、獲取,可在這里,我學會了另一種活法:靜默地存在,謙卑地索取,感激地接受。手機沒有信號,但心靈卻前所未有地“連接”——連接著風,連接著水,連接著每一寸泥土與每一聲鳥鳴。
達爾文農場,不是一個景點,而是一種啟示。它告訴我,真正的富足,不是擁有多少,而是能與多少生命共存;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是能在一片土地上,安心地做一個安靜的過客。我或許不會有很多機會到那里,但我知道,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片紅土在陽光下閃耀,聽見直升機轟鳴劃破長空,聞到木薯在火上烤熟的香氣,感受到小鱷魚在掌心扭動的溫度。
那是我的達爾文農場記憶——原始、粗糲、壯美,而又溫柔得令人難忘。
2025年10月31日
本文內容系原創
轉載請注明:“來源:方志四川”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文/圖:李后強(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