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青蛙
黎荔
![]()
那一夜,月亮像一枚被水泡脹的史前巨卵,浮在池塘的陰影搖曳處。母親把卵產在蘆葦折斷的地方——她以為那是安全的襁褓,我卻聽見蘆葦傷口里傳來鯰魚的吞咽聲:吧唧、吧唧,像誰在嚼濕信紙。兩千顆卵,瞬間只剩三百。我僥幸存活,并由此學會的第一件事不是游泳,而是懷疑。從此我喜歡上黑夜,白日的太陽,明晃晃的,將什么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將我襯得格外扎眼,那時節(jié),我便只能潛在淤泥深處,借那點涼薄的水汽藏身。唯有入夜之后,天地才歸了我,我也才敢大大方方地,將青苔石面、肥厚蓮葉,踞為自己的“寶座”。
我擔驚受怕長大的童年,在一支黑壓壓的兄弟姐妹隊伍里,像一截會呼吸的墨汁,在水中忽閃忽閃地游蕩,在水草和石縫中隱藏,只為躲過翠鳥、水蛇、夜鷺……所有捕食者的虎視眈眈。每天圍著睡蓮根莖轉圈,我的兄弟姐妹逐漸減少,前一天游得最快的小黑,曾被我們授予“未來王子”稱號,第二天卻被紅耳龜攔腰咬成兩截——龜殼上粘著半條尾巴,像一面嘲笑的旗。長出前肢的日子終于到來,雨季來臨,池塘暴漲成一面碎鏡,我把聲帶撕出一道裂縫。當后肢也長出,我跳上了陸地——第一次讓肺完全敞開,像把刀從鞘里全部拔出。風有鋸齒,割得我眼膜生疼;可那疼里帶著甜,是自由發(fā)酵的味道。
我鉆進蕨類暗處,看見一條被暴雨沖散的蜈蚣:它百足亂舞,卻寸步難行。我伸出黏舌,卷住它的對足,像拽住一個狂舞的瘋子,拖進嘴里,甲殼碎裂時發(fā)出類似幼蛙脊椎折斷的脆響。我的哲學很簡單:活著,便是用這長長的、富于彈性的舌頭,去粘住那些飛行的、聒噪的點心。蚊子是最可厭的,嗡嗡營營,唱著自以為是的凱歌,直到成了我舌尖上一記微不可察的震動,那歌聲便戛然而止了。還有那些莽撞的飛蛾,撲閃著,帶著一股對光線的愚蠢熱情,往往自己便撞到我跟前來。我享用它們,心里并無多少得意,只覺得是替這過于吵鬧的池塘,清除一些不諧和的雜音。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權利。
我的世界是由水、陸與天構成的,簡單,卻從不貧乏。水是柔軟的眠床,也是危機四伏的帷幕;陸是征伐的獵場,供我強健的后腿奮力一蹬;天,則是諸神往來的領域,那里有我們永遠夠不著的夢——比如那只總在黃昏時分掠過水面的燕子。但我并不羨慕,我的王國在此,在這彌漫著水藻與腐殖質甜腥氣味的沼澤里。看那水蠆,笨拙地扭動著,它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蛻變成蜻蜓,飛向那片我無法理解的廣闊。而我只在乎它此刻的肥美。我的舌頭,是這世上最精準的彈射機關,裹著一層黏稠的宿命。一出,一收,快得連光都追不上。那個小生命便從它的世界里消失了,成了我的一部分。這是最古老、也最公平的契約,我為此心無波瀾。
我的鼓膜,是兩個透明的圓,像兩扇永遠敞開的窗,收納著這個世界的一切響動。風的低語,水的輕吻,遠處同伴那沉悶如擂鼓的“呱”聲。那叫聲是宣言,是呼喚,也是一種無言的寂寞。我們各自守著一方領土,用聲音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宣告著存在,訴說著滿足,以及我們對這月下池塘的全部主權。
![]()
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夏天。夏天,我生命的盛宴。陽光、雨水、蟲鳴、樹蔭......都到了極大、極濃的時候。天剛破曉,太陽未起,樹叢、大地還是一片微藍與寂靜。我就已躬坐于一片蓮葉之上,微微仰頭,聆聽黎明之中第一聲鳥鳴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來,像晨露般輕盈地落入耳中。雨落下來,山谷中,如米落在篩籮,沙沙作響。雨經(jīng)過樹葉,二次跌落在深潭里,滴滴答答,諦聽,叮咚亂響,這大自然的絕妙音律。蓮葉下,我探出半個腦袋,偷偷飲一些葉子上淋下來的水,這來自天上的無極之水,有著別樣的甘甜。山坳上面的那角天,隱隱透過來的明亮,映照在我的眼睛里,黑暗中透著幽藍,分外沉靜和明亮。暴雨初歇,雨在一根根鳳尾竹的青梗上集結,垂下來一滴滴,如牛乳狀,風過處,一抖,鳳尾竹下有一陣小型的陣雨,這是林下草叢深處的我,這個夏天迎來的最酣暢淋漓的時刻。
當天邊隱沒最后一縷光。螢火蟲就開始在山谷躍動了。樹林邊,池塘邊,山石邊,螢火蟲飛舞,讓人想起五線譜。入夜,一山坳蟲鳴。我是其中最噪聒的演奏家之一。晚歸的鳥雀,似乎在呼朋喚友;叫螞蚱的聲音,干癟而單薄;蛐蛐的聲音,密如雨點;而我們蛙族的鳴聲此起彼伏,如同急管繁弦的夏日交響樂。最恨的是無雨之夜。星空像被誰釘死的天花板,連喘息的回聲都不給。我蹲在干涸的田埂裂縫里,把皮膚皺成一塊霉抹布,讓螞蟻搬運我背上的鹽粒。它們以為我死了,趁機啃食我眼角的膜。我靜靜數(shù):一只、兩只……直到第N只爬上瞳孔時,我才突然閉眼——“咔嘣”一聲,像關上一扇地獄的門。
夏日易逝,當白日漸短,每個樹林、每片葉子都帶著惆悵,輕嘆著美景易逝。翠綠色的銅鑼一樣圓圓蓋滿湖面的肥大葉片,曾是我跳躍和歇息的地方,如今這些蓮葉已日漸蜷曲、枯萎,折斷垂墜入水中。今夜露水很重,帶著寒意,我蹲在一片滑膩青苔上,肚皮貼著石面上那點涼浸浸的濕意,那觸感很像母親當年產下的卵膜。不知不覺,如今我七歲了,經(jīng)歷了七次冬眠,在蛙界已算耄耋。不知自己還能歷幾個寒冬?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得正確——被蛇吞、被鳥啄、被小孩串在柳枝上烤成“田雞腿”,那都算善終;我怕的是某天清晨,我肚皮朝天浮在農藥水面上,肚皮里塞滿未消化的蝗蟲,而人類指著我說:“看,這就是生態(tài)鏈的螺絲釘。”不,生態(tài)鏈是你們的,我只是一顆被擰緊后崩飛的銹釘,帶著倒刺,誰湊近就劃誰。
人類總說我們是“井底之蛙”,譏笑我們眼界狹小。可他們那些填滿欲望與焦慮的廣闊天地,又何嘗不是另一口更龐大的井?他們忙于建造,忙于爭奪,忙于發(fā)出比我們嘈雜千萬倍卻毫無意義的聲音。而我,擁有整片池塘的星光,擁有蓮花的清香,以及一顆在暴雨中歡欣鼓噪的、純粹的心。我的欲望簡單而坦蕩:一方凈水,幾頓飽餐,一個能安全產下卵的角落。這難道不是一種更誠實的生命形態(tài)么?
月亮升起來了,清輝灑下,將水面鍍成一片流動的水銀。忽然間,水波傳來一陣異樣的顫動。那不是魚,不是風,是一種沉重、笨拙的節(jié)奏。我立刻斂聲屏息,周身肌肉繃緊,與環(huán)境化作一色。這是一個龐然大物,用兩條柱子般的腿攪動著我的世界。有時我也思考。思考這些兩條腿的被稱為“人”的巨大生物,他們造了池塘那邊亮得刺眼的東西(他們管那叫“燈”),將我的許多親友誘了去,再也回不來。他們的腳步沉重,踏在地上,連我蹲著的石頭都會微微發(fā)顫。他們說話的聲音,粗嘎而含混,攪得空氣都不得安寧。我實在不懂,他們?yōu)楹慰傄l(fā)出那樣大的聲響,做出那樣多的動作,仿佛安靜一刻,天地便會傾覆似的。我冷眼瞧著水面上那個扭曲的倒影,這龐然大物永遠不懂,我這身碧綠與墨斑的紋飾,是比他們所穿的任何華服都更高明的藝術,是千百萬年與這片沼澤博弈后得來的勛章。
后半夜,近岸的水草劇烈地一晃,一道暗影悄無聲息地滑過。是條花蛇!我渾身的肌肉霎時繃緊,那涼意比貼著的青石更甚,直透骨髓。方才一切的哲思與傲慢,瞬間坍縮成本能。我后腿一蹬,不是向前,而是向著側后方最深、最幽暗的水域。入水的一聲“噗通”,在我聽來,響得如同山崩。我潛在水底,埋在溫軟的淤泥里,只留一雙眼睛在水面之上。心臟在薄薄的皮膚下擂鼓。那花蛇的暗影在水面盤桓片刻,終于無聊地游開了。世界重又歸于平靜。
我緩緩浮上來,換了口氣。月亮西斜了,光變得有些淡。危險過去了,可那份自得卻一時半刻回不來了。原來我的王國這樣小,我的寶座這樣滑。所謂呱呱的宣言,在更強大的沉默面前,也顯得那樣可笑。但我終究還是一只青蛙。驚悸過后,那點屬于青蛙的樂天便又占了上風。我或許躍不過那座高大的堤岸,但我躍起時劃過的弧線,卻能完整地倒映在這片銀波之中。我重新找到一塊較小的石頭,蹲坐上去,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肚子又開始有些餓了。也好,忘卻哲學,專注食欲,或許是更實在的活法。于是,我鼓了鼓氣囊,深吸一口氣,將那清涼的月色與濕潤的空氣一同納入肺腑,對著這即將破曉的、危機四伏卻又慷慨饋贈的世界,再次發(fā)出了一聲沉穩(wěn)而洪亮的:“呱——”
![]()
![]()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