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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白唇鹿交配的季節,整個青藏高原都是晴空萬里,河道中沙灘裸露,河水從渾濁狀漸漸變得清澈。
攝影:楊欣
近日,喜馬拉雅山脈一場商業煙花表演引發廣泛爭議,讓高原生態系統的保護問題再次進入公眾視野。轉瞬即逝的“升龍”煙火,對于脆弱的高原生態而言,卻意味著數十年甚至甚至難以挽回的創傷。
長江源區位于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西側為羌塘內陸湖區,西北部為昆侖山脈,南部為唐古拉山,東北側為巴顏喀拉山。這片半封閉的高原上水系縱橫,是藏羚羊、斑頭雁、白唇鹿等眾多野生生物的家園。
狼群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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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源的沱沱河發源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西南側的姜古迪如冰川。“姜古迪如”是藏語的音譯,意思是“狼群出沒”。狼是廣泛分布在青藏高原的野生動物,也曾是地球上分布范圍最廣的哺乳動物之一。
我與狼打交道最多的地方在沱沱河畔的班德湖。自2012年起,由我發起的綠色江河環境保護促進會(簡稱綠色江河)開始守護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斑頭雁。經過14年班德湖鳥類棲息地的持續保護,斑頭雁數量不斷增長,從保護初期的1172只到2023年的7749只。同時,其他鳥類和獸類的數量也隨之增長,藏野驢、藏原羚、狼、狐貍、藏棕熊成為光顧班德湖保護站的常客。2023年,狼開始定期光顧斑頭雁孵化的鳥島吃蛋。一個5只狼組成的家族甚至在湖邊打洞筑窩,繁育了9只幼崽,鳥蛋成為它們主要的食物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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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源區的狼
攝影:土旦旦巴
隨著人類活動半徑的擴大,有草的地方幾乎都成為放牧牛羊的牧場。在長江源放牧牛羊的高度甚至超過冰川的高度,達到了驚人的5500米,牧民的牛羊和野生動物交織在一起。在過去,牧民認為狼吃羊是破壞生產的害獸。不過他們也承認,狼非常聰明,從來不會攻擊人類,甚至在養育小狼崽期間,會刻意避免捕食狼窩附近放牧的羊,以避免牧民的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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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的建立以及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成立,當地牧民和游客環保意識逐漸提升,一些狼甚至會到青藏公路邊乞討食物。
供圖:綠色江河
隨著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的建立以及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成立,牧民、游客、大車司機環保意識逐漸提升,長江源乃至青藏公路沿線的保護狀況不斷改善,一些狼甚至活動到青藏公路邊,與來往的游客互動。然而,過度投喂讓一些狼失去野性,同時大量食用人類的加工食品也威脅著狼的身體。為了獲得更多食物,狼頻繁穿梭公路,被汽車撞死的情況也時有發生。狼是野生的生命,保護野生動物,做一個觀察者,不傷害、不投喂才是最大的保護。
通天河的沙洲
是白唇鹿抵御風險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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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河穿過沱沱河大橋后,一路往東約60余公里,與當曲匯合,形成通天河。通天河口地形復雜,由沱沱河、當曲、通天河3條河流交匯形成一個大三角區域,即通天河三角地。3條河流來自或流向的不同又把這個大三角地分割成3個小三角區域,分別為沱沱河-通天河三角區域、當曲-通天河三角區域、沱沱河-當曲三角區域。3個三角區域地貌分別是山地、洼地和臺地,不同的地形、水情和光熱條件為不同的野生動物提供了各自理想的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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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頭雁是一種獨特的遷徙候鳥,長江源區的班德湖是它們遷徙路線上重要的棲息地和繁殖地之一。
攝影:土旦旦巴
其中,沱沱河與通天河一側的山地棲息著雪豹和巖羊;當曲與通天河一側的平坦洼地是藏羚羊的產羔地;沱沱河與當曲一側地勢是兩個臺階的臺地,在當曲沖刷之下,在兩個臺階間形成高20米到80米,長約5公里的土質斷崖。土質斷崖中含有大量的云母,土層堅硬。崖壁在雨水沖刷下形成大小洞穴,成為鳥類的巢穴。除了渡鴉、紅嘴山鴉、紅隼外,每年有上百只斑頭雁在幾十米高的崖壁洞穴中產卵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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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在觀察湖中島的斑頭雁。
攝影:周春
斷崖下的當曲河網密布,與沱沱河、通天河緊密相連,這里是白唇鹿在長江干流分布的最高點,也是白唇鹿的交配場所。白唇鹿屬于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我國特有的物種,是現存海拔分布最高的鹿科動物。我們在斷崖上設置調查觀測點,這里地形平坦且是制高點,不易被崖下的白唇鹿發現。
斷崖下的河道中多沙洲,旁邊是成片的草灘,草的長勢很好,整個夏天都有零星的白唇鹿在岸邊草灘或沙洲草地上覓食,偶爾還可以碰上幾十只的集群。河邊一有動靜,它們就越過沙洲渡河,很快就到了河對岸,沙洲成為白唇鹿抵御危險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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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江河的發起人楊欣為牧民佩戴特別制作的“野生動物巡護員”袖標。
攝影:周春
每年10月,靜止的水面開始結冰。幾群由3-5只白唇鹿組成的小家庭分散在草地和沙洲上。大多是一只公鹿帶著幾只母鹿,還有一些落單的公鹿在一邊閑著,等待機會靠近母鹿。如果兩只公鹿勢均力敵,一場決斗在所難免,頭上堅硬的鹿角平時用于御敵,此刻成為公鹿爭奪交配權的利劍。
有一天,遠處一只公鹿帶著三只母鹿走了過來,它們是新來的。這下有好戲看了。落單公鹿似乎覺得機會來了,低頭用鹿角在沙地上蹭了兩下,立刻快步迎了上去。新來的公鹿毫不示弱,撇開母鹿,快步迎敵。兩只為了交配權的公鹿,從快步走變成奔跑,兩對粗壯的鹿角在撞擊的瞬間發出“呲啦啦”的聲響,像兩位揮劍決斗的騎士。
兩只鹿用多叉的犄角不斷撞擊、扭動,犄角和鹿蹄在沙地中滑動揚起的塵土在空中彌漫,充滿緊張的氛圍。突然一只把另一只挑翻在地,并用角把它抵在沙土中。倒地的一只拼命反擊,猛然低頭把對手挑離地面。兩只白唇鹿打得難舍難分,這場打斗足足持續半個小時。
最終落單的公鹿投降,扭頭撤離戰場,勝利者追了一段停了下來。當它得意洋洋地回頭看時,卻發現三只母鹿沒了身影。原來在它們激戰正酣時,另一只公鹿已經悄悄把三只母鹿拐走了。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勝利者奔著逃跑鹿群的身影拔腿就追,從沙洲渡河到另一個沙洲,消失在原野上。三只母鹿最終鹿落誰家,也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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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羊的毛色與巖石類似,能讓它們很好地融入到環境中,隱藏自己,躲避天敵。
攝影:土旦旦巴
煙瘴掛峽谷找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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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奔流100公里后,受到可可西里方向延伸而來的冬布里山阻擋,數公里寬的辮狀水道驟然收束成急流,切開冬布里山,形成萬里長江上的第一個大峽谷——煙瘴掛。
1985年,首漂長江的勇士堯茂書經過這個不知名的峽谷后,在地圖上標注“煙瘴掛”。1986年,我作為中國長江科學考察探險隊成員,劃著橡皮筏進入煙瘴掛,親歷其險峻。峽谷漂流途中,我們與一只突然橫渡過河的棕熊擦肩而過,冷汗驟起;剛出峽谷,又遭遇漂流以來的第一處險灘,驚濤駭浪中,被灌了半船水,也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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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 10 月份,從蒙古高原飛來的蓑羽鶴會在沱沱河和當曲匯合的區域休息,尋找食物。
攝影:楊欣
煙瘴掛峽谷內溝壑縱橫,分布著極其豐富的植被類型,包括草原、草甸、山谷草甸和谷坡灌叢等。針茅草、嵩草、苔草為主的草地,質量非常高,為不同的食草類動物提供了充足的食物,食草類動物又成為狼、熊、雪豹等食肉類動物的食物。野生動物對牧民的生產和生活造成很大影響,僅有的幾戶牧民也搬出了峽谷,峽谷成為一片幾乎沒有干擾的野生動物天堂。
2014年,綠色江河組織了一支生物多樣性考察隊,分水路和陸路進入煙瘴掛。水路從通天河口出發,乘坐漂流船沿途考察,陸路則用越野車運送物資,在峽谷深處搭建兩個考察營地。當地牧民向導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們:“峽谷中有雪豹。”
雪豹是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為大型貓科動物,是高山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它起源于青藏高原,現僅分布在青藏高原及其周邊的12個國家。由于雪豹天性神秘,棲息地偏遠,難以被人類觀察記錄,因此人類對雪豹的了解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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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源區的峽谷地帶是雪豹的棲息地,上圖為紅外相機拍攝到的雪豹。
供圖:綠色江河
在自然條件下,想用相機直接捕捉雪豹蹤跡的幾率很小,我們布設了39臺紅外照相機,還布設了8臺云臺攝像機,借助太陽能供電和無線網橋技術可以實現遠程監控。經過長期觀測和記錄,峽谷的各種野生動物陸續進入我們的鏡頭。第一次捕捉雪豹畫面的是安裝在巨石前的紅外相機。一只路過的雪豹發現了紅外觸發相機,很是好奇,對著相機一陣扒拉。由于距離過近,拍到的三張照片非常模糊。好在相機不好吃,雪豹隨即轉身離開,留下一段身著豹皮、邁著貓步、拖著一條長長尾巴的優雅視頻。這段珍貴的視頻令我們興奮不已。
隨著更多的相機和攝像機記錄到野生動物的影像,經過120天的觀察、拍攝和分析,我們發現10公里長的峽谷內棲息著雪豹、白唇鹿、馬麝等國家一級保護獸類6種,棕熊、巖羊、猞猁等國家二級保護獸類8種,通過對比雪豹的斑紋(如同人的指紋一樣具有唯一性),我們確認其中的雪豹數量為9-14只。
煙瘴掛宛如長江流域的生物多樣性孤島,呵護著眾多瀕危物種。三江源國家公園籌備機構根據我們提交的《煙瘴掛生物多樣性調查報告》,把煙瘴掛劃入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核心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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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雪雞(上圖)和旱獺(下圖)
供圖:綠色江河
通天河的九曲十八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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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在曲麻萊縣城以下沒入了高山峽谷之中,河流兩岸地勢陡峭,河道狹窄、多險灘,河道九曲回腸,在地圖上勾勒出一個接一個的彎道,宛如一條盤山公路環繞在群山之中。400公里江段相對高度下降了500米,幾乎沒有人能從陸地上穿越,唯有乘坐漂流船順流而下,方能領略兩岸景觀。
自長江源一路走來,沿途所見的植物只有草本。直到通天河下游,才有樹出現。理論上,喬木只能在海拔4000米以下正常生長,但在通天河畔的崗察寺院舊址,我們意外發現一片在海拔4100米幸存的柏樹林。
崗察寺舊址下游幾公里外,在通天河對岸還有一座掩映在深山中的寺院——夏日寺。得益于通天河的天然屏障,夏日寺周邊交通不便,大部分樹躲過了砍伐的浩劫。通天河與夏日寺之間有一棵孤獨的大樹,被譽為“通天河畔第一樹”,需要4人合抱,也是我迄今在通天河見到的最大的一棵樹,樹齡超過7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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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古拉山腳下的一群雄性藏羚羊,雪山襯托著它們的身影。
攝影:楊欣
隨著保護力度的加強,夏日寺的生態正逐步恢復,雪豹的活動范圍距離寺院已經不足百米,巖羊的活動范圍更大,甚至大白天也闖進寺院吃草。站在夏日寺對岸的山頂俯瞰,腳下的通天河九曲回腸在山谷之間,夏日寺則鑲嵌在綠色的草和樹之中。看不見的還有巖羊、白唇鹿、雪豹以及眾多的野生動物。
行走長江源,串門牧民家,聽到最多的抱怨是“者莫”——藏棕熊,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青藏高原分布的棕熊多是西藏亞種,所以又稱為西藏棕熊。它們軀體粗壯強健,性情兇猛而力大,體長約1.8-2.1米,體重最大者接近400公斤,能在海拔超過5000米的區域活動。作為人獸沖突的主要肇事者,除了捕食家畜外,棕熊更大的破壞在于損毀房屋、生活設施、糧食以及對人身安全的傷害。
至少在20年前,熊是怕人的,遠遠躲避。以前高原上的牧民游牧,帳篷就是家。一個地方呆上一兩個月換一片草場,把帳篷拆走即可。現在牧民都有自己固定的牧場,分為冬季、夏季和春秋,牧民在這些放牧點建造了永久性的房屋,儲存糧食等生活物資,結果房屋成了熊的目標。熊見到沒有煙火的房屋就推門而入,翻箱倒柜找食物,甚至學會了用食用油拌青稞。為了防熊,牧民加固了房門,熊便打爛窗戶進屋,甚至上房頂挖洞進入。后來牧民干脆把門打開,讓熊吃飽離開,以免破壞房子和家具。熊得寸進尺,即使有人在家也敢進入,嚇得牧民翻窗戶逃竄。常有牧民訴苦抱怨:“我家的房子都被熊拆過好幾遍了。熊禍害我們可以,我們打熊犯法,到哪里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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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源區水網密布,地勢開闊,水與沙在大地上塑造出壯美的辮狀水系。
攝影:楊欣
長江源的牧民大多放牧牦牛,養羊的牧民越來越少。牦牛體型大,大多數食肉動物還是比較忌憚牦牛,特別怕與公牦牛發生沖突。羊就不一樣了,不僅熊抓羊,雪豹、狼更是沖進羊群,一咬幾只到幾十只。一位牧民3年前有300只羊,自己只吃了一半,另外一半都讓熊、雪豹和狼吃了。
當地的牧民知道我從事生態環境保護工作,也紛紛拿出他們用相機甚至手機拍攝的野生動物圖片和我交流。其中以白唇鹿、巖羊、雪豹居多,他們也以拍攝到雪豹為榮。在整個通天河流域的考察中,我們發現無論政府官員、普通牧民還是僧人,談論最多的話題是野生動物及生態保護,生態保護已成為當地最重要的工作內容,并已經深入人心。
過去,由于人類活動范圍不斷擴大,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生物多樣性不斷喪失。如今,隨著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建成和保護的深入,長江源定會成為中國大型獸類種群數量最多的區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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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康靜 周伊萌
美編:周伊萌
校對:段海英
審核:王旭輝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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