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讀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句,眼前總會浮起一個身影:一襲素衣,手持黃菊,立于薄霧繚繞的東籬邊,目光越過草木,投向遠處的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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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姿態,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超然于塵世之外。可是誰能想到,這位寫下了悠然詩句的詩人,晚年竟會佝僂著身子,在寒風中顫抖著叩響陌生人的門?
誰又能想到,那個在詩中與飛鳥、秋菊對話的隱士,現實中卻要為一口飯食低聲下氣,結結巴巴地乞求施舍?
一、“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根據《宋書·隱逸傳》中的記載,陶淵明臨終前“偃臥瘠餒有日矣”——瘦骨嶙峋,蜷縮在漏風的茅屋里,甚至連一副裹尸的草席都未能備齊。
友人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寫道:“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證實他中年便染上瘧疾,此后多年深受病痛折磨。
而且就在陶淵明去世的前一年,他仍寫下了《乞食》一詩:“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饑餓如同皮鞭,抽打著陶淵明的尊嚴,迫使這位曾經拒官不仕的文人,徘徊于村落之間,叩門乞食卻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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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更早的《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中,陶淵明寫道:“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
字字泣血,道盡長年忍饑挨凍、度日如年的絕望。夏日饑腸轆轆,冬夜無被御寒,只能在晝夜交替之間,盼著難熬的時光快些過去。
學生時代背誦的《飲酒·其五》,一讀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便自然聯想到:陶淵明從前門庭若市,雖然后來歸隱,不再有車馬喧囂,但是他已過上了“財富自由”的生活。
可是事實的真相究竟怎么樣呢?據詩文與零散史料推斷,約在公元408年,一場大火焚毀了陶淵明的居所與家產,他只得攜全家暫居舟中。
此后,陶淵明遷居栗里,靠種田勉強維生。他在《歸園田居·其三》中自述“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這一年他四十六、七歲,體力尚存,但是種田失敗,只能靠耕作收成糊口,生計艱難。
朋友接濟的米糧肉食,他有時推辭不受,有時卻不得不含愧收下——這種尊嚴與生存的撕扯,貫穿了他生命的最后歲月,直至六十三歲在貧病交加中,活活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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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寫得何等的悠然,現實中便過得何等的狼狽。可同樣是辭官不做,戰國時的莊子卻能夠保全性命,這又是因為什么呢?
二、“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
根據《莊子·秋水》記載,楚威王遣使聘其為相,莊子持竿不顧,曰:“吾將曳尾于涂中。”他寧做泥中曳尾之龜,不為廟堂之犧。以編草鞋、捕魚為生,也曾窮得揭不開鍋。
可是即便如此拮據,莊子始終沒有淪落到沿門乞食的地步。猜測這大約是因為,那個時代的統治者,對文人還是有些敬畏,再加上他身邊還有一些學生吧。
反觀東晉,“九品中正制”早已固化了門閥格局,寒門士人一旦脫離官場,就像是斷翼之鳥,難覓生路。陶淵明既不愿攀附權貴,也沒有辦法學莊子公開授徒謀生,處境自然更加艱難了。
陶淵明一生五次出仕,五次歸隱,并非貪戀官位,否則歸田之后,何至于在詩中反復掙扎于“貧富”、“仕隱”之間,寫下“饑來驅我去”的無奈?他只是不肯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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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困境,其實早在“竹林七賢”時代便已埋下了伏筆。嵇康因拒附司馬氏,遭到構陷,刑場之上猶彈《廣陵散》;山濤雖出仕晉廷,但終生背負“棄友求榮”之譏。
在那個連“非暴力不合作”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年代,陶淵明的歸隱,其實就是一種沉默的自我放逐。
“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使得土地與財富盡歸了那些世家大族,寒門文人一旦退出仕途,便失去基本生存依托。
陶淵明不擅長做農事,又遇到天災頻仍,晚年染上瘧疾,體力日漸衰竭,終于無法耕作了,只得偶爾出門乞食度日。而比他更為悲慘的底層老百姓,早已在苛捐雜稅之下“易子而食”。
這不是一人之悲劇,這是一個時代的死局。從歸隱到離世,陶淵明生命的最后十余年,是一場與饑餓、疾病和尊嚴的漫長角力。
其實,早在陶淵明寫下《飲酒·其五》的兩、三年前,詩中便已屢現“饑寒”字樣。等到吟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時候,過去當官積下的家產,早已經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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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還有信心,以為能做個稱職的農夫。但是農耕終究是“看天吃飯”的活路,并不是憑意志就可以得到豐收的。
等到大病之后體力不支,他不得不放下文人的矜持,叩門乞食。此時,離他寫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句,不過十余年光景。
詩圣杜甫晚年漂泊西南,最后病逝在一條船上;寫《游子吟》的孟郊,一生困頓,晚年喪子,死后無錢下葬。
就連寫小說的也不能例外,曹雪芹“舉家食粥酒常賒”,貧病交加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直到死都沒看到自己的著作刊行。這一切看似荒誕,卻并不是孤例。
許多光照千古的文人,竟然都不能得到善終。可他們留下的詩文,卻如暗夜星火,穿越歲月,溫暖了無數后來者的心靈,給予世人不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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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曾經說過:“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或許正因這些血淚浸透的生命體驗,才使他們的文字具備了穿透時空的力量,最終為不朽吧。世人至今仍愛吟誦“采菊東籬下”,卻鮮有人真正追問:
那雙曾采摘菊花的手,晚年是否在寒風中顫抖著,捧起過乞食的破碗?那雙望過南山的眼睛,最后是否在茅屋漏雨的滴答聲中,悄然闔上呢?
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年輕人們,或許難以體察:當這些偉大的文人執著于精神自由時,往往疏于謀生之計;當他們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時候,自己正陷于“寒夜無被眠”的窘境。
亂世不容清高,理想與生存之間,常橫亙著一道無法彌合的裂隙。但是,這一切真是他們的不明智嗎?
結語
“陶淵明們”的偉大,不在于他們活得多么安逸,而在于他們活得很真實。即使他們在寫下諸如“采菊東籬”的名句時,很可能只是在一塊貧瘠的田地里,采摘幾株稀疏的豆苗。
而他們眼中所見的“南山”,很可能也只是一個低矮的“土饅頭”,可那也是因為他們用自己詩意的浪漫,將地上的“六便士”看成了空中的“滿月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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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總要得有點兒理想不是嗎?否則,與螻蟻何異?于是,就讓我們在為陶淵明的坎坷命運扼腕之余,再一次靜心重讀他的詩篇吧。
縱使窮盡一生也無法抵達心中的那個目標,但是我們仍應為了心中所向往的那座“南山”,堅定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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