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成長是終生課題——讀旅日學者蔣豐譯作《從你的童年路過》

◆王亞囡

來到世界上時，每個人手里都攥著三萬多張日歷。小刀割肉，渾渾噩噩混過一天，也根本沒有知覺。你我同樣有這樣偷懶的時候，也同樣懶得心安理得。

一旦當人生開始倒數，真實的想法，未竟的心愿，一一暴露出來。最想做的是什么？

33歲那年，幡野廣志有了一個兒子，一個遵從父母計劃在6月誕生的孩子。因為幡野廣志想要一個夏天出生的孩子，他相信那個時節出生的孩子，成長得更茁壯。可以想象，這樣一位父親，應該會像計劃孩子的出生時間一樣，細致規劃著他的人生。何時入學，何時結婚，政商工醫兵，靠什么為生，不在話下。

遺憾的是，兒子出生的第二年，幡野廣志被診斷為多發性骨髓瘤。多發性骨髓瘤，存在于人體骨髓中的專門負責制造抗體的白細胞，轉化為癌細胞并不斷克隆的一種疾病，中國臺灣地區將之歸類于血癌。這種病，五年存活率不到50%。在積極治療的條件下，病人通常可以存活四至五年。不進行人工干預的情況，只能存活7個月。

武俠小說里，高僧大德辭世之際，常常會將畢生絕學和幾十年積攢的內功統統傳授給他所信任的晚輩后學。拿到死神的通知單，這位年輕的父親恨不得能像備份資料庫一樣，將自己三十多年跌跌撞撞兜兜轉轉摸爬滾打得來的經驗全部傳授給兒子。幡野廣志敲動鍵盤，把對兒子的眷戀與期盼，寫進博客，寫進未來。《從你的童年路過》就是遴選幡野廣志博客中的佳作集結而成的小冊子。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不停變化中的”，我想，或許沒幾個人能有和幡野廣志一樣深刻的感受。“從傳遞生命的根本來看，育兒的最大目的就是‘養孩子而不讓他們夭折’。”這本書中，沒有望子成龍的殷殷囑托，沒有高屋建瓴的責任使命，只有一位試圖將時光拉長，讓“路過”變成細水長流的父親。

這是一本討論如何為人生中的事務排序的書，是有關幸福和時間的辯證法。或許正是因為被醫生宣判“死刑”的這樣一種特殊的身份，幡野廣志對于時間的認識，較一般人更為深刻。他在書中直言“后悔為了賺一點錢而把時間都浪費在打毫無意義的工上的高中時代”，“太過低效”的體驗，他不希望兒子去重復。

相反，從兒子出生，幡野廣志就開始為他儲蓄，這筆儲蓄并非為了讀書，而是希望兒子18歲時能夠用這筆錢旅行。100萬日元，相當于5萬元人民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幡野廣志的做法，刷新不少中國家長的認知。在習慣了苦難教育的我們看來，錢來得太容易，孩子就學不會珍惜。

幡野廣志坦陳“錢是重要的”，這是他23歲時就認同的真理。但他更主張，“交給孩子關于金錢的知識是每一位父母的責任。”他很會講故事。在狩獵迷途之中，毫不猶豫丟掉的貴重的相機，還有提供補給的鹿肉，是一種隱喻。所謂“關于金錢的知識”，不是要孩子趁年輕多吃苦，而是提醒他不停豐富自己的人生體驗，在有限的生命中創造無限的可能。

幡野廣志二十歲時的生命厚度，超過了很多人的四十歲。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幡野廣志應該是無悔的。但他又是眷戀的。因為眷戀，他留下這些帶著心跳聲的文字。但他的眷戀，并非止于親子關系，而是對他沒有時間觸及的廣袤世界、他所不能同行的未來的世界的熱愛與好奇。

“陪伴自己到最后的一定是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幡野廣志有初為人父的眷戀不舍，更有精彩人生千帆過盡的通透。掩卷的那一刻，天空中看不到晦暗和陰霾，心頭滿溢珍惜當下、逐夢未來的充實感。

翻譯出版，是吃力不討好的笨功夫。讀者被作者吸引，恨不得擊掌呼鳴時，不會想到整個出版團隊數月字斟句酌的伏案辛勞。如果學養不豐，必然難堪此任；一旦詞不達意，就會謬之千里，所以，必須留點筆墨給他們——把一本好書帶到讀者面前的幕后英雄。

譯者蔣豐，在近四十年的日本旅居生活中，步履不停，筆耕不輟。因為工作的關系，他對話過多位日本首相及內閣大臣，也深入各個行業傾聽萬籟之聲，猶存草木存心，常懷悲憫之情，殊為難能可貴。生活之中，他也是一位兒子的父親，以悲憫之心，同情之感，將這部傾心之作帶到中國觀眾眼前。

孩子的出生，帶來生命延續的快樂。生命是什么？幸福是什么？原本是相當宏大的話題，一冊十萬字的小書如何能夠解答。但幡野廣志從對孩子的愛與眷戀出發，從平實且細膩的生活經驗出發，在輕松淺近的語句中深藏人生的智慧。真感情配真性情，作者與譯者的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讓這些意義深遠、雋永耐讀的短文，如一顆顆腌橄欖，入口輕巧，又余韻無窮。

《從你的童年路過》，書扉未啟，似乎已經透露結局。讀者在牽念中祝福，所幸，直到今天，幡野廣志故事并未完結，他依然邊陪伴兒子邊與病魔抗爭。回想起當初醫生的預判，已經是最大的勝利。

這些年，“原生家庭”成了高頻詞，似乎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因此而找到出處。我相信在這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曾遭遇過困難和挑戰。有些家庭的困難來自經濟方面，有些來自情感溝通，而幡野廣志最大的困擾來自健康。但不論是只能從孩子童年“路過”的家長，還是傾力托舉的父母，“原生家庭”不該成為什么都能裝的籮筐。成長，是每個個體終其一生所要面研習的課題。

人與人，無論如何親近，注定都只能作伴一段旅途。與所有父母、子女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