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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俗稱“鬼節”,與除夕、清明節、重陽節同為“中國傳統四大祭祖節日”,是中國人對逝去父母以及親人表達孝敬、思念的重要節日。這一天,許多人會夜里到路口焚燒紙錢,用以祭奠已故親人的亡靈。
當這個傳統的節日放到科幻的世界里,它會演變成什么樣子呢?當“游魂”變成可以永久保存的“數字人格”,而“墓碑”則成了儲存數據的載體,又會發生什么故事呢?讓我們跟著寶樹的《中元節》,一起走進未來“賽博祭祖”的故事里,去尋找人與人之間那動人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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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
選自《你已生活在未來》,作者寶樹
1
老魏醒來,發現自己懸浮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前,對著自己那張熟悉的遺像。
在那張慈祥微笑的照片下方,是豎著鐫刻的兩行隸書文字:
慈父 魏光明
(1968年6月20日—2042年9月14日)
慈母 沈 月
(1970年4月13日— )
兩行字的顏色一黃一紅,他的是黃色的,沈月的是紅色的;一旁還有兩行白色小字:
兒 魏佳杰 媳 齊小冰
攜孫女 魏若宸 泣立
這塊墓碑,老魏早已看得熟了。他知道,自己通常是清晨在這里被喚醒,準備上午或下午和親人的見面,一般是在自己的墓地上,但有時候也會去墓園專設的會客室(需要另外付費)。但他很快發現,此時并非清晨,而是黃昏,太陽剛剛落下,西邊天上還帶著晚霞的深紅,并不是往常蘇醒的時辰。老魏環顧四周,發現左鄰右舍也都同時醒來了。老傅、李姐、王哥、小劉……似乎所有的游魂都醒來了,以半透明的形態懸浮在自己的墓碑前,有幾分迷惘地看著彼此。
這是清明還是冬至?一般只有在這兩個節日,大部分墓主的親屬都來祭掃,才會有游魂們都被喚醒的場面,但現在卻又不像。老魏感受不到氣溫,但看綠化帶里植物的郁郁蔥蔥,分明是在夏季。
這時,老魏的視野上方冒出了一則推送,告訴他收到一條信息。老魏伸手,做了一個點擊的動作,他看到,其他游魂也在做同樣的動作,說明大家都收到了這條群發的信息。
那是一條簡短的通知,告訴他們為什么在此時此刻醒來:
“您好,今天是2052年8月9日星期五。農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按照我國今年剛剛通過的《數字人格復制體權益保護法》第七條第十二款,您作為數字人格,享有半天的合法假期,因此被喚醒,并可以在法定范圍內自由活動12個小時,更多信息請點擊……”
老魏還沒回過神,一旁的老傅轉向他,笑著說:“老魏,你沒想到吧?現在的社會還挺尊重傳統文化,連中元節都給咱們過上了。聽說以后每年都會有好幾個節日可以蘇醒……”
但令老魏愕然的,卻是其中另一個信息:“2052?怎么會到2052年了?我、我上次醒來不還是2045年嗎?怎么再一醒來已經過了七年?!”他求助地望向老傅。
老傅似乎不知如何啟齒,良久才說:“看開點吧老魏,時間對咱們還有什么意義可言呢?多幾年少幾年的,都一樣。”
老魏顫聲問:“所以,他們……我家人……這些年一直都沒來看過我么?”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是每天都醒來的啊……”老傅含糊地說。
老魏忽然想起來,自己作為和這塊墓地(準確來講,是這塊儲存有他全部數據的墓碑)綁定的數字體,可以查看掃墓的記錄,他點擊了自己視野右上角的一個隱匿圖標,很快跳出一堆選項,雖然已經是數字化的存在,但老魏還是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家人的掃墓記錄:其實這幾年家人也還來過幾次,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底,但再未喚醒過他。
老魏心中感到一陣苦澀,或許這么說也不妥當,他已沒有了“心”,但一股糾纏郁結的感受滲透了他的整個感應場,讓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黏稠。
老傅安慰他說:“畢竟你家人還是來過了么,你看李姐家,十來年都沒人來拜祭過……這年頭有幾個真孝順的兒孫啊,能來看看就不錯了。”
但是來掃墓而不喚醒自己,比完全不來更加令老魏傷心。他搖搖頭:“多半是我那婆娘不讓,這女人固執得很……唉!”
是的,老魏很清楚,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沈月。她這些年一直恨著自己,確切地講,是恨自己這個魏光明的“數字人格復制體”。
2
在老魏的感知里,死亡并不是十年前的事,而幾乎就在幾個月以前。他在醫院中最后一次昏迷后似乎沒多久,就又醒來了。
說“醒來”不是很確切,因為并沒有一個從蒙眬到清醒的漸進過程,而是剎那間,整個廣闊清晰的外部視野一下子跳了出來,無數光影和聲音向他涌來。老魏嚇了一跳,本能地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塊黑色的墓碑前,仔細一看上面的字跡,竟然是他和沈月的墓碑!他恍惚間以為是在做夢,想去掐自己的大腿,卻哪里掐得到——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只是一個半透明的虛影,甚至腳都是懸浮在地面上的。
“魏先生,不要緊張,請聽我說!”
老魏這時發現,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穿著印有“永恒墓園”字樣的工作服。她告訴老魏,他是用了最新的掃描和建模技術,在魏光明死去時的瞬間,復制他大腦皮層中的海量數據而形成的數字虛擬人。盡管他覺得自己就是魏光明,但嚴格來講,只是魏光明的數字復制體。現在,他的本體就在這個內置有強大處理器和儲存器的墓碑里,但又結合了一個和生前相似的三維形象,以增強現實也就是所謂AR的形式,被投射到現實空間中。他的感知——當然,基本只有視覺和聽覺——來自周圍環境中遍布的微型傳感器,這是這些年來智慧城市建立的基礎,足以支撐起一個覆蓋整個城市的智能感知場域。這些技術已經成熟好幾年了,特別在中國這樣一個講究“事死如事生”的孝道社會,為死者制造數字體——俗稱“游魂”——正在越來越受到歡迎。
老魏是個工人,沒念過多少書,加上生命中最后幾年一大半時間在醫院度過,對于社會上很多新事物已經很隔閡了。但畢竟在二十一世紀度過了后半生,他很快也就明白了“數字人格體”的大致意思。他當然一時也難以接受自己竟變成這副“鬼模樣”,但等到平靜下來,又感到自己還算是幸運:不管怎么講,本來他重病纏身,只剩下喘氣的力道,但如今病痛都已無影無蹤,他還能留在親人身邊,陪老伴走完余生,看著自己的孫女長大。還有什么奢求呢?
老魏巴不得馬上回家,但是對方告訴他,政府規定,死者的數字人格體只能留在墓園里,不得離開這里,進入社會,甚至進行網絡通信都不允許。這很好理解,比如,過世的領導和老板,其數字體要是繼續霸占要職指手畫腳,那社會可就亂套了;即便留在家庭內部,也容易造成個人生活和人際關系的隱患,例如遺產分配和配偶再婚,等等,所以讓數字體們留在墓園,應該說是最好的方案。老魏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只要能再見到妻子和孩子們,這都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第二天,老魏再次被喚醒了,那是家人在他下葬后第一次來掃墓(老魏有點遺憾,當他的骨灰下葬時,數字體還沒有完全制成,所以沒法在自己的葬禮上當面答謝親友)。一家人都來了,遠遠地就飛奔過來,圍在他身邊,哭著,笑著,訴說著,特別是沈月,淚眼滂沱,幾乎要癱倒在他的懷里——只可惜他無法抱住她。九歲的孫女宸宸也蹦蹦跳跳,纏著爺爺不放,給他看自己畫的一幅蠟筆畫。老魏清楚地記得,畫的是爺爺拉著她的小手走在碩大的太陽下,兩個人都笑嘻嘻的。在她心目中大概根本沒有死亡的概念,爺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住而已。
后來有一段時間,家人常常來看他,當然兒子媳婦要上班,孫女要上學,只有在周末才能來,老伴沈月卻天天風雨無阻,在他墳頭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商量家里的瑣事,告訴他鄰居朋友的近況,就像生前那樣依賴他。那是一段美妙的時光,實在比生前最后兩年病魔纏身的日子要舒心太多。
但這種死后的美好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對了,就是那一天。他和沈月當年認識的紀念日,沈月隨口跟他提起,但他竟然不記得了,好像記憶中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1988年的今天……在你表姐的婚禮上?我……我想不起來啊,奇怪,真是奇怪。”老魏疑惑地說,他的確記得有幾次和沈月在一起慶祝這個日子,但這一天本身發生了什么,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老年癡呆了?但再一想,怎么可能,他分明已經沒有了肉身,哪里會有什么老年癡呆!
“那我們第二次見面,去看《高山下的花環》,你還記得么?你都看哭了,我還笑話你來著……”老伴小心翼翼地問。
老魏搖搖頭。高山下的花環,是什么花環?有什么好看的?
沈月的眉心越發緊蹙:“那我們結婚那年,去杭州度蜜月……”
新婚宴爾的甜蜜,再不記得就不像話了,老魏想說自己記得,但又說不出口,他驚恐地發現,和沈月在一起的前幾年幾乎都是空白,但同時期的事也不是全不知道,甚至包括和工友吵架、借給表弟錢之類的瑣事都還有印象。他的記憶就好像是一本被撕去了最重要幾頁的書,怎么會這樣呢?
沈月緩緩向后退了兩步,眸中透出陌生的眼神。好像眼前不是和她相濡以沫五十年的老公,而是一個打扮成他的騙子。
“假的,”她喃喃說,“你不是……不是我家老魏……他從來不會忘記的……”
“我……我是啊,我沒忘記,我肯定記得,只是一時想不起——”老魏毫無底氣地說,自己都聽得出來自己的心虛。
“假的假的假的……”沈月不去看他,只是不住重復這兩個字,仿佛是以此來說服自己,拒絕再和他有任何交流。很快,她顫抖著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走了。老魏既然心里沒底,也不敢追上去,只是木然站著,喃喃說:“怎么會這樣的……”
“有些記憶沒拷貝上,很常見的現象,別擔心。”一個聲音在他身邊說。確切講,也不是真正的物理聲波,而是游魂之間的一種信息交流。
老魏回頭,看到一個四十來歲,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對他微微一笑。雖然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小很多,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種見到老大哥的感覺。
那就是老傅,他認識的第一個鄰居。
3
永恒墓園是人格數字復制技術投入商用后新建的,所有墓主都有一個數字人格復制體,或稱游魂。游魂的物理存在依附于內置芯片的墓碑本身,但他們的形象都是AR系統中生成的影像,可以彼此看到對方,也可以相互交流。
在法理上,數字體是對本體進行復制的產物,其所有權歸屬于本體的繼承者,何時蘇醒由繼承者決定。當然一般來講,繼承者會尊重游魂蘇醒的意愿,不過大部分游魂也并不想經常醒來,在墓園中過形同坐牢的無聊生活,而常選擇只是在和親人相見的日子蘇醒。
但老傅是個例外。老傅比老魏大好幾歲,也早走幾年,是國內最早誕生的數字體之一。他妻子早逝,無兒無女,一輩子活得灑脫,臨終前把房子賣了,委托一個殯葬公司復制了自己的數字體,根據協議,他可以自由選擇在何時蘇醒。老傅一年到頭會醒來很多天,經常在墓園里轉悠,找人聊天和下棋(AR界面能實現這個功能),因此認識絕大部分游魂,可以說最是見多識廣。
老魏從老傅口中知道,原來并不是每一個數字體都能實現本體100%的記憶復制,這依賴于臨終時大腦狀態的不同而有很大差異。老魏開始復制時大腦已經壞死了一小部分,所以大約只有魏光明本人八成的記憶,因此許多年輕時的珍貴回憶,都已不復存在。
后來,老魏又蘇醒過若干次,但沈月再也沒來過,兒子來得也不怎么勤快,唯一的安慰是小孫女宸宸還很依戀爺爺,每次來看他,都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講述生活和學校里的趣事,排遣了老魏不少的苦悶。然而到了第二年,宸宸也來得越來越少,似乎她也發現,停留在過去時光里的爺爺,漸漸已經不能理解她越來越豐富有趣的生活,跟他也說不到一起去了。第三年,老魏更是只在清明節蘇醒過一次,和兒子孫女匆匆見一面,后面就一直沉睡到了今天。
老傅也曾告訴他,像他這樣的情況并不罕見,對許多人來說,已故親人的數字體只是一個廉價的慰藉,并不是親人本身;隨著人們走出悲痛期,許多人在心理上也漸漸拉開和數字體的距離,甚至反感“假冒”其親人的數字體。據說,有三分之一的家屬最終會選擇銷毀數字體,還有三分之一不愿銷毀但也不會再喚醒他們。看來,老魏的家人也進入了這一行列。
想到這里,老魏哭喪著臉說:“這么活著——不,死著——還有什么意思,沈月既然不想再看到我,干脆讓他們銷毀我得了。”
“你還不知道吧,”老傅說,“前幾年國家通過了數字人格體的權利法案,保護我們的‘準生命權’,從此以后就不允許銷毀我們了。今年又通過了新的法案,我們每年還有幾天蘇醒的法定假期,還可以選擇何時蘇醒。”
老魏苦笑說:“想不到政府對我們這些孤魂野鬼還能這么好,比我老婆還強。”
老傅卻說:“別怪她,也許可能恰是因為她和你——和魏光明——的感情最深。所以如果她覺得你不是魏光明,反而會產生強烈的排斥心理。”
“那我該怎么辦?”老魏哭喪著臉說,“就這么被所有親人遺忘,孤零零地在這個破墓地里住下去?”
老傅卻笑了:“你別急啊,你看——”他指了指前方。
老魏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對拉著手游蕩的游魂,不由微微吃驚:“那不是王哥?他身邊怎么多了個女的?”
老傅說:“這是他老婆!去年剛去世的,如今也成了數字體,夫妻兩個在這里團聚了,現在整天形影不離。”
老魏心中一動,明白了老傅的意思。其實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等到老伴百年歸天,多半也會成為數字體來陪伴自己,到那時候,夫妻倆同是游魂之身,還會有什么排斥芥蒂?他們可以在這里相依相偎,就像生前……
老魏不禁想,要是這一天能快點到來就好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過于自私,不管怎么說,也不能因此就盼望沈月快點亡故吧?
“對了,”老傅說,“剛才不是通知了么,今天咱們可以去外面。你如果想家里人的話,可以回家看看。”
“真的可以?”老魏精神一振。
“嗯,沒問題的,不過你知道,這需要……他們的AR系統能夠識別你。”說到這里,老傅有些吞吞吐吐。
老魏心一沉,他明白老傅的意思。既然家里人好多年都沒喚醒他,也未必會歡迎他的歸來,也許在AR系統中早就刪去了他的信息,也就無法再看到自己。不過見到家人的渴望仍然壓倒了一切。他眼前不禁浮現起多年前的某個記憶碎片:他從外地回來,推開家門,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兒子媳婦做滿了一桌菜等著他,沈月迎上前噓寒問暖,小宸宸更是大叫“爺爺爺爺”撲到他的懷里——那是久違的家的感覺。
老魏感覺自己眼角濕潤了,當然那只是幻覺。他問老傅:“那我該怎么去?”
老傅說:“很簡單,根本不用走路。在我們視野右上角有一個圖標,可以下拉一個菜單,點擊地圖,就可以到達想去的地點了。不過好像要先去登記一下,我帶你過去。”
《你已生活在未來》|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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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審:黃嶺貝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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