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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水網(wǎng)發(fā)達的鄉(xiāng)村,多有種植菱角等水生作物的傳統(tǒng)。一些農(nóng)民以此為生,還會有鳥兒依著水塘生存,在其中覓食、筑巢繁殖、撫育后代。
采摘菱角是個十足的辛苦活。早早起身,在華南悶熱難耐的夏季里,用手劃著小小的菱角船,在塘里一顆一顆地摘上四五個小時。辛辛苦苦地忙活完一個采摘季,很可能也賺不了多少錢。
人的生存條件嚴苛的時候,對其他物種的包容就更少。塘里的鳥會被農(nóng)民視為敵人,農(nóng)民認為它們破壞了作物,影響了收入,于是驅(qū)趕它們,破壞它們的巢,吃它們的蛋,更有甚者還架起了鳥網(wǎng)。
2020 年起,陳創(chuàng)彬回到潮汕老家村子里,開始在周圍做自然觀察,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很多美麗的鳥兒就生活在自己身邊,他能親眼看到這些鳥類的許多行為,并與它們一同經(jīng)歷種種自然變化;與此同時,他也心痛地目睹著承受著同樣的氣候壓力的人與鳥,似乎陷入了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沖突之境。
他嘗試與農(nóng)民交流,希望他們對這些鳥類能有更科學(xué)的認識,并向他們提供了一些補償,以期換回水鳥在菱角塘里的生存空間。這些行動能帶來一些改變嗎?他在塘邊頂著烈日,或者經(jīng)歷暴雨,日復(fù)一日地守護著這些鳥,他的堅持能讓鳥兒順利繁殖,新生的雛鳥平安長大嗎?
陳創(chuàng)彬?qū)⑦@段經(jīng)歷寫在了《我想講的關(guān)于水雉的故事》中,今天單讀分享節(jié)選(完整版收錄于《單讀 41·我看見了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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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講的關(guān)于水雉的故事(節(jié)選)
撰文、攝影
陳創(chuàng)彬
2022 年 6 月 4 日
水雉來了,我不想離開
自從 4 月底在西面的菱角塘發(fā)現(xiàn)水雉之后,整個 5 月我都沒能再找到它們的蹤跡。那天看到的那只還遠未換好繁殖羽,頭頸斑駁,線條模糊,后頸的羽毛還是淺黃色,作為最顯著特征的長尾羽也才生長出來一小截。那天之后它就在我的觀察區(qū)域內(nèi)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到了 6 月初,我?guī)缀跏バ判模胫蛟S今年它們不來這里繁殖了。
6 月 4 日傍晚,我又到廈深鐵路南面去看黑翅鳶。南面已屬鄰村地界。我們村的西南角和鄰村的東北角相接,廈深鐵路也大體沿東北—西南方向斜斜穿過兩個村子,在我們村西南角越過兩村分界,穿入鄰村田園。我們村以旱田為主,而鄰村池塘棋布,多有種菱,或許是因為更靠近韓江東溪,水網(wǎng)通暢,發(fā)展水產(chǎn)也更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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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深鐵路和分布在兩側(cè)的菱角塘。連續(xù)兩年發(fā)現(xiàn)水雉幼鳥的菱角塘是 M1(中心偏左上方),同一位農(nóng)戶的菱角塘還有 N1 和 N2
兩年前我開始在村子周邊探索,做自然觀察,記錄生活在這里的鳥類,發(fā)現(xiàn)在兩村交界的這一段鐵路兩側(cè),菱角塘密布,鳥類眾多,于是常常游蕩過來。從我們村西南角穿過高架橋洞,隔著一小片荒地,一對老夫妻在這兒經(jīng)營四口水塘,剛好圍成一個田字,一口養(yǎng)魚,三口種菱。在中間一橫上,他們搭了棚屋,半邊養(yǎng)鵝和存放農(nóng)具,半邊住人。過去的一個月,那對黑翅鳶在這幾口塘東面的桉樹上重新安家。為了觀察它們,我常常到這兒來,站在中間的塘埂上往東望,記錄兩只鳶的一舉一動。這一天,我又站在這道塘埂上,默默計算黑翅鳶重新開始孵卵的日子,祈禱它們順利。
突然一只白鳥低低飛過,有什么東西使我感到它不尋常。那不是一只池鷺,或是一只別的什么,那是一只水雉,消失一個多月后,水雉終于再次出現(xiàn)。
這時劉老師發(fā)來信息,說過幾天在福建沿海有一次白臉鸻調(diào)查,問我能不能支援一下。我感到為難,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黑翅鳶再堅持十天左右就能孵出幼崽,我不想錯過雛鳥破殼的那一天。更重要的是,水雉來了,我不想離開,我已經(jīng)等了兩年。
2020 年 10 月,我第一次遇見水雉,在高架橋北面、同屬于鄰村的一片菱角田里。這片菱角田東面和我們村地界相接,北面臨著一面深水潭和引往農(nóng)田的灌溉渠,幾個菱角塘在這里依傍水域,向西連綴成片。10 月已經(jīng)是菱角季末,水雉所在的塘里,菱角已經(jīng)退往一邊,顯出明顯的黑腐癥狀。幾只水雉在上面活動,有正在褪去繁殖羽的成鳥,長尾已經(jīng)零落,有已經(jīng)長到接近成鳥體型的幼鳥,低頭覓食時,露出紅棕色的頭頂。雖然看到的不是水雉最美的樣態(tài),但發(fā)現(xiàn)它們就生活在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仍然令我滿腔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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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在菱角塘里發(fā)現(xiàn)的水雉,已經(jīng)在換羽
一個月后我再到那片菱角塘觀察,發(fā)現(xiàn)一切變了樣。塘里抽走了水,露出底下的壟和溝。菱角沉在塘底,已被曬得脆了,幾乎和塘泥一般顏色。四面塘埂被噴灑過除草劑,一片枯黃。水雉不見了蹤影。但有什么別的在那里:鹡鸰四處溜達,金眶鸻趴在壟上休息,沙錐鬼鬼祟祟藏在壟溝。有魚被困于水洼,鷺鳥圍在四旁。被我打擾,一只大白鷺往北飛,落到塘埂上垂?jié)M楝子的苦楝樹冠。我先是感到失落,很快又釋然。對于菱角耕種的節(jié)律和農(nóng)地樣貌的更替,鳥兒們想必遠比我熟悉和適應(yīng),所以現(xiàn)在的塘底成為另一種棲地,也并不寂寥。我懷著希望,期盼著來年菱角再次鋪滿這里的時候,水雉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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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11 月,菱角塘已經(jīng)抽走了水,其他鳥類在塘底活動
水雉回來了,在第二年夏初,像準時赴約的朋友,出現(xiàn)在鄰村的菱田里。沒有機會續(xù)寫故事,沒多久我就飛往青海,參與一個鳥類調(diào)查項目。奔波輾轉(zhuǎn),直到這一年 8 月底,我才重新去尋找它們。就在前一年發(fā)現(xiàn)水雉的同一個菱角塘里,又有四只水雉幼鳥長大了。塘里的雄鳥脖頸羽毛凌亂,看起來有些狼狽;雌鳥的狀態(tài)卻要比它好許多——在水雉的生活里,雄鳥承擔(dān)了孵育的責(zé)任。我又錯過了水雉繁殖季節(jié)最核心的階段,看不到它們怎樣確立領(lǐng)地,怎樣筑巢,怎樣孵化,新的生命怎么降生,它們又怎么利用、適應(yīng)或者抵抗這片環(huán)境里的種種。而這個 8 月雖然比前一年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間早了一個多月,這片菱田卻也已經(jīng)在退化。過了兩周再來看,一半塘面已經(jīng)被浮萍蓋住,就像覆上了一塊綠布。在這面平坦的綠布上,黃蜻飛舞,黑卷尾追逐著黃蜻往來穿梭。塘里的菱角被舍棄了,這里很快又會排干水,水雉不得不再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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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8 月,菱角塘里的水雉
為什么這一年這塘菱角被舍棄的時間比前一年提前這么多?水雉幼鳥有足夠的時間成長出遷徙的能力嗎?這樣的變化真的是水雉能適應(yīng)的嗎?在這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不穩(wěn)定性之外,水雉還要面對什么?順著黑卷尾的飛行軌跡,我發(fā)現(xiàn)東面塘埂上有一面鳥網(wǎng),上面掛著一只血肉早已消解殆盡的池鷺。而這時,在這口菱角塘北面,同屬一位農(nóng)戶的一小一大兩口塘,都已經(jīng)排走了水,僅剩低洼的壟溝里還有淺流,形成一些微型的“灘涂”,秋遷回來的金眶鸻和紅頸濱鷸落在其中歇腳。這些景象使我感到一種必要性,去看到被苦楝和烏桕圍繞的這些菱角塘中,翠鳥和斑魚狗、水雉和小??、黑卷尾和黃蜻,以及菱農(nóng),如何圍繞菱角建構(gòu)各自的生活?它們和菱農(nóng)相互之間存在什么樣的生存張力,又必須面對什么樣的沖突?我越來越多地到這兒觀察記錄,就這樣來到了第三年。2022 年 6 月,水雉再次回到這片菱角塘。無論如何我不想再錯過這個繁殖季節(jié)。我要看著它們是如何在這片菱角塘里度過夏季的。
寫了這么多,我其實在暗暗逃避向你描繪一只水雉的美,好讓你理解它如何使我的內(nèi)心生出這樣執(zhí)著的情感。它不只是鸻形目水雉科水雉屬的一種鳥類,不只有使它擅于行走在菱角上的長長的腳趾和弧線優(yōu)美的尾羽——因而得“菱角鳥”或者“水鳳凰”之名,也不只有金黃或者雪白的色澤、背上如同香云紗一樣隱隱反射的光芒、美麗的灰藍色的喙......我只能假想,在第三年的這個夏天的黃昏,如果你和我一起走到西面那片菱角塘,看到綠色浮葉上的那對雉鳥被最后一片薄薄的日光照亮,它們看看彼此,又看看你,或許那時候我便不需要向你解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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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6 月,黃昏時分的水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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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水雉
2022 年 3 月 17 日
小??無法理解自己的對手
這個 6 月,水雉到來之后,好幾天一直穩(wěn)定地在西面那片菱田區(qū)活動。最多的時候有四只在同一口塘里,它們有時因為爭斗或者被驚擾而飛起,在幾口菱塘之間來回移動。一種緊迫感在我內(nèi)心積累著,因為遠在水雉到來之前的春天,我已經(jīng)被菱農(nóng)打擊得灰心喪氣。
3 月 17 日,在前兩年有水雉幼鳥長大的 M1 塘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今年第一個小??巢。這時菱角才開始生長,疏落的浮葉平鋪在塘面上。禾本科雜草(或許是雙穗雀稗)從邊岸蔓延到塘里,從菱葉之間挺立出來。浮巢被一圈稗草圍著,在倒映著白色天空的塘面上,無論是那個黑色小丘,還是它周圍比別處更顯茂密的水草,都很難不令人注意到。繁殖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開始了,我還沒做好準備,就要先為這個巢擔(dān)憂。
按照我所知的他們的慣性,一旦發(fā)現(xiàn)水鳥的巢,出于對水鳥一向的敵對情緒和身體里存留的狩獵本能,從來都是把巢清理掉,如果有蛋就收回家吃了。對于農(nóng)民來說,守衛(wèi)作物是天然正義;而水鳥筑巢會咬斷菱莖,在菱農(nóng)眼里,不管是黑水雞、小??還是水雉,一視同仁,都不能容忍。那種敵對情緒幾乎可以說是痛恨,在他們身上是如此明確而強烈。在東面另一片菱角塘,此前我跟另一位菱農(nóng)有過交鋒——“你別看那個巢好像就一小團,你知道底下有多大,那一團撈起來有多少斤嗎?!那是多少菱角!”那位阿伯控訴道。確實,小??的巢從水面上看雖然不大,卻真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部分沉在下面;而黑水雞巢單從水面上看,體積就很可觀。雖然有時候這些浮巢里其實穿插了很多菱田雜草,但大家顯然并不仔細分辨,一切順從直覺:“留它們在這里天天踩掉菱角,每年不知道要吃掉多少!”他們自然也不會看到,這些水鳥默默為他們除掉了多少葉甲和幼螺。告訴他們水雉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也沒有用,在監(jiān)管極其缺乏的地區(qū),各種沖突和傷害都是默默發(fā)生的。
擔(dān)憂的事情很快應(yīng)驗。我在塘邊松樹下守了沒多久,過來了一位阿伯,穿上水褲,蹚到塘里就開始拔草。我默默祈禱他的拔草作業(yè)不那么細致,那個巢可以不被發(fā)現(xiàn)——只要一直不被發(fā)現(xiàn)就好了!我懷著這樣并不理性的期待,眼看著阿伯一步一步就來到了巢邊,不被發(fā)現(xiàn)已不可能。即使懷著不安,我也不得不開口了,我說,阿伯你看,你前面有個鳥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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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草的阿伯和旁邊的小??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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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親鳥守著它們的巢
后來我想,那時他可能僅僅不想和我發(fā)生沖突,所以對我后面所說的一切都只是和氣地應(yīng)著,嗯,哦,這樣?行吧。對我來說,要做這些表達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阻力,因為我恐懼無效溝通和(不導(dǎo)向解決問題的)沖突;但預(yù)期的艱難場景竟然沒有出現(xiàn),“溝通”出乎意料地順利,阿伯甚至撩開了覆蓋在浮巢上的水草,告訴我里面有四顆蛋。我松了口氣,甚至心里開始得意了起來,覺得真是一次很棒的行動。阿伯走后,我又去確認了一下,那個巢還在那里,小??穩(wěn)穩(wěn)地趴在上面。
第二天過去,什么都沒有了。
巢沒有了,蛋沒有了,小??在塘里游蕩。有時它轉(zhuǎn)頭看我,那種直視令我感到愧疚。
“你知道那一坨撈起來有多重嗎?!你知道它毀掉多大一片菱角嗎?!我不可能留著它的。”承包這幾口菱角塘的農(nóng)戶沒有給我商量的余地。
“我不可能留著它的!”
我跌坐回去。
但那對小??暗暗在原來的位置重新筑了一個巢。十一天后我看到時,巢里已經(jīng)掩著四枚白色的蛋。我不想再暴露它的所在,只在每天暮色降臨時偷偷過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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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4 月,小??在原來的位置重新筑巢
過了幾天,巢和蛋再次消失。
小??換了一個位置重來。又過幾天,巢又沒了。
又重來,又沒了。這是第四次。
雖然還繼續(xù)關(guān)注那片菱角塘,我決定不再看小??,不再為它們感到受傷,我的心已經(jīng)麻了。有時在黃昏瞟到它們?nèi)栽谔晾锩β担X得那說不清是某種英雄主義還是只是笨,它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有一個這樣執(zhí)著的對手,所以也不能從中得到教訓(xùn),就像菱農(nóng)希望它學(xué)會的那樣:我不歡迎你在這里安家,請你離開。我也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羨慕它們,好像不會被真正打倒,只是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心黯然。
但水雉來了。
2022 年 6 月 9 日
為了小??,也為了水雉,我必須走進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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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位農(nóng)戶承包的三口菱角塘
M1 塘的塘主在這里承包了三口塘,夾成一個 L 形,小屋就在 L 的拐角處,用來存放農(nóng)具,也可供休息喝茶。M1 塘在小屋南面,另外一小一大兩口塘,并列排往東面。菱苗正月種下,5 月前后進入采摘期,塘主就會雇工來采菱。采菱的都是周邊鄉(xiāng)里的老菱農(nóng),半輩子都在和菱角打交道。手因為長期泡在水里摘菱,十指都是黢黑的。一般從清晨 5 點多開始,阿伯們坐上菱角船,下塘摘到 8 點,上岸吃粥,喝兩杯茶,坐一坐,接著摘到 10 點。菱角船長 1.5 米,寬 0.6 米,分隔成三個艙,僅容一人坐在船頭,另一頭裝水保持平衡,中間載物,能裝兩百斤菱角。菱農(nóng)靠雙手劃水在菱角間移動,把菱角苗一棵接一棵翻過來,摘下成熟的,往背后扔進船艙,這樣的動作做上五個小時,工錢是一百塊。一茬采過,過半個月可以再采一茬,直到秋季北風(fēng)漸起,菱角慢慢凋零。這么早開始采菱,是為了避開中午最熱的時段。然而華南的夏季,太陽出來沒多久就開始讓人感到濕熱難耐,屈在小船上幾個小時,時而暴曬,時而驟雨傾盆,這是辛苦到不會再有年輕人繼承的工作。
6 月 9 日早上,差不多 8 點半,我又走到了菱角塘。幾位采菱阿伯正在小屋里吃粥。又下起了大雨,我站在小屋外的屋檐下避雨。今天人齊,我暗暗想,要抓住機會做一點什么。我躊躇著,給自己鼓勁,在心底攢出力氣。終于,我轉(zhuǎn)身走進了那扇門。
“想跟大家商量一下。”
如預(yù)期的艱難。沒有技巧,我只有努力維持的溫和與耐心。我說這些鳥吃了很多蟲子,我說水雉是保護動物,我說你留著那個巢,它們孵卵帶娃一個季節(jié)就過去了,這段時間就不會再折你的菱角,你毀了一個巢它們換個地方又再搞一個,損失更大,這筆賬應(yīng)該很容易算清楚。但無論說什么,他們都能用“反正”把我擋住——反正這些鳥就是不好,反正就是不能讓它們在里面筑巢,反正我不抓也不打它們,只是想把它們趕走......好像他們身前有一堵厚壁障,我不能使信息穿透分毫,即使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算賬,話語也只撞到墻壁,鐺鐺鐺地掉落在地。好在雖然如此,茶杯之間的來來回回都還是和氣的。我說如果留住那些巢,可以提供補償。他們雖然仍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但那種和氣仍然令我存留一絲絲的期望,在那看似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里面或許仍有松動的縫隙。無論如何,能完成這個過程,我已經(jīng)在心里輕輕拍了拍自己。
雨小了一些,我出門,在菱田里找到兩只水雉,拍了些照片。想到什么,又折回小屋,把照片給他們看。“很美!”他們也會這樣說。
2022 年 6 月 18 日
“你有看到嗎?那邊的小鳥孵出來了。”
天常常下雨,但采菱的工作每天都在繼續(xù)。水雉雖然一直在這一片活動,過去了一周多,卻似乎沒有穩(wěn)定下來繁殖的跡象。我在這片菱角塘、高架南面黑翅鳶的領(lǐng)地和一片位于我們村里的“自留地”之間來回轉(zhuǎn)場。連續(xù)的雨天最終使黑翅鳶又一次繁殖失敗,但像小??一樣,它們又重整旗鼓,決定在那棵樹上再來一次。我常常感到無法稱量這些觀察帶給我的兩種不同的影響——到底孰多孰少?一邊為它們?nèi)找婢o張的生存處境和難以改變的狀況而感到焦慮和灰心,一邊被這樣的生存的韌性觸動,它們失敗了,再來一次,又失敗了,再來一次,默默承受一切,繼續(xù)生存下去。村里的自留地里,茭白叢里的山鷦鶯巢快要垮下去了,連日的雨加快了支撐巢的葉子腐壞的速度,而雨水又令那個巢變得更重。在雨和雨的間隙,我?guī)Я酸樉€過去,把它縫得牢固一些,好讓那個口袋能維持到幾只幼鳥順利長大。
6 月 18 日早上,我又到西面菱角塘去,阿伯們正在 M1 塘里采菱。看見我來,一位阿伯對我說:“你有看到嗎?那邊有小鳥孵出來了。你說留著留著,我們才把它留下來了。要是在以前,蛋都吃掉了。”
是 N1 塘的一巢小??。終于有新的小??降生在這片菱角塘里。
我心里百感交集,但只展示了喜悅和感激。我轉(zhuǎn)身去看了看小??,確認了狀況,決定仍按計劃先到西面去守著水雉。這一天水雉仍然在幾個菱角塘之間徘徊,繁殖的狀態(tài)沒有什么變化。臨近正午,我才把“工位”挪到東面塘埂上,躲在苦楝樹的樹蔭下,借著雜草的掩護,尋找小??一家的身影。那個巢靠近北面塘埂,雖然有空心蓮子草作為掩護,還是在綠色的菱葉間顯現(xiàn)出來。一只親鳥趴在巢上,時刻觀察著四周的狀況。它的翅膀明顯鼓張著,攏住了底下的事物。先是一只,繡著斑紋的腦袋鉆出來張望,露出它小小的明亮的粉紅色的喙,嫩生生的新生命。然后是第二個腦袋、第三個腦袋......一共四只幼崽,被兩只親鳥守護著。我看著它們,直到天空又被雨云籠罩,才收拾東西回家。那天走進那扇門的勇氣,還是為小??,或許也為水雉,撬開了一點點生存的縫隙,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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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的小??一家
2022 年 6 月 27 日
那個巢上面有一枚蛋
烈日和驟雨之間,水雉依然反復(fù)在不同的菱角塘之間徘徊。兩三天后,我發(fā)現(xiàn)一對水雉離開這片菱田,遠遠地往東面我們村的方向飛去。心念一動,難道它們飛去了那里?今年一位堂伯在我們村里也種了一塘菱角,如果水雉去那邊繁殖,我做起工作應(yīng)該會容易些吧?在小小??出生后的第三天,下午我走到這口菱角塘北面,借著一棵芒果樹的掩護,觀察塘里的情況。菱田里好熱鬧,黑水雞四處都是,洗澡的、打盹的,有不少一頭青灰的半大幼鳥;池鷺、黃葦鳽各據(jù)一處捕魚,一樣有很多剛剛長大的新生代。成年池鷺背上的蓑羽就像垂順的藍灰色流蘇,懸垂在潔白的身體上,離得越近,越看到它的美。而靠近南面塘埂的位置,果然有一對水雉在那里。
一對完美的水雉。一直在一起活動,低頭覓食,或者梳理自己的羽毛。有時它們相互走得遠一些了,便會回頭找找對方,轉(zhuǎn)頭向?qū)Ψ降姆较蛞苿樱挥袝r它們靠得很近,可以看到雌鳥確實比雄鳥稍大一些,尾羽也更長而彎曲。雖然只能隔著一個水塘的距離遠望,也不難從它們的行為和在一起時的情態(tài)捕捉到它們之間那種親密的聯(lián)結(jié)。這時是下午 5 點半,雄水雉在更靠近塘中間的位置洗了澡,抖干凈身上的水,稍作梳理之后,走到南面一處站定,又梳理了一會兒羽毛;接著,它伸展頭頸低低俯下,又把尾羽高高翹起,幾乎要繃出一道 45 度斜指天空的直線,遠遠地可以看見它的尾羽跟隨身體某種隱秘而細微的動作微微震顫。即使是第一次看到,直覺還是告訴我,這就是我想看到的它們繁殖期的儀式化行為之一。我發(fā)現(xiàn)它站立的位置,在挺立的菱葉中間顯出異樣的平坦,有橫走的藤蔓搭在表面,幾枝空心蓮子草圍在四周,我意識到,那可能是雄鳥準備好的一個“巢”,一片小小的漂浮的平臺,它要召喚雌鳥過來。正在塘中間洗澡的雌鳥從水中騰飛而起,直直飛往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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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雉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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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水雉召喚雌鳥的儀式行為
它們準備在這里繁殖。
兩天后,我一早到北面塘埂邊的芒果樹下去看它們。趁它們從南面飛走的空隙,我走到對面尋找菱葉當(dāng)中的那個巢。那是由菱莖和空心蓮子草莖交纏在一起形成的一個矮平的浮臺,上面還沒有卵。我退回北面。很快兩只水雉飛回來,就在它們的巢附近活動。斜斜照射過來的晨輝溫柔地鋪灑在菱葉上。水雉用它雪白的頭頸和羽翼強烈地反射這樣的晨輝,用它黑色的胸腹、尾羽和特化的初級飛羽強烈地吸收這樣的晨輝,使它的身體和線條在一片溫柔的綠色中凸顯出來。它的后頸在晨輝里金光熠熠,背上的覆羽也隱隱反射暗金色的光芒。雌鳥細致地梳理自己,覆羽,飛羽,一根一根,絲絲縷縷,用喙細細地捋它長長的尾羽直到末端,使那些羽枝更緊密地嵌合在一起。最后它抖動身體,使羽毛服帖,尾羽便跟著這樣的抖動在身后招搖。這時,雄鳥正在巢位上俯首翹尾召喚它。雌鳥快步走過去,雄鳥離開,雌鳥站到了那個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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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光中理羽的雌水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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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水雉
它要在那里產(chǎn)卵嗎?好像沒有,只見它很快也走開了。不過,這一天看到它們積極地捍衛(wèi)領(lǐng)域,驅(qū)逐每一只從巢附近路過的池鷺和黑水雞,頻繁地在巢區(qū)用同樣的儀式互相召喚,或許那時它們使用的是某種我無法聽到的聲音,秘密電波。而這些重復(fù)的動作,大概是為了互相確認那個巢的可靠性。就這樣持續(xù)到中午,天變得極晴熱,云朵像結(jié)實的棉花團低低地飄浮在頭頂,我回家睡了一覺,黃昏又到西面查看情況。小??一家平安。魚塘邊的烏葉荔枝是晚熟品種,現(xiàn)在才變紅,我偷摘幾個吃。遠天的積云就像巨獸搏斗,一只霸王龍掀翻一只三角龍,落日把它們的肚腹照得金黃。劇場慢慢落幕,光影漸漸暗淡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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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西面的積云像巨獸
在鄰村幾片菱角塘之間來回跑,又度過了三天。和水雉一同承受酷暑,和小??一家經(jīng)歷暴雨,和黑翅鳶一起看燃遍整片天空的晚霞。在西面菱田里活動的水雉,也開始有繁殖的跡象,但不知為何,進度卻好像總不能順利往前推進。到了 26 日傍晚,我又回到堂伯的菱角塘。日頭已經(jīng)往西面沉落,天際的積云被暈染上一層淺淺的溫柔的紫色,動車仍然在高架橋上往來穿梭。暮色里,雌雉站在靠近南面塘埂的位置,它微微壓低身體,引頸召喚雄鳥。但這次不同,它沒有把尾巴朝天高高翹起,而是使身體盡量放平。這時雄鳥從一旁飛來,嘗試落到它的背上,原來那姿態(tài)是為了這樣的緣故。但雄鳥沒有踩穩(wěn),兩腳滑落了下去。它走開一段距離,想再試一次,但連著兩次,雌雉總回頭干擾,使它甫一飛近又旋即飛離。雌雉仍在原地,再次召喚雄雉,雄雉卻好像失了信心,不再響應(yīng),就像經(jīng)驗不足的伴侶一樣。暮色更沉,對面的狀況已幾乎看不見,我?guī)е蓡柡推谂位丶伊恕?/p>
第二天早上,趁它們不在,我走到對面去看。那個巢上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枚卵,一頭大一頭小,尖端朝內(nèi),鈍端朝外,淺墨綠色,看起來厚實而光滑,反射著早晨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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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雉巢上出現(xiàn)了一枚卵
2022 年 6 月 28 日
如果就這么順利地進行下去
雄鳥開始規(guī)律地孵卵。隔天上午,我在芒果樹下守了半天,記錄它們的活動,包括雄鳥孵卵和覓食的規(guī)律,夫妻一共九次兇狠地驅(qū)逐靠近的黑水雞。回家躲過午后的酷熱,熱浪稍退我又騎著電單車出門,要去高架橋南面看看黑翅鳶。經(jīng)過鎮(zhèn)上中學(xué)門口,一位老師從學(xué)校里開車出來,視線被校門阻擋,沒有看到從垂直方向過來的我,一腳油門就把我撞倒。我有時設(shè)想在這樣的危急時刻可以怎樣敏捷避險,實際發(fā)生時完全來不及反應(yīng),兩眼一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勢摔倒在地。小腿腿骨劇痛,我坐在那里,半晌都緩不過來。一回神還是先擔(dān)心相機有沒有摔壞,如果出不了門,那些鳥怎么辦?難道我又要錯過今年?
萬幸沒有骨折。撞到我的老師就是我們村里的,他報了保險,送我去醫(yī)院拍片、處理傷口,幸好只傷在皮肉。小電車送去修了,堂妹來載我回家。腿腳很快腫脹起來,疼痛持續(xù)了很久,行走艱難。破損的地方敷了藥,也有一段時間洗漱不便。一個人在家里度過了煎熬的一周,走路的疼痛終于容易忍受一些。一瘸一拐地,我出門了。
稻子熟了,有人雇了收割機在田里割稻。我走到堂伯的菱角塘。水雉還在,那個巢也還在,被更多的空心蓮子草包圍著,有四個蛋平平安安地躺在正中,顏色比之前更偏褐色。這使我在肢體的疼痛里感到安慰,我可以繼續(xù)看著它們。第二天早上再過來,有兩位阿伯劃著菱角船在塘里采菱。我意識到,要保住那一巢水雉,我需要跟他們打好交道。
我繞到他們前面,跟他們打招呼。阿伯問我是來做什么的,我說來看塘里的水鳥,拍照。兩位阿伯中有一位更外向健談,邀我給他倆拍照,我想那敢情好,正好可以拉近關(guān)系。趁著氣氛融洽,我決定告訴他們我在守一巢水雉。當(dāng)它們在另一邊發(fā)出那種很有辨識度的鳴叫聲時,我指給阿伯看,健談阿伯竟然說他早就認識了(菱農(nóng)認識水雉本來不是奇怪的事,但事實上很多菱農(nóng)沒有觀察也沒有辨認過這些鳥),他在別處摘菱角的時候,也有人去拍這樣的鳥。我囑咐他們摘到那邊去的時候,看到那個巢就不要動它,阿伯說好。沒多久他們從塘里上來吃粥休息,我把身上帶著的煙塞給他們,就像 6 月我在西面的菱角塘賄賂那幾位阿伯一樣,沒有別的直接有效的辦法,我選擇了這種手段。幾天后的早上我又過來,兩位阿伯正好從塘里上來吃粥。看到我來,他們告訴我,剛剛已經(jīng)看到那個巢了,有四個蛋。這使我安心了一些。只是接下來他們還要在靠近巢的區(qū)域采上三天,孵卵的雄雉一直處在很大的干擾壓力之下,但這就是它們生活的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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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采菱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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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枚水雉卵完好地躺在巢上
高架橋南面,阿伯老兩口經(jīng)營的菱角塘里,有一對水雉終于在 S1 塘產(chǎn)下兩枚卵。我也央他們留著那個巢不要損毀,他們應(yīng)允了。我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融洽。因為總來這里,有時候我也給阿伯塞兩包煙,或者過來的時候給他們捎上半個西瓜。他們看我辛苦,會常勸我換個工作,下午煮了綠豆湯會喊我一聲,有時我待到很晚,他們也會問我要不要吃了飯再走。所以當(dāng)他們應(yīng)允我不損毀鳥巢,我也就相信他們可以配合。然而在這邊也遇到同樣的問題。因為這個夏季的氣候菱角也難適應(yīng),結(jié)實率低,如果雇工來采的話,菱角賣得的錢幾乎要抵不上工錢。于是老兩口不雇工了,自己每天在塘里采菱。在水雉巢的附近,老兩口劃著小船一來一回,持續(xù)采摘好多天,雄雉不得不頻繁地離開巢,鳥卵因此常常長時間暴露在烈日之下。人和鳥的困境緊緊相連。
我懷著擔(dān)憂,一日日輪守各處,體能早已透支,身上的傷口也一直不能愈合。直到 7 月 13 日,這天我又在菱角塘待到很晚。一輪金色的圓月從東面升上來,原來這一天是農(nóng)歷十五。夜色里我騎車回家,我想,我得休息兩天。
兩天后,所有的水雉蛋都不見了。兩個巢,六個蛋,不知去向。
(全文收錄于《單讀 41·我看見了鳥》)
編輯:何珊珊
實習(xí)生:王泓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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