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4年7月,丁玲從上海來到北京求學,結識了胡也頻。
胡也頻家中貧困,十五歲輟學,在金銀手飾鋪做學徒。他靠微薄收入攢下一點錢外出求學。
認識丁玲時,他已經發表過一些作品,且在《京報做副刊的編輯。他對丁玲一見鐘情,開始狂熱追求。
丁玲與瞿秋白有過一段特殊情誼,為了成全閨蜜王劍虹,她放棄了對瞿秋白的愛慕,轉而促成他倆的婚事。然而王劍虹的早死與瞿秋白的迅速再婚,讓丁玲陷入一種痛苦的灰暗情緒。
這種情緒使他無心戀愛。再者,見識過瞿秋白那樣的男人,總會不自覺地以他為參照。胡也頻與瞿秋白一比,完全是次品與正品的差別,所以胡也頻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
胡也頻比丁玲大一歲,有些孩子氣,像她的弟弟。
丁玲只當自己和胡也頻是普通朋友,胡也頻卻已愛到不能自拔了。丁玲回湖南過暑假,胡也頻借了路費,千里迢迢追到湖南。
突兀地造訪,令丁玲和母親大吃一驚。兩月相處,丁玲毫不動心。她想著暑假過完,一到北京就與他分手。過完暑假,兩人返回北京,路費是丁玲母親給的。
因為胡也頻追到湖南,并與她共度暑假,朋友們一致認為他倆是男女朋友。
丁玲見解釋也無人信,索性一賭氣就真的與胡也頻同居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她不擅于獨自生活。她可以沒有戀人,但不能沒有朋友,無論是在上海還是來到北京,她都沒有獨自生活過,可是現在,她的朋友們都到南邊去了,連書信也不通了,她與胡也頻的同居就成了事所必然。
兩個人很窮,搬到北京西山碧云寺附近的村子里去住,每月靠丁玲母親寄來的20元錢度日。
很簡陋的屋子和家具,床是只有一張的,連椅子也只有一張。就這樣一間房,一張床的同居生活,兩個青春的男女竟然能保持一種很純潔的關系。他們之間沒有性,于丁玲而言,這種生活更多的是兩個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相互作伴。
他倆唯一的共同點是年紀都還小,丁玲21歲,胡也頻22歲,年輕人身上還未退卻殆盡的孩子氣,使得他倆的關系類似于兩個兩小無猜的孩子,把愛情當成了過家家游戲。
同居卻無性,是丁玲給自己留的一條后路,這樣她可以隨時從胡也頻那里逃脫。在她的觀念中,只要沒發生性行為,她與胡也頻就算不得真正的戀人。
這兩個北漂的人,相互做著伴,有時窮得飯也吃不上,就帶上兩塊餅,在山里曬一天太陽。前途困苦而迷茫,天性樂觀的胡也頻卻依舊陷在愛情里,他整日只做兩件事,寫詩和戀愛。 出身、教育、生活經歷的迥異,使得兩人思想上、情感上、性格上毫不相似。她自己說過與胡也頻的相伴,解決的只是孤單,而不是寂寞。胡也頻滿足不了她的精神與情感需求,她內心始終有塊地方,他無法涉足。
丁玲掙脫不了這種生活,內心苦悶無比,只能訴諸筆端,因此開始寫小說。
丁玲被動地接受著胡也頻的愛,不必付出,雖同居,也不必同他有最親密的行為,她認為他們兩人之間彼此沒有權利相互約束,更不應當擔負什么責任和義務,簡而言之,他倆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自由人。
這段時間里,丁玲寫出了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書中她寫出了大膽狂野的情欲,但她本人卻是禁欲的。由此可見,她并非不曉男女之事,只是與胡也頻從精神到身體都有莫大隔閡。縱然她心有狂魔,那狂魔卻不能被胡也頻呼喚出來。
丁玲的這種性觀念,并非她個人特立獨行,而是在五四時期,很多新女性都有這種不成熟的性觀念,她們注重的是性與婚姻的統一,而非性與愛的統一。
![]()
二、
在她與胡也頻一室而居,一床而臥卻純潔地同居了兩年之后,那個能夠喚起她生命中全部熱情的男人出現了,他就是馮雪峰。
1927年冬天,丁玲在《小說月報》位置發表了處女作《夢珂》,得了一筆稿費,她想利用這筆稿費去日本留學。朋友便介紹了馮雪峰來教她日語。
馮雪峰與胡也頻同年,但性格比他成熟很多。丁玲與胡也頻之間的關系像姐弟,與馮雪峰之間則像兄妹。
馮雪峰在北京大學自修日語,當時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他經濟窘迫,比胡也頻還窮,窮且不修邊幅,看上去像個鄉巴佬。
其貌不揚的馮雪峰,文學素養極深厚,且談鋒犀利,對很多作家的作品和時事都有獨到而深刻地見解。
馮雪峰的穩重成熟、思想深刻,使丁玲內心深處的愛情噴薄而出。不過一周時間,她就認定馮雪峰是她苦苦等待的愛人。
![]()
丁玲覺得自己有權利同馮雪峰戀愛。她與胡也頻同居但無性,不是夫妻,先來的胡也頻并不比后到的馮雪峰享有更多的權利。
然而,這只是丁玲一廂情愿的想法,胡也頻決不允許他和丁玲的感情被馮雪峰橫插一腳。
一次丁玲與馮雪峰去北海公園逛了一天后,胡也頻終于爆發了。他發了瘋般地到處找丁玲,等到丁玲和馮雪峰下午回到家,他不分青紅皂白,揮拳直撲丁玲。
這件事鬧得不可開交,馮雪峰感到很難堪,為此離開北京去了上海。
馮雪峰的性格決定了他一定會避開,但丁玲根本已離不開馮雪峰了。
她在《不是情書》中寫道: “我想過同你到上海去,我想過同你到日本去,我做過那樣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頻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副性格,像也頻那樣,你能夠更鼓勵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么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么不想獲得我?……”
在與丁玲的感情中,馮雪峰是相當克制的,他的性格決定了,愛情與尊嚴發生沖突時,他會維護尊嚴而舍棄愛情。然而他愈是克制,丁玲愈是欲罷不能。
他與胡也頻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胡也頻粘得太緊密,兩人之間毫無縫隙和距離,讓丁玲覺得他的愛太輕易,根本不會珍惜。
丁玲在《不是情書中》寫道:
我和他相愛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于你,真正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
![]()
丁玲與胡也頻
三、
馮雪峰的離開不僅沒有熄滅丁玲的愛火,反而讓它越燒越旺。
他離開北京兩周后,丁玲就追了過來,于是,胡也頻也追到上海。三個人又在上海開始了一場角逐。
丁玲和胡也頻在上海的沈從文家借住了兩天。這兩天中,丁玲和胡也頻鬧得很厲害,當著沈從文的面又哭又鬧,還打成一團,沈從文成了勸架的。最后,兩人決定和馮雪峰一起去杭州住一段日子。
住進馮雪峰為他們在杭州西湖附近租的房子后,丁玲對胡也頻說:
你要求的我做不到,我要求的你也做不到,不如你去上海住幾天,我在杭州住幾天。
胡也頻答應了,一周后,他返回上海,住到沈從文家。
胡也頻暫離杭州,是受夠了丁玲和馮雪峰的相互傾心,他這個先來的成了個多余的,惹人厭的。何其令他傷心!
三人間的戀愛像場不公平的拔河賽,馮雪峰稍使些力氣,丁玲便會倒向他,但他始終冷靜自持的退讓著。
不過,這次胡也頻住進沈從文家,沈從玟給他指點了迷津,終止了丁玲在兩個男人間的左右搖擺。
胡也頻回到上海后和沈從文談了一夜。關于這次談話,沈從文自己是這樣說的:
“我便就我所知道的屬于某種科學范圍的知識,提出了些新鮮的意見……”這“某種科學范圍的知識和新鮮的意見”,其核心內容就是“性”。
一夜長談后,胡也頻開竅了,他立即返回杭州。
對丁玲和馮雪峰而言,命運留給他們的時間太短,只有一個夜晚。
這一晚,丁玲是愿意屬于馮雪峰的,如果馮雪峰有勇氣一點,他倆就能走到一起了。按照丁玲的“性與婚姻相統一的觀念”,即使胡也頻回來,也無法拆散他們了。
然馮雪峰錯過了,也許他還沒準備好,還在糾結著,考慮著…… 丁玲后來給馮雪峰的《不算情書》中寫,一直到你離開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種態度,一種愿意屬于你的態度,一種把你看作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對你幾多坦白,幾多順從,我從來沒有對人那樣過。你又走了……從這兒看出,即使胡也頻回來了,丁玲仍在等待馮雪峰下決心,然而馮雪峰選擇了放棄。胡也頻返回杭州后,馮雪峰便離開了。
對于胡也頻的愛,有發自道德倫理方面的考慮,而對于馮雪峰的愛,卻是發自內心的激情。如果有足夠的情感動力,丁玲是可以睥睨道德倫理的,是會聽從內心激情召喚的。只是馮雪峰沒有給她這樣的動力。在他的消極和被動面前,她的熱情是尷尬而受挫的。除了胡也頻,她別無選擇。
馮雪峰走后,胡也頻再也不傻了,這次他用上了從沈從文那兒學到的殺手锏,結束了長達兩年半的無性同居生活,與丁玲真正做起了夫妻。
沈從文對自己的人生導師角色倍感自得,他在《記胡也頻》中寫:
這次回去,我對于海軍學生(指胡也頻)所作的一番勸告,大致很有了些用處,風波平息了,一切問題也就在一段短短歲月里結束了。兩人住在西湖葛嶺一個單獨院子里,大約將近三個月。三個月中的生活,或者因為新增加了那從前所缺少的成分在內,故兩人簡直像一對同度蜜月的伴侶……
![]()
丁玲與胡也頻
四、
丁玲從不避諱公共場合談起對馮雪峰的感情,而馮雪峰則恰恰相反,從未在公開的文字和言談中涉及過對丁玲的愛。那么他究竟愛不愛丁玲呢?
私下里,馮雪峰曾在時過境遷之后對好友談到過自己對丁玲的感情,他說他對她是一見鐘情的,并且也為她達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但馮雪峰的不顧一切,丁玲卻絲毫未感受到。
不能說馮雪峰的表達夸張,而是他的不顧一切只能到達這樣的程度。
對他而言,在丁玲與胡也頻保持著同居關系之時,他介入了他們之間,是頂著很大的輿論壓力,是冒著外界對他道德的譴責的。
性格使然,他的不顧一切和胡也頻無法相比,終其一生,他都未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也許這行為于他真算得上是不顧一切了。
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就在于,男人永遠不會把愛情放在第一位,不會把它當成生活的全部。而女人則會長時間地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把它當成生命的唯一和全部。
丁玲雖然與胡也頻有了夫妻之實,但是她仍舊存著幻想,仍舊活在對馮雪峰的思念之中。不過,兩人之間開始漸漸地遠了。
馮雪峰回到上海后,很快就由黨組織安排返回家鄉義烏進行地下工作,也無暇再顧及兒女情長。
七個月后,1929年3月,他與何愛玉結婚。 從1927年7月到1930年5月的兩年中,丁玲與馮雪峰斷了聯系,連信也不通。但她并不曾忘記他。因思念他偷偷傷心的時候有,提筆給他寫信,最終又把信毀掉的時候有,甚而至于,一個人在極冷的冬夜,跑到他家附近,躲著偷看他家窗口燈光的時候也有。
1930年2月,迫于生計,胡也頻離開上海到山東濟南去教書。在他們捉襟見肘的日子里,胡也頻辛苦地張羅著生計,支持丁玲寫作。
丁玲獨自生活的能力很差,她習慣了胡也頻的陪伴和照顧,所以一旦胡也頻離開上海去了濟南,她一個人便倍感孤單。
這一個月里,她和胡也頻幾乎天天寫信,在信里,丁玲對胡也頻有許多愛稱,第一封信的稱呼是“我愛的頻”,第二封是“美美”,第三封是“愛人”,此外信中還稱胡也頻為“愛”。每封信里也都是滾燙的情話。
胡也是2月底走的,到了3月,丁玲便再也忍不住了,跑到濟南去找他。
她之所以去濟南,除了生活上的原因,更有情感上的原因。她擔心自己自控力不夠,所以要借助于丈夫的愛來抵抗另一份感情的吸引,不給自己胡思亂想的機會。
在山東省立高中教書的胡也頻很受學生的敬仰,他熱情地向學生們宣傳馬克斯主義和普羅文學,成了學校的核心人物。也正由此,他成了國民黨當局關注的人物,面臨被通緝的危險。于是,兩人在濟南只待到五月,便匆匆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后,兩人一起加入了左聯。其實在2月時,丁玲便已收到了左聯的邀請,但她考慮到馮雪峰是左聯創始人之一,自己對他余情未了,無法單獨面對他,所以拒絕了,而這次與丈夫一起加入,與丈夫一起同馮雪峰發生聯系,她才感覺是安心的。
時隔兩年,胡也頻與馮雪峰一同忙碌著與革命有關的大事,早就和好如初,丁玲表面看似平靜,內心依舊波濤洶涌。但是她學會了克制。
在馮雪峰的幫助和引導下,丁玲和胡也頻雙雙加入中國共產黨。
1930年11月,丁玲和胡也頻的兒子蔣祖林出生,為人父母的喜悅和政治生活上的新體驗,使得丁玲和胡也頻愈加恩愛,過去的感情生活被她越來越深地放置到心底深處。
內心開始變得平靜,生活仿佛愈加美好了。
可是噩運降臨了。1931年1月17日,胡也頻被捕。丁玲把孩子放在李達家,沒日沒夜地到處奔走營救。這時她才深深地感受到胡也頻對自己是多么重要,孩子不能沒有爸爸,自己不能沒有丈夫,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失去他。
然而她終究還是失去了,2月7日,胡也頻遇難,成為左聯五烈士之一,年僅28歲。
丁玲在讀到胡也頻遇難當天寫給她的信時瘋狂地痛哭。 她對安慰她的李達說:
“你不懂得我的心,我實在太可憐他了。以前我一點都不懂得他,現在我懂得了,
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憐了!”
也許這時候,丁玲是后悔的吧,如果知道胡也頻這樣快地就會離開,那么她當初一定會好好珍惜那些兩人相處的時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