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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戈壁灘以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向地平線延展。冷湖鎮(zhèn)的名字已在身后,那座因石油興衰的小鎮(zhèn),還殘留著上世紀勘探隊員的鐵皮房遺跡 —— 銹跡斑斑的屋頂斜斜指向天空,像被時光遺忘的標點符號。唯余車輪碾過粗糲砂石的沙沙聲,如大地沉睡中的囈語,單調(diào)卻充滿力量,每一聲都像是在叩問這片荒原的過往。風從車窗縫隙鉆進來,帶著柴達木盆地特有的干燥氣息,裹著細沙拂過臉頰,留下淡淡的癢意,那是荒漠最直接的問候。
當那片濃墨般的山影撞入眼簾時,我的呼吸驟然被攫取 —— 在此之前,戈壁的色調(diào)是被日光曬褪的赭黃與灰褐,連偶爾掠過的鷹隼,翅膀都沾著塵土的昏沉。而黑獨山,竟如憑空從荒原下生長出來的墨玉,兀然矗立于蒼茫天地間。它不是傳統(tǒng)丹霞的赤焰灼灼,也不是雪山的瑩白圣潔,而是一種沉淀了千萬年的玄黑,深到能吸噬光線,卻又在巖層的棱角處泛著冷冽的銀灰,仿佛造物主不慎傾覆的墨池,在荒原上凝固成驚心動魄的浪濤。
我停下車,雙腳第一次踩在這片土地上時,便被一種奇異的寂靜包裹。沒有蟲鳴,沒有鳥叫,甚至連風都在此刻放輕了腳步,只剩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里回響,與遠處隱約的風吟交織。山體通體玄黑,是那種摻了石炭的濃墨色,每一道溝壑都像是用狼毫筆飽蘸墨汁后狠狠劃過的痕跡;而腳下的鹽灘,是未經(jīng)染色的生宣般的純白,鹽晶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有人在白紙上撒了一把碎鉆。黑與白在此交織,沒有過渡,沒有漸變,儼然一幅天地揮毫的潑墨長卷,至簡至素,卻令萬籟失聲。我忽然想起元代倪瓚的《漁莊秋霽圖》,畫中留白多于墨色,卻以極簡的筆觸勾勒出無盡的蒼涼,而黑獨山的極簡,比倪瓚的畫更添了幾分天地的野性與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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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入這 “地球上最像月球表面的地方”,腳下的鹽殼并非平整的白,而是布滿了龜裂的紋路,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那是億萬年風沙與干旱共同精雕的刻痕。每一步踩下去,鹽殼都會發(fā)出細微的 “咔嚓” 聲,像是在碎裂時光的外殼。風蝕如無形的刻刀,將山巖削成孤峭的雅丹群峰 —— 有的如昂首的巨獸,脊背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有的如殘破的城堡,斷壁殘垣間藏著歲月的滄桑;還有的如直立的刀劍,鋒芒直指天空,沉默地矗立于時間之外。
指尖拂過黝黑的砂石,粗糲的觸感中帶著一絲冰涼,那是遠古海床的秘語。向?qū)гf,三億年前,這里還是古特提斯洋的一部分,萬頃碧波下,珊瑚蟲在礁石上繁衍,魚類在水層中穿梭,而今,那些海洋的記憶都凝固在了這玄黑的巖石里。我撿起一塊巴掌大的黑巖,斷面上布滿細密的氣孔,像是大地呼吸時留下的痕跡,湊近鼻尖輕嗅,能聞到一絲淡淡的土腥味,混著遠古海水蒸發(fā)后殘留的咸澀,那是時間最原始的味道。
風忽然起了,從山巖的縫隙間穿過,發(fā)出 “嗚嗚” 的聲響,像是絲路駝鈴消散千年后的殘響。我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一支駱駝商隊從遠處走來 —— 領(lǐng)頭的駝夫戴著氈帽,臉上刻著風沙的痕跡,駱駝的鈴鐺在風中搖晃,清脆的聲響打破荒原的寂靜。商人們身上背著絲綢與茶葉,要運往西域諸國,而黑獨山,便是他們路途上最醒目的路標。我忽然想起玄奘西行的故事,《大唐西域記》中記載他 “涉流沙,歷險阻”,不知當年他孤杖獨行的背影,是否也曾被這墨色山巒拓印在荒原上?他是否也曾在這黑巖下歇腳,看著夕陽將山影拉長,心中默念著西行的信念?
岑參筆下 “平沙莽莽黃入天” 的蒼涼,于此竟被淬煉成更為極致的黑與白的對仗。那位寫過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的詩人,曾在河西走廊見過無數(shù)荒漠景象,卻未必見過這般純粹到極致的色彩 —— 沒有黃沙的渾濁,沒有草木的點綴,只有黑與白的碰撞,如一幅未加題跋的漢隸碑刻,剛勁而肅穆。我沿著山巖的紋路緩緩行走,影子被正午的陽光縮成小小的一團,貼在鹽灘上,像是墨紙上不慎滴落的一點墨漬,渺小卻又與這片天地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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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群山褶皺,黑色山丘如凝固的墨浪奔涌,一層疊著一層,向遠處的地平線延伸。風在巖隙間穿行,時而急促如羌笛的高音,時而舒緩如洞簫的幽咽,仿佛敦煌莫高窟畫壁上的飛天,不慎遺落了手中的絲帛,那絲帛在風中飄蕩,發(fā)出的嘆息便成了這荒原的聲響。我忽然注意到巖壁上有幾處淺紅色的印記,像是有人用朱砂在黑紙上輕輕劃過,向?qū)дf那是氧化鐵滲透的痕跡,是巖石與空氣對話千年后的成果,可我更愿意相信,那是遠古畫家在此創(chuàng)作時,不慎滴落的顏料。
偶見沙地上蜿蜒的蜥蜴足跡,細小卻清晰,如微雕的漢簡篆書,一筆一劃都透著倔強。那蜥蜴大約是躲在巖石下避暑,只在風過時才敢出來覓食,它的鱗片與沙色相近,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可就是這樣渺小的生命,卻在這干旱、高溫、風沙肆虐的環(huán)境中存活了下來。我蹲下身,看著那些足跡延伸向遠方,忽然想起《周易》中的 “生生不息”,原來生命的韌性,在這片荒漠中竟以如此細微的方式展現(xiàn)。
當夕陽熔金般潑灑而下時,整個黑獨山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起初,陽光只是輕輕觸碰山巖的頂端,將最尖峭的峰巒鑲上一道耀目的金邊;漸漸地,金色向下蔓延,染亮了巖層的溝壑,那些原本深黑的紋路,忽然變得層次分明 —— 靠近陽光的地方,是溫暖的赭褐;中間是沉穩(wěn)的黛紫;而背陰處,依舊是深不見底的玄黑。這色彩的漸變,宛若唐代李思訓金碧山水的神韻在此重生 —— 李思訓善用礦物顏料,將山水染得富麗堂皇,而黑獨山的 “金碧”,卻是天地自然的饋贈,無需丹青渲染,便自帶皇家氣派。
我站在一座矮峰前,看著自己的身影被夕陽拉長,變成一道細長的墨痕,斜斜地印在白色的鹽灘上。那身影與遠處的山影重疊,仿佛成了這幅亙古長卷中一個微小的題跋,無關(guān)緊要,卻又不可或缺。有那么一刻,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畫外賞畫,還是在畫中行走,只覺得天地與我融為一體,所有的煩惱與焦慮,都在這極致的美面前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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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過一道山脊,眼前的景象再次讓我駐足 —— 一片浩瀚的白色鹽灘如月光傾瀉般鋪展,看不到邊際,純凈得令人心悸。它與黑山的沉郁構(gòu)成天地的兩極,像是太極圖中的陰與陽,相互對立卻又和諧共生。鹽晶在腳下碎裂,發(fā)出細碎的 “沙沙” 聲,恍若古琴弦上滑落的泛音,清冽而悠揚。我蹲下身,仔細觀察那些鹽晶,它們并非都是純白,有的帶著淡淡的淺藍,有的泛著微弱的粉紫,像是有人在白紙上撒了一把彩色的碎鉆。
向?qū)дf,這片鹽灘是遠古湖泊干涸后留下的遺跡,湖水中的鹽分經(jīng)過千萬年的蒸發(fā),凝結(jié)成了如今的模樣。我伸手觸摸鹽晶,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那是遠古湖水最后的余溫。鹽灘表面異常平整,倒映著天空的流云與遠處的山影,成了一面天然的鏡子。我靜坐其中,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鏡面上,與天空、山巒重疊,忽然想起王維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王維在輞川別業(yè)所尋的禪意,是江南山水的溫潤與寧靜,而在黑獨山,這份禪意卻以更為孤絕的方式呈現(xiàn):沒有流水,沒有草木,只有天、地、山、我,在這片白與黑的世界里,構(gòu)成最純粹的存在。
暮色四合時,黑獨山顯露出它最接近 “月球” 的容顏。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天空的顏色從橘紅變成深紫,最后化為墨黑。山體的輪廓在漸暗的天幕下,褪去了白日的層次感,變成剪紙般的鋒利剪影,冷冽如刃,仿佛能劃破夜空。遠處的鹽灘也失去了白日的光澤,變成一片模糊的白,與黑色的山巒形成鮮明的對比,若不是偶爾有星光落在鹽晶上,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灘。
當最后一縷霞光隱沒,星子驟然迸濺于天鵝絨般的穹頂。起初只是幾顆明亮的星星,像鉆石一樣鑲嵌在天幕上;漸漸地,更多的星星蘇醒過來,從地平線一直延伸到天頂,形成了一條璀璨的銀河。銀河如一條綴滿碎鉆的哈達,自昆侖之巔垂落,其璀璨清輝潑灑在黑山肅穆的脊線上,將山巖的棱角映照得格外清晰。我躺在鹽灘上,身下是冰涼的鹽晶,頭頂是浩瀚的星空,仿佛置身于宇宙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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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才真正理解為何人們說這里像月球 —— 沒有城市的光污染,沒有大氣的遮擋,星星顯得格外明亮,仿佛伸手就能觸摸到。銀河中的星星多得數(shù)不清,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像針尖一樣小,有的卻像寶石一樣大,它們在天幕上閃爍,像是在訴說著宇宙的奧秘。這片荒原的夜,沒有王昌齡 “青海長云暗雪山” 的邊塞愁緒,沒有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 的悲涼,唯有宇宙洪荒的浩瀚,將人間的悲歡離合溫柔地消解。我想起古代的游牧民族,他們便是以這些星星為向?qū)В诨哪袑ふ曳较颍丝蹋乙渤闪怂麄冎械囊粏T,在星空下感受著最原始的安寧。
向?qū)г抑v過黑獨山的傳說:附近有七座神山拱衛(wèi),它們?nèi)缤⒙涞谋倍罚刈o著這片秘境。那胭脂暈染的彩虹山,山體如調(diào)色盤般絢爛,是西王母梳妝時不慎打翻的胭脂盒所化;那黃金鍛造的寶山,巖層中藏著細碎的金砂,是財神爺遺落人間的寶藏;還有那靈芝生長的靈山,據(jù)說山中長著能讓人長生不老的靈芝,吸引著無數(shù)人前來探尋。而黑獨山,便是這七座神山的中心,是天地間最純粹的存在。牧民口中,山石之黑是西王母淬煉仙丹的爐灰所染,每一粒砂石都帶著仙氣;地質(zhì)學家卻說,那是遠古煤層在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中破碎升騰,與玄武巖融合后形成的烙印。
科學與神話,看似相悖,卻都是對這方水土最深的敬畏。我捧起一抔黑砂,任其在指縫間如時光之沙流瀉,那些細小的砂粒帶著冰涼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造山運動時的余溫。我忽然覺得,無論是西王母的傳說,還是地質(zhì)學家的考證,都不過是人類試圖理解這片土地的方式 —— 在浩瀚的時間面前,我們都只是匆匆過客,唯有這片黑與白,才是永恒的見證者。
告別時刻來得格外匆忙。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陣鳥鳴喚醒 —— 那是一只在荒原上罕見的云雀,它的歌聲清脆而悠揚,打破了清晨的寂靜。走出帳篷,晨曦正從遠處的山巔升起,將黑獨山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鹽灘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踩在上面發(fā)出 “沙沙” 的聲響,像是大地在輕聲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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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昨日走過的路,最后一次撫摸那些墨色的巖石,最后一次欣賞那些白色的鹽晶。風沙如舊,正耐心地修改著群山的輪廓,將昨日我的足跡悄然抹平。這荒漠中的水墨長卷,拒絕被凡俗長久侵擾,它不歡迎過多的喧囂,不接受刻意的雕琢,只以永恒的留白與濃墨對峙,昭示著至美無需斑斕的真理。向?qū)дf,每年來黑獨山的人不多,大多是攝影愛好者和科考隊員,他們都默契地保持著安靜,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片土地的美,需要用敬畏之心去守護。
車子緩緩駛離黑獨山,我不停地回頭張望,直到那片墨色的山體消失在視線中。向?qū)нf給我一塊從黑獨山撿來的小石頭,石頭通體墨黑,上面還沾著一點白色的鹽晶。“留個紀念吧,” 他說,“看到它,就想起黑獨山了。” 我接過那塊小石頭,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黑獨山的墨色與時光。
黑獨山終將歸于寂靜,而我?guī)ё叩模且活w被荒涼淬煉過的心。它教會我,在喧囂塵世中,要學會辟出一方心靈的留白,如鹽灘般澄明,不被浮躁與焦慮填滿;亦需如山體般,以沉默的墨色,承載命運的風蝕與時間的雕琢,不抱怨,不退縮,在歲月的打磨中,沉淀出屬于自己的厚重。這片土地以最極致的荒蕪,啟示著存在的豐饒 —— 當文明如潮汐般漲落,當朝代如走馬燈般更迭,唯有天地的大美,在留白處自成驚雷,于無聲中響徹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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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歸途回望,黑山已在塵沙中淡成天際的一痕墨漬。它不似江南山水以溫婉邀寵,用小橋流水、杏花春雨吸引世人的目光;亦非五岳以奇險爭勝,用雄奇壯麗、文人題刻彰顯自己的地位。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以最本真的荒寂,在時間之外站成一種哲學。
回到城市后,我將那塊黑石頭放在書桌前。每當夜深人靜,我看著它,便會想起黑獨山的日出與日落,想起那里的星空與鹽灘,想起那份深入骨髓的寧靜。我忽然明白,黑獨山不僅僅是一處景觀,更是一個隱喻 —— 它是 “孤獨星球” 的縮影,是人類在宇宙中渺小卻堅韌的象征。它終以荒蕪教會我:生命最深的色彩,往往誕生于心靈最空曠的留白處;真正的強大,不是鋒芒畢露,而是如黑獨山般,在沉默中堅守自我,在極簡中蘊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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