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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決定攀登珠峰前,“八千米上無人性”的傳言像稀薄空氣般令人窒息。登山圈流傳著極端環(huán)境下人性遭受考驗(yàn)的故事:氧氣耗盡時的爭奪、危險(xiǎn)降臨時的拋棄。在做好充分的裝備和物資儲備后,最令我忐忑的,是登山公司與夏爾巴的不確定性,以及有沒有好運(yùn)氣,一切都像在開盲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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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穆朗瑪峰-拍攝于珠峰4號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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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登山公司的夏爾巴們
用脊梁挑起整座產(chǎn)業(yè)鏈的夏爾巴充當(dāng)著“偏遠(yuǎn)牦牛場的山地挑夫”角色,選擇一個負(fù)責(zé)的夏爾巴相當(dāng)于成功了一半,但,若遇上不靠譜的夏爾巴,導(dǎo)致安全受到威脅的案例也歷歷在目。且登山公司的服務(wù)邏輯也異常清晰:收取巨額費(fèi)用,核心目標(biāo)只有兩個——盡力讓你登頂,和安全下撤。客戶追求完美體驗(yàn)、時間窗口與夏爾巴的負(fù)重極限,在生存KPI前常被壓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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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在C4營地的氧氣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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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巴運(yùn)送氧氣和物資上山
一位親歷者道出了這種無力感:“夏爾巴負(fù)重過多,只想早去早回。目標(biāo)沖突時,公司永遠(yuǎn)以‘安全’為由,而你,既無信息也無經(jīng)驗(yàn)反駁——在8000米,沒人敢拿命賭一把。”在“保命”的絕對優(yōu)先級下,所有關(guān)于時機(jī)、節(jié)奏的爭論都蒼白無力。
這種信息與權(quán)力的絕對不對稱,是“無人性”猜疑滋生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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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即醉氧,嗜酒如命,恍如隔世
順利登頂,回到城市后,關(guān)于8000米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恍然隔世,卻也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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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頂途中,后腳跟被高山靴磨的疼痛難忍,麻木的雙腿控制不住地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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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休息,背后是珠峰
一只異常沉穩(wěn)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是我的夏爾巴。他沒有看我,巨大的背包帶深深勒進(jìn)他肩胛骨處的羽絨服里——那里面裝著維系我們生命的裝備,我堅(jiān)持讓他多備份了一份。他走在前面約三米,像一頭沉默的牦牛。每次抬頭,總能看到他用手肘撐著大腿,身體彎成90度,站在45度的陡坡上大口地喘氣。眼鏡反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個碩大的背包在風(fēng)雪中沉重地起伏。
我喘著粗氣趕上,問:“Ngima,have a rest?”
他搖了搖頭,冰爪重新有力地鑿進(jìn)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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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夏爾巴Ngima
海拔八千二百米。卸下背包時,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氧氣瓶、凍成石頭的能量膠散落在雪地上。他扶著膝蓋,背脊彎成一張緊繃的弓。呼出的熱氣在眼鏡上凝結(jié)成霜,又被寒風(fēng)迅速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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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時每個夏爾巴背負(fù)的重量超乎想象
他獨(dú)自站在前方,暗紅色的羽絨服在風(fēng)雪中翻飛,背影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凝固。他佇立良久,久到我開始數(shù)他冰爪在雪地上留下的齒痕。
終于,他轉(zhuǎn)過身,眼鏡片上凝結(jié)著冰花。“Let’s go.”他的聲音平靜而短促,像一道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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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組隊(duì)伍。
沖頂路上,老駱被他的夏爾巴拋棄了,氧氣和水都被夏爾巴背走了。“8000米上無人性”,在此刻得到了驗(yàn)證。
別說沖頂了,能活著就不錯了。前方是即將抵達(dá)的終點(diǎn),而眼下,是生存危機(jī)的考驗(yàn),進(jìn)退兩難,絕望莫過于此。
“來吧兄弟,還有我呢”。同隊(duì)的阿榮此刻向絕望的老駱伸出了手。阿榮的夏爾巴在后方佇立著,似乎默認(rèn)了三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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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橫切山脊
物資不變,突然增加一個人,對誰都是考驗(yàn),關(guān)乎生存。8000米以上,生死只在一瞬間。
三個人此刻成為了命運(yùn)共同體。
成功登頂后,比起喜悅,更多的是不安和惶恐。畢竟下撤也是一場體能與命運(yùn)的大考,許多事故,都發(fā)生在下撤。
而此時,老駱的氧氣瓶快消耗殆盡了,絕望如同風(fēng)雪,將它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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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的氧氣面罩
“兄弟,用我的!”又是阿榮,向老駱遞來了氧氣面罩。盡管他自己的也快用完了。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并肩下撤。
下撤途中,阿榮一邊哭,嘴里一邊念叨著她女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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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將至換氣平臺
在希拉里臺階下方的換氣平臺,兩人瘋狂地摸索著路人丟棄的氧氣瓶,如果運(yùn)氣好,可能撿到還未消耗完的氧氣瓶,此刻對他們而言,這一線希望,就是生命。
也許是阿榮的女兒保佑,也許是神山庇護(hù),他倆終于撿到一個尚有重量的氧氣瓶,這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是對人性與善意最大的嘉獎。
男兒有淚不輕彈,輕舟已過萬重山。
在都市叢林里,我們聽到過太多“兄弟”和“Bro”了,在商場上,在酒桌上,在聲色犬馬中,在酒池肉林里。“幫忙,借錢,辦事,互利,茍富貴,勿相忘。”
在8000米至上,兄弟還可以是同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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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營地的風(fēng),把帳篷布扯得如同沉悶的鼓點(diǎn)。直升機(jī)巨大的旋翼攪起漫天雪霧,引擎的轟鳴碾過耳膜。剛剛在鬼門關(guān)前走過一遭的人們,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紛紛討論著坐直升機(jī)下撤的便利。一邊是低海拔的熱水澡和舒適床鋪,一邊是在6400米營地再熬一個寒冷的夜晚,選擇似乎不言自明。


C2營地的直升機(jī)
臺子哥獨(dú)自蹲在帳篷的陰影里,一張一張地?cái)?shù)著卷起來的鈔票。
自2017年起,他省吃儉用著資助著十幾個學(xué)生走進(jìn)學(xué)堂,說起時面色平淡,仿佛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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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C2營地,幾乎也是直升機(jī)可以起落的最后一個機(jī)場
盡管有隨行的山友勸說他花幾千美金去乘坐直升機(jī)下山,對于體能消耗嚴(yán)重的他,這或許是一條更安全的捷徑。但他看了看一路陪伴他的夏爾巴,毅然決然地把這幾千美金當(dāng)做小費(fèi)塞到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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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營地,沖頂日下撤至C2還需再住一晚
第二天下撤還會再次通過昆布冰川
這筆錢能給夏爾巴帶來更好的生活,至少能讓他的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
不是為了Family,誰會以生命安全的代價(jià)去勞作呢?
夏爾巴的生命里沒有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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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4營地的夏爾巴們,客人們每上來一趟,
他們需要上來兩趟,提前準(zhǔn)備好救援氧氣
遠(yuǎn)處,直升機(jī)在鉛灰色的云層中縮成一個微不可見的黑點(diǎn),而他腳下積雪發(fā)出的“咯吱”聲,成了天地間唯一執(zhí)著而有力的回響。這份沉默的善舉,遠(yuǎn)比任何豪言壯語更能詮釋人性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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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營地的夜晚,狂風(fēng)像野獸般撞擊著帳篷。德國人Anja掀開帳篷門簾鉆進(jìn)來,帶進(jìn)一股冰冷的雪粒。她是真正的傳奇,曾于2017年從北坡、2021年從南坡兩次登頂珠峰,都使用了輔助氧氣。這次,她挑戰(zhàn)的是無氧攀登——如果成功,她距離無氧登頂全球14座8000米級高峰的終極目標(biāo),就僅剩希夏邦馬和洛子峰兩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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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珠峰C2營地
在營地里的一個下午,“Happy Birthday!”,她突然遞給我一個“蛋糕“。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我隨口說的一句“我今天生日”,被她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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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ja Blacha用路餐為我制作的珠峰生日蛋糕
這是一個很“粗糙”且精致的蛋糕!它是用幾塊壓縮餅干和巧克力蛋白棒拼起來的,拼成一個珠峰的形狀。壓縮餅干對于不用夏爾巴人輔佐的登山者而言,是珍貴的物資。
在“珠峰”旁邊,散落著幾顆彩色的巧克力豆,以及用融化的巧克力手寫的“Happy Birthday,Yang”。在物資極其匱乏的營地,竟然能享受到擺盤和氛圍不輸給米其林餐廳的甜品。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

Anja Blacha為我送上“生日蛋糕”
意外感沖淡了本應(yīng)有的祝福沖動,在我固有的印象里,這種級別的登山家,似乎就該是苦行僧般獨(dú)來獨(d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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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ja Blacha在希拉里臺階
無氧無夏爾巴完成珠峰攀登
陽光在帳篷頂上投下一個小小的、搖晃的光圈,那些搖曳的光斑,在我們布滿凍傷和疲憊的臉上緩緩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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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途中,我的眼鏡不停起霧。
眼前,Ngima跪在雪坡上,那個巨大的背包橫放在他身旁的雪地里。他正朝著遠(yuǎn)方的天際線,深深地伏下身體,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起伏著。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送來他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
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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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巴向?qū)gima
加德滿都酒吧里醉醺醺的警告聲猛地在我腦中炸響:“夏爾巴也是人。累極了也會想——憑什么為你的夢想送命?”“八千米無人性”的冰冷字眼,此刻仿佛帶著重量壓下來。他就那樣跪伏著,風(fēng)雪無情地抽打著他。十秒,二十秒......時間在窒息般的寂靜中流逝。就在我?guī)缀醣蛔约旱慕箲]淹沒時,他猛地把背包推倒,雙手捶地,把臉蒙進(jìn)背包里,向大地發(fā)泄著自己的壓抑。
再抬起頭時,那個巨大的背包已經(jīng)被他甩回肩上,帶子勒得更深,仿佛要嵌進(jìn)骨頭里。
“Go.”他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
回到C2營地的時候,我倆推心置腹地交談,我?guī)в星敢獾睾退恍模骸斑@是我第一次攀登8000米以上的雪山,可能多帶了一些沒有用到的裝備,讓你受累了,我會多給你些小費(f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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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巴向?qū)gima
他笑了:“把你安全帶下山是我的使命,無關(guān)小費(f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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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本營的晨光終于艱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將金色的薄紗鋪展在昆布冰川巨大的冰塔林上。夏爾巴在卸下那個伴隨我們?nèi)痰木扌捅嘲乃查g,雙膝不受控制地砸進(jìn)松軟的雪地里,揚(yáng)起一片細(xì)碎的雪塵。此刻,在初升朝陽的照射下,冰晶開始融化。
回到城市,隨手又翻到“八千米上無人性”的帖子。反復(fù)自問著:八千米之上,真的無人性嗎?面對珠峰的宏大、自然的嚴(yán)酷、真正的戶外本質(zhì),我渺小如塵埃,甚至沒有資格給出一個確切的“參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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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隊(duì)伍下撤
但這一路所見,那些在極端環(huán)境下依然閃耀的瞬間——兄弟之間的患難與共、超越金錢的善意、對承諾的無聲堅(jiān)守、在崩潰邊緣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它們?nèi)绱苏鎸?shí)而沉重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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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穿過昆布冰川
珠峰的重量是地心引力的法則,是冷漠的數(shù)字。但那些在稀薄空氣中艱難卻有力的呼吸,那些在絕境中依然選擇向善、互助、堅(jiān)守的生命所承載的重量,才是真正的砝碼。它們稱量出的,是珠峰之上,人類靈魂所能抵達(dá)的精神高度。
帳篷外,夏爾巴們正用雪塊仔細(xì)擦洗著冰爪上的泥土和冰碴。初升的太陽把他們彎腰勞作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深深地烙印在喜馬拉雅亙古的雪山之上,仿佛一組無聲的群像。一粒從手套上掉落的細(xì)小巖屑,從我指間滑落,沉入腳下這片世界最厚重、也最純凈的白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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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Ngima Nuru Sherpa登頂時合影留念
它微不足道,卻和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一樣真實(shí)。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及現(xiàn)場拍攝)
2025.05.22
2025.05.10
2025.04.15
202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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