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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今兒個講個稀奇事,說的是清水鎮(zhèn)有個裴懷瑾。
這名兒聽著文縐縐的,還是隔壁村老秀才翻爛了《詩經(jīng)》才給他起的,意思是"懷揣美玉"。
可這小子活到三十五歲,懷里揣的不是美玉,是個酒葫蘆!
"老裴家那獨苗啊,酒缸里泡大的!"街坊們提起他都撇嘴。
這話不假,他是老裴家五十歲才得的獨苗,爹娘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星星不給月亮,把這小子慣成了個活祖宗。
小時候他要吃糖,爹跑三十里地去縣城買;他要騎大馬,娘就趴在地上給他當(dāng)馬騎。
街坊鄰居看了直搖頭:"老裴啊,孩子不能這么慣!"
老裴卻笑呵呵:"我兒聰明,將來必成大器!"
結(jié)果呢?十五歲那年,裴懷瑾偷喝了他爹珍藏的狀元紅,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酒入喉腸,像是打開了閘門,把他的魂兒全沖進了酒壇子里,再也撈不回來了。
您瞧他這日子過的:早晨睜眼先摸酒壺,晌午就著咸菜能喝二兩,晚上不省人事被抬回家。
起初,他爹還縱著他:"男人嘛,喝點酒算什么?"
可漸漸地,裴懷瑾越喝越兇,跟中了邪似的,醉酒后做出來的也不是人事。
他二十歲那年,家里給他定了門好親事——鎮(zhèn)上劉掌柜的閨女,聘禮都下了。
大婚前一天,他跑去酒館"解乏",結(jié)果喝得爛醉,竟摸到青樓去撒潑,還當(dāng)眾嚷嚷:"娶什么媳婦?酒才是我的娘子!"
消息傳到劉家,姑娘羞憤欲絕,當(dāng)夜就上了吊,幸虧被家人救下。
劉掌柜帶著家丁打上門,老裴跪著賠罪,把祖?zhèn)鞯挠耔C子都抵了出去才平息。
回家后,老裴氣得吐血,沒熬過冬天就走了。
臨終前,老頭攥著兒子的手,眼淚橫流:"兒啊……爹不怪你……只求你……戒酒吧……"
裴懷瑾趴在棺材上哭嚎:"爹!兒子知錯了!"
可頭七還沒過,他又溜去酒館,醉醺醺地跟人劃拳:"喝!我爹在下面看著呢,他高興!"
老裴死后,裴懷瑾接手了家里的綢緞鋪子。
頭一個月還算安分,第二個月就原形畢露,賬本上全是酒漬,客人來了,他醉醺醺地擺手:"今、今兒不做生意……嗝!"
有天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竟把油燈打翻在綢緞堆里。
等鄰居發(fā)現(xiàn)時,半個鋪子都燒沒了。
街坊們提著水桶來救火,他卻癱坐在街對面,舉著酒壺傻笑:"燒得好!這鋪子……嗝……礙著我喝酒了!"
李嬸子氣得一盆水潑他臉上:"敗家子!你爹攢了一輩子的產(chǎn)業(yè)啊!"
裴懷瑾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先生念在他爹的面子上,一直沒放棄他。
后來先生中了舉人,想帶他去省城謀個文書差事。
臨行前夜,裴懷瑾喝得爛醉,竟在接風(fēng)宴上尿了褲子,還指著舉人老爺?shù)谋亲恿R:"你、你算什么東西?也配管我喝酒?"
舉人拂袖而去,全鎮(zhèn)讀書人從此視他為恥辱。
他娘哭著求先生再給次機會,老先生搖頭嘆息:"朽木不可雕也。"
陳大牛是裴懷瑾的發(fā)小,從小替他背黑鍋。
有年冬天,大牛劃船帶他去縣城買酒,回程時裴懷瑾發(fā)酒瘋,在船上亂蹦,船翻了。
大牛拼命把他推上岸,自己卻凍死在冰河里。
葬禮上,大牛的媳婦抱著棺材哭罵:"裴懷瑾!你怎么不死?!"
全鎮(zhèn)人朝他吐口水,從此再沒人跟他來往。
他娘本來身子就弱,經(jīng)不起連番打擊。
有年除夕,老太太拖著病體包了餃子,等他回來吃團圓飯。
結(jié)果裴懷瑾醉倒在賭場,直到年初三才被人抬回來。
老太太已經(jīng)硬了,桌上還擺著兩碗餃子,一碗滿滿的,一碗只咬了一口。
鄰居張老伯紅著眼眶說:"你娘臨走前,還給你溫著醒酒湯……"
裴懷瑾這次真哭了,抱著娘的尸體嚎了一整夜。
本以為這回他終于能改過自新,沒想到啊,卻是比從前更瘋了。
整日無所事事,一個人倒在墳頭喝酒,眼淚鼻涕糊一臉:"爹啊娘啊,兒子不是東西..."哭完接著仰脖子灌酒。
村里人起初還同情,后來見他抱著墓碑喊"再干一杯",氣得直跺腳。
如今,村里那些和裴懷瑾年紀(jì)相仿的伙伴們都出息了——
王二狗——小時候跟他一塊兒偷過棗的,如今在縣城開了布莊,逢年過節(jié)回來,馬車后頭跟著一串伙計,拉的全是綾羅綢緞。前不久,兒子都考中童生了。
李三郎——以前窮得睡馬棚,現(xiàn)在跑船運發(fā)了家,媳婦穿金戴銀,孩子都上了私塾。
就連隔壁的張小五——腦子笨得跟榆木疙瘩似的,如今也娶了媳婦,種了幾畝好田,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只有裴懷瑾,從"裴少爺"變成"裴酒鬼",最后淪為人人避之不及的"裴瘟神"。
那日黃昏,裴懷瑾又醉倒在父母墳前。酒壺歪在嘴邊,口水混著酒液淌了一地。
他夢見爹娘站在云端,娘端著一碗醒酒湯,淚眼婆娑:"兒啊,趁熱喝......"
"啪!"
一顆石子突然砸在他額頭上,頓時鼓起個雞蛋大的包,劇痛感傳來。
裴懷瑾"嗷"地一聲彈起來,醉眼朦朧間,看見個穿紅肚兜的小男孩,正舉著彈弓沖他做鬼臉。
"小兔崽子!"他踉蹌著爬起來,滿嘴噴著酒氣,"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那孩子卻靈活得像只山雀,"嗖"地鉆進樹林。
裴懷瑾氣得七竅生煙,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上去。樹枝刮破了他的衣衫,露出常年酗酒形成的青白皮肉。
追到一處竹籬小院前,男孩突然大喊:"阿姐救命!"
門簾一挑,走出個穿鵝黃衫子的姑娘。
她約莫十八九歲,杏眼櫻唇,腰間卻別著把柴刀。
見弟弟躲在身后,她柳眉倒豎:"又闖禍?"
"他、他先罵我!"男孩指著追來的醉漢。
裴懷瑾喘著粗氣停下,正要發(fā)作,卻見那姑娘目光如電般掃來。
他下意識捂住額頭的包,突然覺得酒醒了大半——這姑娘的眼神,怎么像刀子似的?
"打得好!"姑娘竟拍手笑起來,轉(zhuǎn)頭對弟弟道,"這種醉貓,就該往死里打!"
裴懷瑾頓時漲紅了臉。他認(rèn)得這眼神——和鎮(zhèn)上那些朝他吐口水的婦人一模一樣。
正尷尬時,屋里飄出陣陣飯香。
一位慈眉善目的婦人端著蒸籠走出來:"翠娘,怎么待客的?"
"娘!"姑娘急得跺腳,"這酒餿子也算客?給個窩頭打發(fā)......"
"住口!"婦人輕斥,轉(zhuǎn)頭對裴懷瑾溫言道,"這位郎君,粗茶淡飯,可愿賞臉?"
裴懷瑾的肚子"咕嚕"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三天沒吃熱食了。
低頭看看破衣爛衫,突然鼻子一酸——上次有人請他吃飯,還是娘親在世時......
飯桌上,婦人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臘肉飯。
裴懷瑾捧著碗,眼淚"吧嗒"掉進飯里。
"郎君家住何處?"婦人輕聲問。
"我......"他喉頭滾動,"就睡在南山墳地......"
婦人長嘆一聲,突然道:"老身有意招個上門女婿,不知......"
"咣當(dāng)!"裴懷瑾的筷子掉了。
他猛地抬頭,正對上姑娘羞憤交加的眼神。
"娘!您老糊涂了?"翠娘拍案而起,"讓這酒鬼進家門?"
裴懷瑾卻"撲通"跪下:"我愿意!只要有個家......"
話未說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是常年酗酒落下的病根。
翠娘厭惡地別過臉,卻見母親意味深長地笑了。
婚事辦得倉促卻熱鬧。
喜堂上,裴懷瑾穿著借來的新郎袍,局促地搓著手。
賓客們眼神各異——有撇嘴的,有偷笑的,還有等著看熱鬧的。
"聽說這醉鬼把祖產(chǎn)都喝沒了?"
"這戶人家閨女怎么想的?"
"等著瞧吧,不出三天準(zhǔn)現(xiàn)原形......"
裴懷瑾死死攥著衣角。
突然,一只溫暖的手拍拍他肩膀——是岳母。
老人低聲道:"姑爺,人活一世,貴在回頭。"
洞房花燭夜,裴懷瑾小心翼翼掀開蓋頭。
燭光下,翠娘美得讓他心尖發(fā)顫。
他剛要說話,新娘子卻遞來合巹酒:"喝了這杯......"
酒液入喉的瞬間,天旋地轉(zhuǎn)。
再醒來時,他竟騎在棵歪脖子樹上!狂風(fēng)呼嘯,樹下傳來熟悉的聲音:"相公......"
低頭一看,裴懷瑾險些嚇破膽——哪有什么新娘子?分明是只吊睛白額虎!那虎穿著嫁衣,尾巴一甩就拍斷碗口粗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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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他牙齒打顫。
大蟲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奴家在這山里吃了三百年酒鬼,你是頭一個敢娶虎的!"
接著便細數(shù)他的罪狀:某年醉酒燒了鄰居草垛,某回發(fā)酒瘋驚了孫家產(chǎn)婦......
"山下張老漢的腿,就是你推下山坡摔瘸的!"
裴懷瑾哭得肝腸寸斷:"我改!我一定改!"
"最后一次機會。"大蟲突然人立而起,變回翠娘模樣,"再沾一滴酒......"
她紅唇一張,竟吐出三尺長的猩紅舌頭,舔過他額頭的腫包。
"啊!"裴懷瑾痛得慘叫——那包竟像烙鐵般滾燙!
奇了怪了!自那日起,裴懷瑾腦門上的包成了戒酒符——一想喝酒就鉆心地疼。
岳母熬的草藥更是神奇,喝下去渾身像被火烤,卻把酒毒一點點逼出來。
三年光陰,裴懷瑾像是脫胎換骨。
他不再是那個醉醺醺的酒鬼,而是個勤勤懇懇的莊稼漢。
每日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地,傍晚回家時,翠娘已經(jīng)煮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小舅子蹲在院子里劈柴,岳母坐在藤椅上縫著小衣裳,見他回來,笑瞇瞇道:"姑爺,累了吧?灶上溫著雞湯。"
后來,翠娘的肚子漸漸隆起,裴懷瑾摸著她的肚子,夜里偷偷在被窩里笑出聲。
他想起小時候爹娘也曾這樣盼著他,心里又酸又暖。
孩子出生那日,是個大雪天。
接生婆從屋里出來,笑呵呵道:"恭喜裴相公,是個龍鳳胎!"
裴懷瑾腿一軟,跪在雪地里,眼淚砸進雪中,融出兩個小坑。
他給兒子取名"念祖",女兒取名"思親"。
孩子滿月后,裴懷瑾抱著他們,帶著翠娘去給爹娘上墳。
墳前的荒草早已被他清理干凈,新立的石碑上刻著他親手寫的"孝子裴懷瑾立"。
他跪在墳前,把兩個孩子輕輕放在蒲團上,哽咽道:"爹,娘,兒子……有家了。"
翠娘在一旁燒紙,火光映著她的臉,溫柔似水。
小念祖咿咿呀呀伸手去抓紙灰,小思親則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墓碑。
裴懷瑾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歸家的孩子。
"爹!娘!兒子沒給你們丟臉……兒子戒酒了……兒子有媳婦了,有孩子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些年所有的悔恨都哭出來。
突然——
"啪!"
肩膀一陣劇痛。
耳邊傳來熟悉的怒罵:"裴懷瑾!你又醉死在這兒?!"
裴懷瑾猛地睜開眼。
冰冷的墓碑硌得他臉頰生疼,嘴里還殘留著劣酒的酸臭味。
他茫然四顧——沒有翠娘,沒有孩子,沒有熱騰騰的雞湯,只有滿地枯葉,和一個滾在泥里的空酒壺。
張老伯舉著鐵鍬站在旁邊,氣得胡子直翹:"你個混賬東西!又在墳頭喝得爛醉!你爹娘在下面能閉眼嗎?!"
裴懷瑾呆呆地摸了摸額頭——沒有腫包。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粗糙皸裂,但不再是那雙因勞作而結(jié)繭的手,而是常年酗酒導(dǎo)致的蒼白浮腫。
"翠娘……孩子……"他喃喃道,突然渾身發(fā)抖,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什么翠娘?"張老伯皺眉,"你又做什么糊涂夢?"
裴懷瑾終于反應(yīng)過來——原來一切都是夢。
沒有老虎精,沒有戒酒,沒有家。
他還是那個醉鬼裴懷瑾,孤零零一個人,躺在父母墳前,醉生夢死。
"哇——"
他突然放聲大哭,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墳前,拳頭捶著地:"爹!娘!兒子錯了……兒子真的知道錯了……"
張老伯嘆了口氣,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肩:"現(xiàn)在知道錯了?早干嘛去了?"
裴懷瑾抬起淚眼,絕望道:"沒人救我……誰都不要我……"
"放屁!"張老伯突然暴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你爹臨終前求我們照看你,你娘走前還給你留了醒酒藥!李貨郎給你送過米,王嬸子給你補過衣裳,老子每個月都來墳頭找你,就怕你醉死在這兒!"
"我們這么多人,這么多年,不是在救你嗎?!"
"是你自己——不肯醒啊!"
裴懷瑾癱坐在地上,酒壺里的殘酒慢慢滲進泥土,像是他這些年浪費的光陰。
遠處,夕陽西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影子那頭,是父母的墳。
這頭,是他醉了大半輩子的荒唐人生。
風(fēng)里,似乎傳來一聲嘆息。
不知是他的,還是老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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