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里零下十幾度的低溫使得當曲河水結滿晶瑩剔透的冰凌,船在冰凌中擠出一條“水路”,對舵手來說是很大的挑戰。 攝影:鐵丐
長江源區是一片極具魅力的大地,它廣袤而高冷,拒絕著世俗的喧囂,卻吸引著一批又一批科學家和探險家前往。本文作者組織了一支由“老長漂”和探險攝影師組成的漂流“夢之隊”前往源區的當曲漂流,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感受和認識這條河流和這片神秘的大地。
「READING」
2020年6月,我第一次與劉少創到長江源頭當曲進行考察。他是中國科學院空天信息創新研究院的研究員,這些年來致力于通過遙感衛星地圖和實地考察相結合的手段,重新確定大河源頭,并量算大河的長度。我們當時開車從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查旦鄉往當曲河源走,路很難走,坑坑洼洼,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高原草甸。加之這里是高原凍土帶,滿地泥濘,汽車無法前行,于是我萌生了用漂流的方式探索當曲的想法。
回去后我聯系了顏柯、爵士冰和阮仁義。顏柯先生是1986年長江科考探險漂流隊(后簡稱長漂)特等功勛獲得者,當年成功地挑戰過漂流長江葉巴灘和虎跳峽。我們都稱呼他顏老,盡管已經年近古稀,但他仍堅持冬泳、長跑,身體倍兒棒。爵士冰也是一名資深漂流探險家。2013年,由他發起的黃河全程漂流讓他在新生代漂流圈里頗有名望。阮仁義則是一名極限攝影師,也是漂流愛好者。大家一拍即合,顏老更是欣喜無比,因為1986年長漂的起點是在沱沱河的上游,而近年來的一些研究越來越指向當曲才是長江正源,所以此行也算是讓他漂流長江的壯舉正式圓滿。
![]()
▲在高原上漂流,最大的困難是大風和寒冷。攝影:鐵丐
當曲流域是長江源區濕地面積
發育最大的區域
出發時間定在4月中旬,確定這個時間點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4月高原的冰雪開始消融,當曲河剛解開冰封,水量可以載舟,而氣候又不像嚴冬時節那般惡劣。4月14日,我們四人在拉薩會合,采購完物資,開著滿載的越野車,一路到了青海。
從查旦鄉進入源區,道路變得狹窄且崎嶇。越野車喘著粗氣艱難地往上走了一段,就再也無路可走,我們把車停在了半山腰一塊小小的空地上。不遠處一座低矮的山脊就是源頭所在的方向,山坡上還覆蓋著斑斑點點的白雪。還沒開始走,我們就已經氣喘吁吁了。唐古拉山聳立在地平線上,在蒙古語里,這座山意為“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但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唐古拉山只是一個起伏的山包,要知道這里的海拔已經超過5000米。
當曲是高寒沼澤濕地的集中分布區,平均海拔在4600米以上,是長江源地區濕地面積發育最大的區域。這里氣候寒冷,高大的喬木無法存活,地表主要生長著高原草甸。草甸下是永久的凍土,形成不透水層,因此降水和冰雪融水會在坑坑洼洼處形成一個個小湖,這種湖被稱為熱融湖塘。
在夏天,這里是由一望無際的草墩、湖泊和溪流構成的濕地景觀。2020年6月,我同劉少創到當曲流域考察時,曾用無人機拍下這種獨特的景觀。從空中俯瞰,深黃色的草甸鋪滿大地,一個個熱融湖塘猶如繁星般點綴其間,難怪這樣的景觀會被稱作“星星海”。
![]()
▲漂流者將船拖進主航道。攝影:鐵丐
夏季在草甸上徒步,經常要在草墩間跳著前進,而我們這個季節來,土層還未解凍,走起來會比夏天輕松許多。前方一塊小小的紀念碑矗立在草甸中,這塊高度不到一米的石碑上寫著“長江源”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這就是萬里長江的正源所在了。碑的邊上就有一眼盆口大、凍得晶瑩剔透的泉眼,一道細細的水線從泉眼流出,蜿蜒東去。
我們一路關注著地形和水量的變化,尋找合適的下水點。這一路水源豐富,唐古拉山為當曲這片高寒濕地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冰雪融水。經過了大片高原熱融湖后,河水從四面八方匯集,在查旦鄉附近,當曲河水面已經有近十米寬。水面上冰凌的漂流速度很快,看來河水流速也不慢。
漂流是一項極富挑戰的白水運動。所謂“白水”,是形容江河激流卷起的白浪。白水運動即在激灘的江河中漂流或嬉戲,是兼具技術性、樂趣和刺激性的運動類型。而激灘多存在于峽谷深幽、水流湍急的區域,比如長江上游的金沙江。與長江上游的地理環境和水文條件不同,源頭的河水更加平靜、落差也不大。當曲之名,來自藏語“沼澤河”的音譯。這里自然條件惡劣,網狀水系復雜,流經數百平方公里的地域,基本為無人區。在這里漂流,要克服的挑戰主要不是技術性的,而是如何適應高原惡劣的環境,以及在河網密布的情況下找到“水路”。
![]()
▲巴茸浪納神山腳下壯觀的泉華地貌 攝影:鐵丐
在辮狀水系里“迷路”
爵士冰帶來了他的卡諾新船。卡諾是英語Canoe的音譯,意為獨木舟,橄欖狀的船型來源于生活在北美育空河流域的印第安人所使用的船。它吃水淺,裝載量大,船也輕快,適合在平靜水域長距離漂流。我們還帶了兩艘草船。所謂草船是一種很輕的充氣單人(雙人)艇,因從遠處看猶如一片草漂浮在水上而得名。它收納起來僅有三四斤,在高原漂流,輕便就是王道。但草船的優點同時也是它的缺點,太輕了在水上容易失去平衡,對漂流者的技術要求更高。四人三艇就是我們這次探險漂流隊的陣容了。
4月17日下午兩點,大家穿好干衣(水上運動使用的專業防水服),把裝備和足夠十天消耗的食物裝上船。卡諾和草船上塞得滿滿當當,我們馬上就要進入無人區,一直到漂流終點都不會再有補給了。下水之后,天氣不錯,高原的遼闊讓人心曠神怡。1986年長漂時,顏老劃的是大筏子,那種船大且穩,這是他第一次劃草船,有點不習慣,慢慢練習了一會才適應。大家心情愉悅,心想這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然而,幾公里之后,當曲就給了我們第一個下馬威。當曲源頭地勢平坦,河流在這里無束縛地自由流淌,分成了多股分汊水道。水道在數不清的大小沙洲間搖擺迂回,形成了巨大的辮狀水系,猶如鋪在高原上的一張巨大的漁網。有些河段寬可達數公里,汊道縱橫,宛若迷宮。從船上望去,根本無法分辨哪條是主流。我在前面探路,其他兩條船進入另外一條水道,很快就看不見了。
雖然知道河汊最終還是會在主流匯合,但汊道河窄水淺,擱淺和拖船不可避免,我還是不免有些擔心。而卡諾船即便走在主流之上,但是超過了三百公斤的載重,船吃水還是較深,很快就擱淺了。我們不得不把船再拖進主水道,難怪有人戲稱源區的河流是“拖拖河”。
![]()
▲當曲和沱沱河交匯處的沙洲 攝影:鐵丐
水流集中的地方往往河床最深,漂流探險中學會讀水、決定航向很重要。爵士冰漂流經驗豐富,負責掌舵。他常開玩笑說自己的人生哲學是隨波逐流,順其自然,聽起來有點消極,但在河流上漂流,這才是最正確的態度。河水緩緩流淌,在我看起來深淺都差不多,但爵士冰總能恰當地做出反應,偏轉船頭對準主水道,多次避免船擱淺。
后來我們發現了竅門,遇到錯綜復雜的河汊,跟著斑頭雁走,它們總能選擇正確的水道。在這片水域,它們才是主人。下午四點之后,河面上風力漸大,拖船加上逆風,大家的體能消耗很大。第一天下水,擱淺了十幾次,只漂了二十公里。
![]()
▲在河邊扎營位置選擇很重要,不能離河太遠,因為取水不方便;也不能離河太近,以防夜里河灘漲水,將帳篷和物資沖走。 攝影:鐵丐
冬季漂流最大的危險是失溫
翌日清晨,拉開帳篷,大地罩上了一層薄霜。我痛苦地從睡袋里爬出來,鉆進凍得僵硬的干衣。簡單吃完東西,收拾營地,我們裝船下水。夜里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使河水上凍,結滿晶瑩剔透的冰凌,順著水流往下流淌。船在河面上密集的冰凌中擠出一條航線,向下游漂去,有種開破冰船的感覺。
今天船仍然頻繁擱淺,下水拉船實在是一個痛苦活兒。寒風料峭,冰水刺骨,我們雖然穿著干衣保暖,但高筒雨靴里灌滿了冰水,腳凍得沒有知覺。而且還刮起了大風,這個季節在高原上漂流,最大的困難就是大風和寒冷。我們從下水就逆風漂,草船太輕,只要停槳,就得任由風把我們吹回上游。其實河水的流速并不慢,但大風完全抵消了水的勢能,近四個小時才漂了五公里。
寒冷加上極大的體能消耗,人很容易失溫。下午三點我們決定上岸避風。當曲兩岸地勢平坦,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爵士冰把卡諾側立在河灘上,我們躲在船后取暖,物資散落一地。這時,衛星電話收到了藍色風暴預警,衛星云圖顯示當天我們正處在全國風力的中心,東北風,十級。
大家決定原地扎營。比起劃船,大風天扎營是一件更為困難的事情。我們拿出抗風性能比較強的高山帳,剛撐好內帳,直接被狂風吹跑了。爵士冰眼疾腳快,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拔腿就追。在海拔近5200米的高原狂奔的滋味可不好受,爵士冰說自己肺泡都要炸了。帳篷被吹到河對岸,我又劃船到對岸追帳篷。帳篷破了幾處,最后爵士冰只能露天睡在船上,我們三人擠在一個帳篷里。顏老今天劃得很累,他說:“鐵丐,我1986年漂流長江都沒有這么艱難。”
![]()
▲漂流隊員將船側立起來,躲避寒風。 攝影:鐵丐
漂流的苦行和快樂
清晨,我們早早下水,早晨高原的風力小。對于逆風漂流,我們摸索出一套應對之策。我們試著把船橫過來,用船身兜住冰凌,讓冰凌在水流的作用下推著我們的船前進。這個方法效果甚佳,我們只要專注調整方向,讓船身保持在橫著的狀態,前進的速度就可以與冰凌同步,時速可以達到五六公里每小時。下午冰凌消融,風力漸強,我們就提早上岸休息。靠這個辦法,我們每天漂流的公里數大大提升。
這一路基本看不到人,野生動物卻很多。常常劃過一片淺灘,驚起幾只斑頭雁。白屁股的藏原羚經常成群出現,警惕地望著我們這些外來者;胖乎乎的喜馬拉雅旱獺則是站起來觀望一下,再迅速縮回洞里。有一天下午我們還幸運地看到了一對雪豹夫婦,相伴著走向遠處的山坡。
![]()
▲漂流隊員凌晨出發,將船拖入主航道。 攝影:鐵丐
漂流的最后一天,天氣出奇地好,幾天來肆虐的狂風終于消停了。再往下漂就到了囊極巴隴——當曲和沱沱河的交匯處,再往下游就是通天河了。從高處俯瞰,沱沱河和當曲在曠野中匯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型。沱沱河的水主要發源于各拉丹東的冰川融水,攜帶著大量泥沙,水呈現出渾濁的土黃色。而當曲主要來自地下水和唐古拉山東段的冰川融水,沿途經過草甸的過濾,水色清亮。兩條河流交匯時,形成涇渭分明的界線,我們就沿著這條分界線劃進了通天河。
此次漂流的終點是北緯34°12′57″,東經92°26′27″,海拔4491米,我們全長330公里的長江源頭當曲河的漂流探險,在這里結束。一路漂來,當曲河就像高原上桀驁不馴的孩童。我們見識了他野性和冷峻的一面,也感受他平靜、純真的一面。一條河流的神奇和魅力,只有當你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才能體會到。
![]()
“中國三峽雜志”微信公眾號
歡迎訂閱:郵發代號38-383
立足三峽,關注人類家園
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康靜 周伊萌
美術指導:崔瑋
美編:程曉新
校對:段海英
審核:任 紅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4年第4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