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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韓浩月
最新一期《新華文摘》轉載了《新華每日電訊》題為《寂寞的先生》的長篇報道,是關于揚州大學已故語言文字學家李人鑒先生為學、為師風范的追憶。一氣讀來,深受觸動,深刻地感受到前輩學人執(zhí)著的學術追求和高潔的治學品格。
李人鑒出生于1914年,去世于2004年。他自1936年22歲時開始撰寫《太史公書校讀記》,到1985年71歲時這部130多萬字的巨著定稿,歷時近50年;此后從1985年尋求出版,到1998年該書印刷發(fā)行,又耗時13年。他的學術追求,在時間刻度上,往往以一二十年、四五十年計。去世21年后的今天,因為這篇報道,李人鑒這位“寂寞的先生”得以走入公共視野。
先生為何寂寞?那是因為李人鑒秉承了“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他所從事的事業(yè),需要長周期才能見成績,過程當中很難得到外界即時的回饋與肯定,個中甘苦,唯有自知。但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來說,“坐冷板凳”和“吃苦頭”是最基礎的工作,也是不可或缺的考驗,完不成這些工作,通不過這些考驗,就難以觸及深厚文化底蘊的精華。多年以后,“寂寞的先生”之所以受到關注,內(nèi)在的原因,首先在“短平快”的當下,人們被他的“窮經(jīng)皓首”所震撼,其次是人們通過李人鑒,恍然間又看見了一代代中華優(yōu)秀學人為傳承文脈孜孜不倦的集體形象。
李人鑒身為大學教授,能把課講好,讓學生聽進去,這貌似簡單,背后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付出。在課堂上,他是那位炎炎夏日里全身心投入講課,“甚至腳邊都洇著汗水”的老師,讓“哪怕想開小差的學生也都安靜地聽講”。既要做好本職工作,又要完成目標更遠的學術追求,李人鑒不肯浪費一點時間,他撰寫百余萬言《太史公書校讀記》,是利用教學空隙時間完成的。在一住就是30年的學校宿舍里,他是那位“打一份飯當兩頓吃”的人,省下的時間,都用于埋首典籍、勘誤辨?zhèn)巍T诶钊髓b的世界里,仿佛沒有其他,當公眾已經(jīng)接受甚至欣賞先生們的生活多一些豐富色彩時,他的生活是單調(diào)且清冷的,因為,他將畢生熱情都傾注在古籍與筆端。
李人鑒的一生,并不像一部充滿轉折、結尾圓滿升華的故事片,而是一部沉靜有序、樸素有力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不需要炫酷的場景、華彩的配樂、精致的鏡頭,只需要看見一個人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伏案而坐的背影,聽到筆尖在紙張上“沙沙”的響聲,就會覺得踏實和心安。因為人們會確認,他是在做一件辛勞的、少有人愿意為之付出一生的、極其重要又極其有意義的工作。這份工作帶來的成果,或許不會被每個人用到,但大家深知,這是對文化遺產(chǎn)與精神財富的執(zhí)著發(fā)掘與守護,屬于極少數(shù)人去做,但卻有益于全民族的工作,每一個珍視中華文化遺產(chǎn)的人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佩與尊重。
簡單舉例,《史記·刺客列傳》中廣為傳播的一句:“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李人鑒指出,“軻既取圖,奏之秦王”才符合情境,李人鑒的學生班吉慶撰文認為,“此敘荊軻事,取圖奏之秦王者荊軻,發(fā)圖者亦荊軻,圖窮匕首見因持匕首以揕秦王者亦荊軻”。一個標點符號的挪動,從細微處還原了一個眾人皆知的重大歷史場景,且更符合邏輯事實。而類似這樣的校勘與糾誤,在中華書局出版的2013年修訂本《史記》中,就有數(shù)十條明確采納自李人鑒的《太史公書校讀記》,他的學術貢獻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太史公書校讀記》,李人鑒還有《左傳辨?zhèn)巍贰妒酚浭砜甲C》《史記語法概要》《〈商君書〉校讀記》《關于漢墓帛書及漢墓竹簡中的假借通用字》《現(xiàn)代漢語語法淺見》等書稿未能付梓。這些未刊著作雖已列入揚州大學(李人鑒任教學校)2022年“文脈工程”項目,但《李人鑒文集》的出版仍然處在“默默等待”中。這些著作難以面世的原因,仍然與當年《太史公書校讀記》的出版難一樣,無非是因為缺乏銷量支持、沒有經(jīng)濟效益。李人鑒在世時長期的堅持,需要付出極大的毅力,今天我們應該實現(xiàn)他出版發(fā)行的念想,彌補他曾經(jīng)的寂寥與落寞。
對待自己付出一生心血的事業(yè),李人鑒是無悔的,但對每位讀過他故事的讀者來說,心頭多少會有一點惆悵——如何為“寂寞的先生”創(chuàng)造更好的學術條件和環(huán)境?這一問題,曾是難題,但不應難解。如果說過去一個時期,無法將先生們有價值的研究成果進行良好呈現(xiàn)與傳播,有著一些復雜因素的話,那么在注重弘揚傳統(tǒng)文化、珍視傳統(tǒng)文化的新時代,有必要通過多種方式與途徑,對學術研究環(huán)境與學術著作的出版、傳播,進行真正有效的改善和提升。比如在借助紙張留存研究成果的同時,也期望在數(shù)字時代,能用更多元的出版方式,將李人鑒耗盡多年心血留下的財富做成數(shù)字出版物,便于讀者查詢、閱讀與使用。當然這么做也能激勵更多當代學人,像李人鑒那樣甘坐冷板凳,專注于有意義的文化傳承工作。
先生曾“寂寞”,作品“出版難”,并不是人們關注李人鑒的全部理由。公眾之所以再次“看見”李人鑒,傳播李人鑒,并期望他的全集面世,其實還藏有對文化傳承的諸多心理期待。人們對李人鑒這樣的先生們,抱有一定的歉疚心理,他們在不同年代沒有被潮流左右心態(tài),一門心思做學問,雖然以苦為樂,失去了一些世俗生活的享受與快樂,終歸也是難以補償?shù)倪z憾,而在名聲與學術成果的傳播層面,如果能做得好一些,未嘗不是對受益者與潛在受益者的一種心理安慰。
在人工智能沖擊下,技術與算法已具備模擬智慧的能力,人們迫切需要更多“文化有用”的實證。文化不是設計出來的,也無法被復制,文化的代際傳承以及這一過程中的澄沙汰礫、得其菁華,只有依靠人類的大腦與情感,才能得體地處理其中的微妙之處。在此背景下,對先生們及其著作的推崇,并非只是簡單的懷古興思,而是出于一種對“文化安全感”的本能需求。人們需要典籍、歷史、語言、禮儀等,來證實自身價值的重要性。在這一宏大背景中,致力于梳爬校勘、守護文脈的先生們,無疑是不可或缺的“文化守望者”。
李人鑒被懷念,是人們對他所代表的一個群體的整體感念。僅在2025年,就有守護古文字的“活化石”“當代中國古文字學研究第一人”裘錫圭、為“敦煌文化”守一生的“苦行僧”“敦煌學的活字典”項楚、中國思想史家“岳麓書院當代復興”的關鍵推動者陳谷嘉等先生們?nèi)ナ溃麄兒屠钊髓b一樣,都是抱樸守拙、固守書齋、甘于坐冷板凳的文化人。他們用一生照亮浩瀚的文化星空,盡管通常都會自謙只是發(fā)出微光,但合在一起,他們是耀眼的,他們不寂寞。
比如,李人鑒在簡樸宿舍內(nèi)潛心治學時,其實并不孤獨。當他沉浸于典籍之海時,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著共同的事業(yè)。他們的影響或在某一時間段內(nèi)未得到充分擴散,但他們自視的“集腋成裘,積土成丘”,恰恰是文化地圖的重要構成部分。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先生們的執(zhí)著守望,源自對民族國家文化的堅定自信,耐得住寂寞,是因為先生們看得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彩和希望——而這些,正是后來人需要傳承與發(fā)揚的。
因此,現(xiàn)在紀念李人鑒,對于從事文化教育行業(yè)的人來說,其實是想記住先生們對學術的嚴謹態(tài)度,對治學品格的堅守,從他們寂寞、清冷的身影那里得到啟示與力量。對于公眾來說,先生們所樹立的一種標準與榜樣,是可以溢出他們的專業(yè)領域,深深為每一個人所尊崇與感念,并且嘗試在工作與生活里,去模仿與學習,不斷嘗試深化自身的文化涵養(yǎng),學會從傳統(tǒng)文化中得到價值與能量。(刊于2025年10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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