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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Michel H. Devoret。圖源:耶魯大學。
撰文 | 曉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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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天前得知我的導師Michel Devoret獲得了202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最初的驚喜褪去后,我被一種平靜而持久的感動占據。
我在 Michel 的組里工作了六年。他作為科學家的氣質與方法深刻塑造了我——既在學術上,也在私人層面。某種意義上,我漫長而遲來的青春期,直到博士畢業后的某個時刻才真正結束,而這期間,Michel 是影響我最大的人。
他獲獎之際,我寫下這些關于 Michel 的片段,向他致以由衷的祝賀與感謝,也為這份影響做一次回溯。
01
科學家永遠誠實
第一次見到Michel是博一的冬天。當時我剛剛從一年半的gap year中慢慢穩住陣腳,開始聯系可能收我進組的導師。我的首選是做量子信息實驗的兩位重要學者,也是長期合作者:Michel Devoret和Rob Schoelkopf。錄取后的開放日我和Rob聊過20分鐘。他充滿活力,自信友善,也是我本科論文導師David Schuster的博士導師。短暫的交流讓我對Rob印象很好;但正式聯系導師時,仍在動蕩中的我與這樣外放的活力有些錯位,便先聯系了還未謀面的Michel。
我先后給他發了兩封郵件都未得到回復。寒假將盡時,我守在他辦公室門口,做最后努力。終于某天見到他,他讓我進屋,簡單聊一聊。
這次談話簡短而出人意料。印象最深的是他問我將來想做什么。我沒想好,只好回答:“實話說(To be honest),我不確定。”正想給出更多解釋,他隨即打斷我,帶著法國口音和一點點狡黠:“我不喜歡美國人常說的‘To be honest’,這句話仿佛在說你不是一直誠實。但科學家要始終誠實。”
他又微笑地問:你為什么會被錄取?我疑惑。他解釋說,量子信息近兩年很熱,錄取難度越來越大,每個人被錄取都有一些理由。比如你是不是跟領域內教授工作過?我回答我的本科導師是Dave。他說:那就是了,他的推薦信應當是你被錄取的原因。
他又問:你小時候是不是會經常拆收音機、拆鬧鐘的那種人?我說對,經常拆了裝不上。Michel說好,暑假的時候我的組里會有一個空位,你可以這學期先來聽組會,暑假可以開始實習。
這便是我和Michel第一次見面。他的氣質讓我感到一種清醒的吸引力,但我也不確定自己為何順利進組。幾年后跟他再聊起“面試時的什么特質最能預測日后的科研表現”,他只說:他也想了很久,后來發現面試時很難看出來,最終還是要在工作中看他們從錯誤中學習的能力。而我進組時恰逢同屆的另一個學生實習不合格沒能留下,我大概是因緣際會地填上了那個位置。
02
“努力的風格”
博一暑假和博二上學期,我和高年級博士生Clarke一起工作,學習基礎知識,因此與Michel交流不多。博二下學期,有一次他在實驗室里巡看,走到我的桌子前問進展。我打開實驗記錄的文檔,給他看當天剛剛測量到的數據,跟他說新電路的某項指標出奇的好,也許說明新設計確實有用。Michel看著圖,說不錯,然后指出圖中橫軸的單位應該用另一組數據做歸一化,并簡要解釋了原因,隨即離開。當時我并未在意他的提醒,只想收集更多能徹底表征“新現象”的數據。
幾天后我在走廊又遇到他。他問我近況。我隨手打開筆記本電腦給他展示新的進展。他翻到一張與前次類似的圖,說:“好像我上次沒能說服你,這里橫軸應該做歸一化。”他又補充道:“哪怕是實驗筆記,每幅圖也都該達到論文水準。”
這是很多人和Michel共事時的首要印象——他對細節要求極高。坐標軸的尺度和單位、顏色在色彩空間中的關系、襯線體與非襯線體的選擇、對基本物理量的約定取舍,這些涵蓋極廣的細節都在他的關注之中。如果一個人在組會(甚至百來人的大組會)給報告時犯這些錯誤,他也會直接打斷指出。
我一度將他大多數要求理解為對細節的潔癖,對某些特定約定的堅持則視為他的小怪癖。直到后來一次閑聊,我才意識到這背后是他思考后的主動選擇。
那時是博二的暑假,我剛結婚。Michel問我妻子在做什么。我說她最近在做一個心理學實驗,研究兒童在不同年齡對“努力”和“結果”的價值傾向。她發現,年齡小的孩子幾乎一邊倒地偏向獎勵結果,社會化之后(約十歲開始)又一邊倒地獎勵努力。這類觸及“人如何構筑價值的憑據”的問題,我也一向感興趣。
我問Michel更重視努力還是結果——我以為他會回答“結果”,畢竟成功如他,多半是結果導向。他幾乎沒有停頓,說他看重的既不是結果也不是努力本身,而是“努力的風格”(style of effort),也就是“如何用力”——他關注在每件事情都用最合適、最講究的方法用力。
這個說法讓我感到獨特,想追問其中深意,挖掘出某種哲學觀點。他卻接著補充道:人生哲學還是要和每個人的性格相稱。他覺得“關注努力的風格”和自己性格十分契合,一向相信并實踐,幸運的是,這也對他一直奏效。
Michel探討這些時語氣平靜,像在說每日的尋常事物,只是多了一絲審視的好奇。很長時間里,這個概念成為我理解他、從他身上獲取科學與人生經驗的最重要的視角。
03
穩定的內在秩序
博三伊始,我要第一次在“周一午餐會”上做一小時的匯報。那是耶魯超導電路領域的每周研討會,對于博士新生來說算是在小圈子里正式亮相,是個大事件。
當時我與同屆的學生Jaya合作,研究對transmon設計的迭代。transmon是2007年在耶魯提出的一種電路設計,隨后很快成為領域內最重要的實驗器件。十年研究之后,基于transmon的簡單應用已經做得差不多,更復雜的應用開始受制于非線性系統的一些內稟問題(我們當時并未看清)。Michel對此有直覺理解,與合作的理論學家提出了一種新的電路,并且在仿真中驗證了部分優勢。我的工作就是對新設計做實驗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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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一)和Devoret在一起
經過大半年的實驗,我們終于在匯報前一周拿到了第一組完整數據:在某個關鍵指標上,新設計比transmon提升一倍以上。接下來,Michel和Clarke多次幫我修改PPT,細致梳理問題的源起、我們的假設、新電路的設計與數據、以及下一步的驗證計劃。
對于低年級博士生而言,我的演講很成功——科學態度端正、PPT精細、故事有說服力、結果令人振奮。結束后,Michel和同事們紛紛對我的工作表示祝賀。我欣喜于博士生涯以一個完美亮相正式開始,也為即將解決領域內一個重要問題感到興奮。
我加緊推進后續實驗,直到一周后的某天深夜,偶然發現數據處理代碼里有一個變量一直引用錯了。修改代碼并重新做數據分析,果然,那個關鍵指標上的“翻倍”正是這個小錯誤造成的。
那晚我很沮喪。這種沮喪不止于希望的破滅,更在于希望的根源——我隱隱覺得,這個錯誤的源頭很可能就是我對“好結果”的過度期待,而“周一午餐會”把這種期待以戲劇化的方式曝光了。我不安自己有一定可能會被開除——可能是因為這轉折讓Michel難堪,更可能因為我缺乏科學精神。但Michel說科學家要始終誠實,我別無選擇,也只能當即給Jaya發信息,約好第二天一早去見他。
見到Michel后,他對這個“噩耗”顯得鎮定,只說:這種錯誤越早發現越好,現在發現勝過以后任何時候。
后來,他解釋過為何對學生PPT如此嚴格:實驗物理的細節太多,任何一處疏忽都可能把人帶向錯誤的結論。如果他看到一個實驗者的演示小錯頻仍,他會首先懷疑這個人是否可靠——結果再漂亮,他也會首先懷疑正確性。我當即想到那次午餐會的經歷,意識到他對科研中結論的反復修正早有深入的體會,也只是把這次錯誤當作我科學訓練的一部分。
Michel的平靜讓我從困擾中脫身出來。接下來幾天我們反復討論:新設計為什么沒有達到預期?transmon實驗中的不穩定性究竟從何而來?后來證明,這個問題比它看上去難得多。我和Jaya之后五年都在拆解并回答這個問題,才在理論上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
類似的互動貫穿了我的博士生涯。這讓我對他產生了一種深層信任。這并非來自他的溫和——事實上,他的性格很強烈。我曾幾次向他提出各式要求,都被他嚴肅地指出不合理,然后堅決拒絕(他還向我們推薦過《唐頓莊園》,說那是“堅定且尊重地拒絕”的范本)。又有幾次,合作者出于各種原因在論文未臻成熟時想匆忙發表;數次勸說未果后,Michel明確表示如果現在投稿他將退出署名——而他確實這么做過。
這種信任源自一種穩定。我發現,無論我帶來的消息讓他由衷地高興還是心里一沉、無論請求是否合理,他的自我意識都穩定如一。這讓他能一以貫之地表達自己的內在秩序。他會認真思考當下的情況,找到最合適的用力方式——也就是他所說的“努力的風格”——然后以絕對的坦誠告知他的想法。 一兩次交鋒后,這種穩定讓我就獲得了用同樣的坦誠和他進行探索的信心。
04
迷茫與承諾
到博四上學期,我們又研究了一年多transmon中的不穩定性,知識積累愈發龐雜,理解亦登上幾個臺階,覺得可寫一篇論文做階段性總結。那時我在Michel組里剛剛兩年多,訓練不過三分之一;可“博四”這個稱呼卻不斷提醒我博士生涯已過半。
這個時間上的人為節點讓我陷入很深的迷茫。它讓我開始無法忽視:我并不能純粹地沉浸在物理研究里,心里總有一種繞不過去的自我關切,像根細線牽著我——當時我以為這是更廣泛的對人與社會的興趣。這股牽引讓我在入學前做過教育創業,但始終隔著一層,最終選擇了離開。
博士生涯過半時,我不確定是否想以科研為職業,但也無從判斷是否要就此退出博士項目——我從小就喜歡物理,有時也能在科研中感到興奮和快樂,只是那種快樂好像很漂浮,缺少與自身存在相連接的重量。更困難的是,這些難以訴諸語言——每當試圖解釋,都和真實所感有偏差。
在這種迷茫與科研生活中拉扯了幾個月之后,我已經很疲憊,決定去找Michel聊聊。我并不知道期待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樣的答案:他作為導師有權利知道我的狀態,也許他的智慧能給我啟發。那時我戲謔地想,Michel像一把刻著“真理”二字的大錘,能把我所有不夠徹底的解釋捶碎。
決定去找他那天,他一直在辦公室里和學生討論實驗。我不時從樓道走過,透過虛掩的門察看情況。九點多的時候,他來我辦公室找到我,說我看上去不安,問我想聊些什么。我費力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狀態。
他聽了后,沒有直接評論我是否該退出。他說很遺憾,作為導師,對這些個人的問題他沒法為我提供答案。他問我之前是否有過gap year,我說有過一年半。然后他還是問我是否考慮過再休學一段時間,想想這些問題。
隨后,他又解釋了他對博士生的期待:他承諾將學生訓練成一個成熟的研究者——能提出好問題,并且為之找到成熟的答案。同時,他也需要學生對同一目標作出同等的承諾。我說,靠著同儕壓力我應該也可以讀到畢業,但我抓不住自己內心想要的東西,對這個承諾很難全心投入。他聽完,問了我一個問題:“面對這樣的困惑,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論?”
這是典型的Michel式發問。我打算用什么方法論?——面對迷茫,我最好的“努力的風格”是什么?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那時所有的心神都被自身困惑和對內在議題的沉溺所占據。
那時我看精神分析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Michel的問題讓我意識到,或許這是我當時能擁有的最好的工具,我只能全力用好它。不久之后,我便開始五個月的休學。那段時間Jaya承擔了大量的論文寫作任務,我每天劃出一小時和她共同寫作,其余的時間密集地進行精神分析。我家還買了一塊兩米半的白板,妻子和我每天花幾個小時在上面討論,探索那些難以訴諸語言的感受。
原本背負生命之重的困惑,在密集的討論下逐漸失去一些重量,讓簡單確切的自我意識開始顯露出來,慢慢成型。某一天我想起 Michel 說過“能問出好問題,并找到成熟答案”,想到:如果在博士畢業時,我可以誠實地說自己成了這樣的人,就足夠讓我對這段時光感到坦然。又想到他提到過,我和他只需對這個目標做出承諾,于是我把其余的糾結暫且放下,專心完成了余下三年的訓練。后來我見聞不少博士生與導師之間的摩擦,才意識到Michel對“博士生—導師”的關系一定有過深入的思考,才能給出如此簡練、恰到好處的總結。這種恰到好處,曾讓我長久地忽略了它的分量。
05
博士訓練的下半程
回到組里后一段時間,Jaya和我終于完成了論文的初稿(準確說,這是第二次“初稿”;第一次完成后被我們否定,并決定拆分成兩篇論文重寫),并和Michel逐句修訂。二十多頁改完,他先表示祝賀,又把結論段落重讀兩遍——我們在末尾揭示了一對“量子—經典”的對應關系。沉默片刻后他說,起初以為把這對對應關系清楚地“顯形”已足夠重要,“為何成立”可以留給后來者。但全稿改完后,他意識到,這篇文章最核心的任務就是解釋并且統一這對對應關系,若沒能回答,工作就尚未完成。我和Jaya交換了一個略帶尷尬的笑容:這意味著研究要再次重啟。那時博士已經進入第五年,Jaya和我一篇文章都未發表,但我們依然同意他的判斷。
回頭看,那一天標志著我的博士訓練進入下半程。之前,我們更多是順著Michel的直覺去摘低垂的果實,像學生一樣對有預期的結果進行驗證和打磨。那天之后,Jaya和我成為了他的同事,一起面對三人共同的未知。這也是我成長最大的階段。
這種未知,對我的首要沖擊是精神層面上的。那段日子,我醒著的時間幾乎都在想科研問題。每隔一小段,我不是想明白了一個要點,以為自己逼近了某個長久困惑的本質,就是得出令人沮喪的判斷,懷疑所謂創新其實與物理定律相悖。幾周下來,我積攢了很多似是而非的想法和希望與灰心間的起落。這些反復很快耗盡了我的心力。
Michel對這樣的工作狀態評價為“混亂”,說這樣的努力并不收斂。他的指導回到“努力的風格”——剔除所有言過其實的表達和空泛的想法,把每一件事盡力用最正確的方式做好。那段時間,我開始每隔幾天就整理科研筆記本上的內容,變成一份論文標準的文檔(這是休學前Michel提到的方法,但那時很快就進入了論文撰寫階段,所以只堅持了很短時間):用能想到的最好的角度確立最恰當的論題,無論大小,交代其出發點;用最好的方式分析數據、作圖、推導;用最準確的詞匯描述結論,用最平實的語言討論意義。這樣,每一小步都在堅實的基礎上展開,并導向我們力所能及的最好下一步。這也成了我日后抵御未知所致焦慮的唯一有效方式。
那時起,Michel每幾天就會跟我和Jaya討論數小時。有時前一天九點剛結束,第二天早上八點他又打來電話,說他想了一晚,對某個問題仍有疑問,約我們今天繼續。這樣的討論占據了Michel每天工作的大多數時間,也讓人最直觀地感受到他開放而自律的心智:他從不為結果焦慮,而是反復討論我們每一個小發現的表達和意義,并為由此帶來的新知感到滿足。當親歷一項工作以這種方式從一片模糊中開始、不斷因新的認知而改變方向、最終收斂為一個深入且成熟的成果時,能讓人真正體會到Michel所堅持的“努力的風格”的魅力。
Michel對我的訓練雖都發生在學術語境,但在我漫長青春期的末尾,卻成為我重建自我結構的關鍵起點。
我長久的掙扎是籠罩在身上的一種虛無感,讓我不斷尋找能回應它的人生體驗。大學前后,我一度認為這是人類共通的存在性困境;后來在與自己反復糾纏中才看見,它其實是私人的——源于早年父子關系中長期的邊界不清。追溯這個根源漫長又艱難,但即使有了更多的認識,我仍久陷于一片自我價值的荒原而不知如何重建。這種虛無感持續牽引著我,去尋找有與之相稱重量的體驗,一旦失敗,又轉向追尋更強烈、更深入的經歷。
但與Michel共事時,我第一次遇見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實踐風格。他對一切煽情或自我擴張的語言具有本能的警覺,一有苗頭他三言兩語就能拆解掉,把注意力拉回問題本身;他對每件事的判斷簡潔而準確,從不將意義膨脹為存在性表述——精確本身即為充足根據,無須再被敘事化。他反復示范自己所說的“恰當用力”,勸說我也要如此,也因此,我那些原本被迫去獲取意義的經歷得以留在原處。這種體驗對我而言新鮮而陌生:它并未立即回答關于“我是誰”的問題,但它不可忽視的真實感被我牢牢記住,成為我此后重構自我時最可靠的參照。
06
科學是一種集體努力
Michel 對自我有一種穩定的坦然,這使他看待科學時格外節制而開闊。
記得博五的時候,我和Jaya疑慮,覺得投入的主要的精力都是在學明白其他領域,而真正的新知寥寥。Michel說,科研有時候就會如此——大量的時間先用于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和思維,反復練習、熟悉。后來那項工作逐漸成型,某天我又陷入對工作創新性的懷疑:我們研究的內核是不是早在八十年前就被發現?我們不過是在當代語境中又闡述了一遍,是否新瓶裝舊酒?他說,對科學而言,在現在的研究中重新發現舊知識,同樣具有巨大的價值。
之后有段時間,我們的工作開始不斷引出更多的想法,并為組里其他幾個項目提供新思路。Michel有天說,這正是一項工作成熟的表現。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說每項工作都像手的形狀一樣。我們最成熟的認知構成了掌心那片連結的部分,其他零散的知識組成了手指。一篇好的論文,應當把“掌心”寫清楚——它最能經了起時間的檢驗,也能引發有意義的新方向——而不是沿著整只手的形狀描述知識的全集。
博士臨近尾聲時,幾篇我們看重的論文被高影響因子的期刊拒稿,有的審稿意見讓我們沮喪乃至憤懣。Michel說過于原創的觀點常會讓人不適,我們的工作質量很好,要據理反駁。同時他又補充,決定一項工作的價值的,不是它被哪本期刊收錄,甚至無關乎引用數。他說科學是一種集體努力,是所有研究者一起砌筑高樓。所以,真正定義一項工作價值的,是后來有多少研究者愿意投入他們的時間在其基礎上繼續。
如果回看Michel的科研軌跡,會發現他的每一代博士生都在研究一個或幾個重要課題,并憑此確立自己的學術位置,很快得到領域認可;但此后不久Michel又會轉向一些新的、往往尚未流行的問題。起初我把這些歸因于他極強烈的好奇心。但只要你去問他,又會發現每一次轉向背后都有充分理由,他始終在追問什么是“好的問題”。我后來又嘗試歸因于他的勇氣——他從不被成就的慣性和名聲所束縛,敢于放棄,敢于改變。但這個描述和他古典學者的氣質放在一起,又顯得太過煽情,也不準確。
對他更深的理解來自我畢業的兩年后。那時組里更年輕的同事們從我們的文章出發,又做了數年的扎實的工作,完成了質量驚人的實驗論文。我心里生出一種失落,像父母突然發現孩子已經成年,開啟自己的生活。這些想法曾經是自我在世界上的表達,而此刻他們獨立存在,之后的精彩屬于它們自己的當下。那個問題又一次浮現——“當一件事脫離我而獨立存在時,那曾經屬于我的部分,還剩下什么?”("What remains of what was once our own", 出自 Out of Australia, David M. Halprin)這個問題在我博士之前的生活里一再出現,此刻在學術的語境中重新回來,更冷靜也帶著更深的重量。
那時我又想到 “科學是一種集體努力”。我知道Michel也曾站在這樣的時刻面前,這句話就是他的答案。
Michel最打動我的始終是那份坦然:當話題觸及自我、世界、和人與世界的連接時,他的表達總是自然而簡潔,讓意義止于它能承擔的邊界——既不把意義當作存在的憑據,也不把無意義當作姿態。在他身上,我第一次看見對意義與無意義的坦然承受。也因此,他不以自我為題,把關注放回事情本身,平和地在這場集體事業中占據自己的位置,讓真實繼續向前。
謹以此文,向Michel致以最誠摯的祝賀與感謝。
曉旭 2025年10月18日
本文轉載自《知識分子》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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