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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多的人愿意為團播創造的情緒價值買單。
根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的權威預測,2025 年團播市場規模預計將沖擊 150 億元人民幣,行業普遍認為,未來三年內其衍生市場總規模有望觸及 2000 億元大關。而根據Tech星球相關數據,頭部公會一場團播PK賽的營收流水可達1000萬元以上,不少主播個人流水超過100萬元。
高薪背后,是主播們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直播結束不代表下班,在下播之后還要花費大量時間維護粉絲,不斷為粉絲提供情緒價值。在名為情緒經濟的行業里生存,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主播們的情緒是在屏幕前被消解,或是被迫隱藏?這些不被看見的情感勞動真實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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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中的SING女團
糖糖,是一名來自湖南某大型公會的團播運營,畢業于985院校的她,做過互聯網公司產品經理,后來投身到這一新業態當中。從旁觀者到身處其中,糖糖說,團播運營,是一份要閹割很多感受,又需要不停地和人心博弈的工作。
她的身份轉變和觀察,為我們揭開了團播情感勞動的一角——那些年輕女孩如何利用情緒挑撥著現金流的方向,如何被觀眾和情緒反噬,又是如何在需要情感閹割的行業中,建立起珍貴的情感連接。
以下是糖糖的自述。
刺激
一年前,我從某985大學工科學院畢業,曾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因為前司發生過男領導性騷擾女員工的事件,我萌生了轉行的念頭——我想找一個只和女性共事的環境。
今年年初,我偶然點進一個團播直播間,里面的PK賽吸引了我。
屏幕左右兩邊站著兩個正在跳舞的女孩,紅藍色PK條數字不斷跳動,主持人聲音激昂,配合著醒目的倒計時,將PK賽緊張的氣氛拉高。眼看藍方即將鎖定勝局,突然間,華麗的禮物特效跳出,紅色進度條狠狠吞吃掉一大片藍色,伴隨著驚呼聲和感謝聲,倒計時歸零,紅方絕地反殺,藍方主播被淘汰,然而PK還沒真正結束,藍方主播“復活”需要高額打賞,就算復活失敗,還有別的主播排隊等著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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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歌舞團”直播間截圖,畫面中間有一個PK條
盡管直播間上演的戲碼很精彩,但我覺得很疑惑,這套流程不是擺明了割韭菜嗎?而且內容就是重復一些簡單的舞蹈,為什么有這么多人愛看還花大錢?這點燃了我的好奇心,就試著投了簡歷,沒想到很快就成功轉行了。
在入行前,我覺得團播這行沒有什么含金量,主播都是低學歷又想賺快錢的人。但入行大半年后,現在我可以非常確定地說,在我們公司站穩腳跟的主播,每一個都不容易。
一名主播,往往要經過嚴格的外貌篩選、專業培訓,犧牲幾乎所有私人時間維系和粉絲的關系,還要不斷調整心態,避免被情緒勞動壓垮。團播是情緒經濟的一種,直播間的舞蹈、燈光、運鏡、玩法,主播的肢體語言、表情甚至是服化道,都是為了激起觀眾消費欲望和行為而存在的。

團播頭部主播卡卡/圖源:@k卡卡1 1 1 ?
團播的直播間里,有很多種玩法,如才藝表演、主題直播等,其中PK 賽是一種常見的互動玩法,通常是指多位主播或主播團隊之間在同一時間進行實時競賽,通過各自直播間觀眾的互動行為來累積積分,最終根據積分高低判定勝負。
在一場場PK中,大哥被壓一頭的不甘心、巨大的沉沒成本、被挑起的勝負欲,以及PK倒計時結束前隨時有可能被翻盤的刺激感,都是刺激他們出票的關鍵。如果輸贏毫無懸念,又或者誰隨便花點小錢就能當第一,那就沒有PK氛圍了。一旦失去了他人的注視與驚呼,“榜一大哥”們就會因為無聊而離開。所以主播都要努力找到并留住自己的大哥,否則直播間難以盈利。
為了提高業績,在每天基礎的6小時直播時長之上,我們會策劃各種活動比賽,還會用“下班”為獎品延長直播時間。業績長期斷層領先主播也會被升調到“尖子班”去,和其他旗鼓相當的大主播一起直播。直播間外,她們還要開單播、謝禮物、陪聊天、接電話,甚至吃飯。真正閑下來的時間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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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量策劃部工作人員正在進行直播策劃/圖源:視覺中國
除了提供情緒價值,主播還要面對規則的壓力。我帶的是solo團(個人團),PK要打好幾輪,如果主播早早被淘汰了,又沒人幫她復活,那么一天六小時的直播,她只能在鏡頭前待不到一個小時,這意味著沒有賺錢的機會。
有一次有個主播PK輸了,“復活”的金額是勝利主播的兩倍,一般都是大哥組隊給主播上票(增加PK實時票數,代指刷禮物)。她的大哥就在直播間,但是不幫她,最后她還是被淘汰了。她在離開鏡頭之后罵了一句臟話,結果畫外音被收進來了,她的大哥就開始持續不斷地在直播間發彈幕罵這個主播。
這類直播事故發生過不少,我們公會還有主播在直播的時候情緒失控砸東西的、掏刀片的。在鏡頭這個情緒黑洞里,“瘋女人”的失態是一種景觀,也是一種養料。
主播和大哥
在團播行業,漂亮是出售情緒價值的前提,這意味著主播要主動接受凝視。
和SK這種頭部的女團粉絲群體主要是女性不同,我們公司的女團的受眾以男性為主。在業內我們把大哥的票分成三種,一種是情懷票,這類大哥純看眼緣,很多刷完就走,甚至都不會回復主播的感謝私信。另外兩種就是曖昧票和愛情票,區別不大,只是有沒有談戀愛,或者說,讓大哥覺得主播和自己在談戀愛。
雖然很多公司明面上都不要愛情票和曖昧票了,實際上很難杜絕。像我們做男粉經濟的,服裝和內容上都會有一點擦邊,這樣吸引來的大哥,怎么可能對主播完全沒有意思呢?
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要吸男粉的話,主播的妝造就要包含足夠多受男性認可的女性化符號:最簡單的緊身衣服搭配短裙短褲,能讓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身材曲線和雙腿,同時釋放無害易得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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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團播的前SNH48的成員李慧
可能很多女粉,包括主播自己,會覺得這樣的妝造太素了不好看,想要換掉。之前有個主播想要嘗試一下AI妝,第二天她早起了三個小時,早上六點就到公司,找化妝師給她化了三個小時的妝。女粉看了新造型覺得很開心,但是女粉沒票呀,男粉又欣賞不了,到最后,還是那種穿著最樸素的緊身服裝的主播賺到最多的錢。
另外,其實主播之間最好是不要關系太好,要有火藥味的。之前我們有一個高顏值女團,但因為這幾個女孩關系太好了,不會因為自己的大哥給其他人刷禮物產生危機感,不會去花額外的時間維護大哥。因為她們覺得,只要大哥是在她們直播間消費的就行,至于是給誰花錢,不重要,姐妹拿到錢了她們也高興。
但其實,那種給同一個直播間的另一個主播刷禮物的大哥,一般都是想讓主播“吃醋”,或者故意挑起一些矛盾。如果主播給不到大哥想要的情緒價值,那大哥就流失了,到最后誰也沒有消費力強的大哥。這幾個主播可以不在乎業績每天都玩得很開心,可靠直播收入提成吃飯的其他人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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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主播給不到大哥想要的情緒價值,大哥就會流失。圖為前SNH48成員李慧成功拿下團隊“千金府”成員PK第五冠
我還遇到過和她們完全相反的主播。那天,在公司有一個其他團的老主播來找我的主播,當中劈頭蓋臉地罵她,因為我的主播“挖走”了她的大哥。
我的主播覺得氣憤,來找我說理,但是人家也不歸我管,我就只能跟我的主播說,格局要大一點,大哥找新鮮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人家有花錢自由,他是主動來給你刷的,又不是你先挖別人墻腳,正常維護就行,最后大哥是走是留,讓大哥自己選擇就好了。
雖然現在我希望我的主播都是自私的主播,只用跟她們保持合作關系一起賺錢,但不代表我對主播的處境無動于衷了。
維護大哥很重要,但是保護好自己更重要。所以我給主播定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紅線就是:絕對不能做承諾。比如,不能和大哥說:給我刷夠多少就答應一個要求。
第二條,大哥提出非分要求的時候直接拒絕。有很多大哥給主播上票就是為了這個,只要主播拒絕,馬上就走。但為了利益最大化,我們只能在這類大哥注定離開的結局之前,盡可能把曖昧的時間拉長一點。
第三條,是私下見面要報備。我們公司沒有禁止和大哥見面,而且每個大哥的情況都不同,經過運營和主播評估風險可控的大哥可以見。比如說我帶的一個主播和大哥見過面,一起吃了個飯,沒有任何越界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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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團播主播需要討好“金主”/ 圖源:CCTV《一線》
還有在鏡頭前的時刻。直播間的彈幕的惡意調侃是會被主播直接看到的,作為女孩一定會覺得難受。我們的主持人也是男性,面對這些言論很難共情,所以我對主持人的話術有要求,如果有觀眾開惡意玩笑的話,你不能罵觀眾,更不能為了賺錢回應他們,應該轉換話題,降低這些言論的存在感。很多觀眾經濟條件比較好,對待主播就像對待寵物,覺得有錢就能玩弄她們。我控制不了觀眾怎么做,但至少,我們的主持人絕對不能把我們主播當作寵物。
也許這個行業的殘酷就在于此,同情心、自尊心都要給利益讓步,要適應這里就要削足適履,我能做的只有盡我所能保護她們。
有什么必要共情?
在這種工作環境下,很難想象她們每天要面對多少條騷擾信息,她們很多還是剛剛畢業的小姑娘而已。剛開始帶團的時候,我每天都因為同情主播而流淚。因為我的家庭經濟情況比較好,父母對我也沒有成龍成鳳的期盼,所以我做這份工作的初心只是希望能幫到這些女孩子,不論是賺錢還是做人。我雖然比她們年長幾年甚至十年,但心里似乎已經把她們當成女兒那樣對待,看到那些惡意的評論和私信的時候,我尤其心痛和憤怒。
那段時間我非常內耗,覺得自己不僅沒辦法改變她們的處境,甚至在推波助瀾。我的領導知道了之后,罵我矯情:“有什么必要共情主播呢?”
對啊,我為什么要共情她們,她們都是成年人了,既然選擇了這行,要賺大哥的錢,那就是要承受這些的。可是我就是覺得不合理,就是替她們委屈。我既想做好一個大家長,又想和主播們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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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推你了》劇照
之前我帶過一個主播,她是中專畢業的,原生家庭很不好,所以早早就出社會打拼了。她有抑郁癥,經常自殘,因為我也被精神疾病折磨過,想給她“撐把傘”,所以我幫她處理傷口,聽她傾訴,一直安慰她。
但是事實證明,任何認為自己能拯救他人的想法都是荒謬的,她的情況不會因為我給的那丁點情感支持好起來。她依舊依賴表演自殘來博得別人的關注和愛。某次,這個主播的大哥給其他主播刷禮物被她發現了,她很生氣,半夜給大哥發自殘視頻,威脅他不能給別人刷禮物,她成功了,這個大哥繼續留下給她刷禮物。
在這之后她也會用自殘的視頻來威脅我為她破壞規矩。因為我那時把她當朋友,我總是哄著她,由著她來,但是自殘表演奏效的次數越多,她越發依賴自殘,也影響到了其他主播的狀態。所以我不再把她當朋友,在她自殘的時候不再為她提供情緒價值。這樣做有點殘忍,但是我沒辦法。在有心理疾病的時候做一份很消耗心力的工作只會讓她的情況更糟,后來她不斷被換到別的團,最終,她離職休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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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劇照
除了她的影響,我變得“冷面無情”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利益分配問題。我作為運營,全團的收益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對有些主播而言,她自己的收益才是第一位的,我們利益立場不完全一致。有時我的安排本意是為了提高全團的流水,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這導致個別主播業績下降了,她們之間就會爆發利益沖突,頻繁的利益沖突一定會消磨感情。
我一開始也會覺得她們自私,但是后來的工作經驗告訴我,自私的主播不會是好朋友,卻是好主播。
人心博弈
團播是一個流動性特別大的行業,作為運營,我會不斷地跟新人打交道,再看著老人離開。作為一項提供情緒價值的行業,我在業內卻結識不到值得深交的人,沒人能在這里得到情感支撐。雖然我不再抱有和主播做朋友的想法了,但是那些從剛入行就跟著我的主播,我還是會對她們有更深的感情。
有一個主播進我們公司的時候剛剛高中畢業,心思單純,特別信賴我。但是我們這行,主播太單純不是什么好事。她進我手下的團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數據都很差,一天只賺幾十塊,領導也覺得她不是這塊料,跟我提了幾次要把她淘汰掉,但是我堅持要把她留下來,因為我覺得她很有潛力。
我們公司的女團全都是白幼瘦風格的,除了她以外,我手下的主播都能在公司找到能替代的人。因為她的臉比較有攻擊性,身材是微胖類型的,很豐滿,外表上來看是有距離感的御姐,但是性格憨憨的,說話很好玩,有很強的反差感,我覺得是正中觀眾下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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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女團團播截圖
另外,她和團內其他主播的賽道完全不一樣,可以幫我們團開拓受眾,而且因為粉絲不重合,不容易和其他主播發生利益沖突。還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吧,我不想辜負她的信任。
為了幫助她提高業績,我盡心盡力:我錄屏了她的每一場直播,一遍遍調整她的妝容,然后教她怎么改進直播話術、怎么和大哥聊天,但是她業績還是很差。有一天她在PK直播里很快輸了,在漫長的輪換時間里,她看著其他主播在工作賺錢,終于忍不住哭了。
我去安慰她,她卻朝我撒氣:“別假惺惺了!反正你心里不就是想著誰給你賺錢多,就對誰好嗎?你對我的好,不都是為了我的錢嗎!”我當時真的很生氣,我為她做了那么多,她卻把我看成冷血動物。
我覺得在團播工作很特別的一點就是人際關系,在互聯網公司不可能發生當面吵架這種事情,但團播是一個情感驅動的行業,和這些主播相處,就像家長和叛逆期的孩子相處,有時候,直接的情緒爆發反而可以解決很多溝通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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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直接的情緒爆發反而可以解決很多溝通上的問題。圖為網絡主播們在舞蹈間練習舞蹈/圖源:視覺中國
為了維護粉絲,我會要求主播在團播結束之后再單播,但是回家的直播條件肯定是沒有在公司直播間好的,我就建議她下班別走,直接用公司的鏡頭燈光單播。一開始她不太愿意,覺得直接用直播間不好意思、怕自己沒經驗說錯話、不知道準備什么直播內容。我就跟她說,沒事的,內容我跟你一起想,你就放心在直播間播,我陪著你。等所有人下班走了,我跟她留在直播間接著工作。后來她熟練起來了,也不需要我陪也能做得很好。
事實證明我的眼光很好,熬過新人期后,她成為了我們團業績數一數二的主播。因為這份始終如一的信任和一起克服低谷的經歷,我們就像并肩作戰的伙伴,她有什么想法都會來找我商量,我給她的建議她幾乎都會采納。
這行的人來去匆忙,工作半年,我就帶了十幾二十個主播,這些人中有自私冷漠的主播,但也有心懷感激的主播,她們會請我吃飯,給我準備生日驚喜。在這些溫情的時刻,我會覺得,自己和帶的團隊確實是有感情的。
這都是我繼續這份工作的原因,起碼我的初心實現了——在我的努力之下,有從業績倒一完成逆襲的主播,換團的主播也重燃希望。
不論她們會在這一行待多久,我也清楚我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改變這個行業,至少,我真的幫到了很多女孩子,我的工作是有價值的。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視覺中國,部分來源于網絡。首圖為網絡主播們在麥秀網絡直播基地的舞蹈間,接受舞蹈教師的指導,排練舞蹈
作者 | 實習生林佳欣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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