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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本文來源:中國企業家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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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家如何知行合一,感而上學
周月亮
中國傳媒大學陽明書院院長
企業家是什么樣子,他經營的企業就是什么樣子。我還有一個更巧妙的表達,叫方寸定江山。企業家如果方寸大亂,企業就會潰不成軍。
企業家要守住方寸,需要做到“知行合一”。真知行合一后靈感就能自發涌現,而且源頭活水就在自身心地。用舊詞說,知行合一是感性和理性的交融合一,是顯意識潛意識的交融合一,是后天返回了先天的知情意的合一,在精神與現實的循環勾兌中盡性知天、感應道交、成其所作。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過去都被低估了,好像它是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這心學總要的三分之一,其實這個知行合一在王陽明這里是一個貫穿性的,打通了前后及其一生行事的總綱。沒有知行合一,講心即理就是空的,沒有知行合一,致良知也是嘴上的,知行合一是身心合一的另一種表達,我下面從三個角度來嘗試貼近之:
一、所謂在貴州龍場大悟,其實就是悟了一個知行合一。你看他悟完以后,席書來找他,他跟席書講的就是知行合一。席書一開始不理解,后來非常震動,然后就把王陽明從龍場接到了貴陽書院,王陽明也就擺脫了龍場的那個艱苦的生態。早在席書之前,徐愛科考失敗后專程到龍場來聽陽明新發現“知行合一”之旨。這次龍場問學保留在《傳習錄》(上)中。你的感知和反應是瞬間同時完成、高度一致的:如好好色!感知就是知,反應就是行。“合一”合在“意”之發動,一念發動即知即行。以“意”為起點的知行合一是體驗內化的。意到了就能把所有問題拉回到“當下此即”這一個問題,恢復了真理的知覺性,也呼喚直覺出真知。因了知覺的當下性,陽明強調誠意優先。
他的弟子錢德洪是一個比較笨的人,對王陽明的許多精微處他理解不了,他光說龍場大悟、悟了個格物致知之旨。沒有點明具體內容,后人就跟著錢德洪進格物致知這個套娃去了,有點用朱子的路子解陽明的意思。其實陽明所悟的格物致知之旨,要點在于突破了朱熹的格物在前;提出誠意在前,猶如書法繪畫要意在筆先。就是把主體性充分調動起來,當然達不到克爾凱郭爾說的真理就是主體性那種高度。王陽明是在那種極端困境當中,除了激發主體性別無依靠,一下子頓悟出成圣人之道我性具足:就靠我自己,也只能靠我自己,靠我自己自身的心性的力量來成圣。吾性具足接近慧能那個“但用自心,直了成佛”(《壇經》),是明心見性頓悟大法、大道的意思。從方法上說以誠意為原發驅動力,就是先心上有了,再用這誠意來格物,物也格了,心的能量也提高了,不單是在格一個個具體的物,更是在提升自己的精神能量,向上一提,成就了東方獨具的感而上學功法。意動生感、照見本來是就回家路,向上一提是頓悟意樂。意不懸空,意之所著才是物,心物于是一元。只有這路徑的格物致知才能落實儒門萬物一體之仁,才能落實心物一元這個儒學總則。
從孔夫子以降,中經慧能,最后王陽明的心學革命,旗幟鮮明地提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著便是物”(《傳習錄》)。陽明多次說心意知物原是一事,直接統攝知和行于能知、能行的心性上來,心性是即知即行的,從動意即是在知在行了。意必是及物的。心學講立大體、立志,把心擴充得跟天地相似,因為心大了,知性盡命,心和物就融在一塊了,就能夠達到萬物一體之仁了。心物融在一起是知和行合一的哲學基礎,也是心學能建功立業的內在理路。
這來自于生命內在驅動的知行合一,點燃了與眾不同的生命感,形成了行動的大俠儒獨特的生命風格,立志也好,責善也好(《龍場教條》),都強調的是你的主體先高大起來。孟子那里叫擴充,擴充得集浩然正氣于一身,就能夠面臨考驗的時候,有勇氣來擔當,就不至于遇難而縮,也不會知行歧出、雙標應世,那叫不誠,不誠無物!知行合一主要是個誠的問題,誠意優先,誠意是本,格物做事什么的是末。先把大本立起來,這是知行合一的思想路線初步確立的階段。龍場悟道以后,開始了王陽明式的獨特的知行合一之路。悟后起修,感悟交養,反復向前,直至我心光明是心學修習大綱。關鍵的關鍵還在不被權力染濁腐化。尤其是在剿匪平叛的時候,他握有生殺予奪的軍政大權,還照樣的一任良知而行,這個叫做價值的知行合一。再往后,就是經過忠泰之變提出致良知,他的知行合一就完全達到了直覺化,黃宗羲說他晚年講學時時知是知非,出神入化,一片神機妙應。
二、上面說的要點在于:他在龍場,因為內在達到了知行合一,才涌現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頓悟。不合一就不具足,具足之后才感到過去求理于對象、外物是舍近求遠的歧途、錯路。就算沒有后面立功環節,這場靜默的認知革命已是石破天驚,但對陽明來說,這才是起點,后來輪刀上陣、領兵打仗時他依然能如此“好德如好色”!
先講一個真實的故事:給皇帝上了告捷書以后,王陽明居然設酒犒勞他的學生。學生們大惑不解,問老師這是為什么,王陽明說:“感謝你們呀。”學生們更納悶了:“我們并沒有做什么啊!”
王陽明說:“剛開始時,我登堂處理問題,尤其是有所賞罰時,不敢有絲毫的大意率性,生怕對不起你們,怕與我平時給你們講的不一樣。處理完那些事情,我還是不安,跟你們在一起時,還想著那些事情,反省賞罰分明公正否,想著如何改過。直到登堂像跟你們在一起時一樣自然隨心,不用加減,我才心安理得。這就是你們給我的幫助,不用事事都得用嘴說。”王陽明從心里要將學與政、思與事統一起來,才肯把學生當成自己是否知行合一的監督者。知行合一是個學用一體問題,陽明也是公認的有體有用的教育家、軍事家。
剿匪平叛里的知行合一是個傳道與辦事合一的問題,陽明的厲害處正在辦事中傳大道。譬如他破山中賊的心中賊,《告諭浰頭巢賊書》本是剿匪檄文卻寫得像情書一樣,感動得盧珂等匪首率部投誠。書齋中的我輩看不出陽明大量公文的妙處,曾國藩卻極為喜讀,對其察心用人之術,見大則量大的分寸、角度贊嘆不已。高攀龍說陽明能如此“皆得之于學”。比得之于學更重要的是陽明一顆為民紓困、為民除害、為江山社稷安穩的利國利民的赤子公心,沒有被權力腐蝕,沒有一掌實權便變了心性。
陽明曾言,平叛最難的是“首義”。因為人們都怕寧王成了第二個永樂。陽明“首義”是冒著滅九族風險的。陽明沒私心雜念,一任良知而行,率先發檄告變,從外地返回來“勤王”。在布置平叛的過程中,傳來葉芳這個江西最大的土匪投靠了寧王的消息。鄒守益正在陽明旁邊記下了當時的情況:舉座皆駭、半晌無語。惟先生神色不變,緩緩而言:舉世皆反,咱們也是這樣做!鄒守益切身感受到先生真是了不起,要知行不合一就慌了。王陽明后來跟學生聊天說,他跟江西幾個大名士喝茶時,傳來寧王造反的消息,某名士拿著茶杯忘了喝,某名士臉色土白,某名士呼之不應,皆失魂落魄。此時王陽明神色自若,就叫不動心。知行合一了才能此心不動,隨機而動。
他一邊指揮打仗一邊上課,戲劇化地顯現出了知行合一。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這樣評說王陽明:“當桶岡、橫水用兵之時,敵人偵知其講學,不甚設備,而我兵已深入其巢穴矣。蓋用兵則因講學而用計,行政則講學兼施于政術。若王陽明者真所謂天人,三代以后豈能多見!”擒寧王時,他也是正在講學,把都察院三進的門都打開,前方戰報即時批答,及寧王被擒,他嘆口氣“可惜死傷太重”,又接著講《大學》之道,誠意為先。
三、感而上學臻達直覺的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一個自然結果,就是提高了人的思維維度,擁有了高質量的直覺。侯孝賢拍電影沒有劇本就靠那高質量的直覺。大藝術家的感覺都不再是普通的感官感覺,而是審美感覺了。藝術家的審美力、武術家的實踐力是知行合一的最好天然范例。
這種知行合一功夫上身的境界何以可能?靠隨時隨地的感而上學訓練。譬如知行合一首先是志行合一,立志如種樹是陽明常用的比喻,根深才能葉茂。你志在成圣就具有了感而上學的學習能力,如果志在成凡,則天天感而下之,日趨凡庸。前者背塵合覺,后者背覺合塵。“感”是當下時空的主人,生命的情感情緒在“感”這里形成漩渦,所謂答案在現場,因為只有感的直接性、具體性才能給出真相實相。
感而上學的“而”是自化,在這漩渦里,你的意識意念意樂選擇、轉化著所有認識的、生存的信息。在這個時刻是向上一提還是向下一滑,各認了圣凡兩路之路頭。知行合一的作用就是在呼吸之間一任良知而行,只有當良知變成良能的時候,才會把自己化上去而不會“化”下去。知行合一因此成為救命的功夫。感而上學強調:“沒有感覺,一無所有;只有感覺,一無是處。”
既要從天理世界中找到感性,又要從感性世界向上升。感而上學的“上”就是往上升,讓人從狹隘的、個人的小小點漩渦里升起來。感而上者謂之覺、謂之悟,感而下者謂之迷、謂之悶。感而上的中心是什么呢?是引起覺察、關照。是往上又生出一只眼看自己的感受。感而下,則是把感受情緒化,是瞬間放大了感受。情感失去理性就變得蒼白軟弱了,容易固化在不明所以的漩渦里頭,越陷越深,會形成基督教所針對的那種怨憎心態。這種人沒有向上一提,沒有覺知自己的感受。所有的開悟都是覺知跟感受的分離。覺知跟感受分離以后就獲得一份明白,這是階段性的,再高一層的是又合一了,合成到我們所提倡的高維度感覺,就是直覺。這種高維度的可洞察物自性的直覺,康德稱之為“智的直觀”,但他認為只有上帝有人類是沒有的。謝林卻說人在主體性成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可以有這個本質直觀的。
諸葛亮在《誡外甥書》中寫道:“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感而上學就是: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揭:立起來擔荷,揭然是挺身而出。揭然有所存是確立“志當存高遠”之志,從而有獨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感而上學的感就是惻然有所感的感。這個感是每個人都有其感,而且一代有一代之感。
AI時代萬物皆可數據,但我們每個人的感覺數據不了,比如:AI無法模擬媽媽放在嬰兒背上的那只手的含意。我們還有我們活著的獨特性。“徒碌碌滯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竄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感而下的下就是往下流,感而上就是上流。“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西南聯大的羅庸老師有篇散文叫《欣遇》,提醒人們“時時在超悟中體會到人生的真意。”像孩子初次看見世界般,讓現象在意識中自由綻放,那種“揭然”“惻然”中的對意識的凝視,突然有所感的那一下就是“感”。雷鋒在記下一件具體事后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的洪流當中去。這樣就是小我和大我“合一”了。
這個“學”是默會性的,潛移默化地養育了我們高質量、高維度的直覺,在“生”中“活”出來,牢牢把握“事”中“情”,銳敏抓住變量的突破點,從而妙應無方、隨機博弈。有默會就有“感”,能向上一提就能從那里爆發出新的體悟、體證,形成良能良知一體化的知行合一的“全人”!
知行合一的重中之重是實踐,實踐出真知,是否真有用還得靠實踐來驗證。王陽明四十五歲掛帥出征,自豪地說“百戰自知非舊學”。他剿匪平叛那么瀟灑漂亮,因為他在用經知行合一形成智的直覺來指揮軍政復雜系統,到達了藝術化境。至于他怎么行間使詐、避虛搗實、圍援打點,連續出其不意,就不展開了。總之是膽大包天、心細如發、隨機博弈、以少勝多。
他晚年講學的時候,已經不用強調知行合一了,他自己也說,如果你悟通它就是一個,你即使說知行是二也沒關系。他身上展現出來的知行合一,有點像《壇經》里面講的一行三昧、般若行,就是完全是在一種智慧態的心流中,完全是于念離念、于相離相,完全不受外界環境的污染,雞一嘴鴨一嘴,紛紛攘攘,根本對他沒有影響。每天還處理好多事情,還講學。這時候的風采,黃宗羲在《姚江學案》中概括得特別好,時時知是知非。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完全是一種直覺狀態的,不用換算,直給,一出來就是,而且都那么對,這就達到了最高階的直覺的知行合一。
這里面真正的核心點是那個膽大包天,“仁、智、勇”三達德那個勇。沒有膽,你的識、才、學都發揮不出來,就是個無力庸人。你明知道這樣做對百姓有好處,因有風險,就不敢去做,還是做不出來。知行合一的要害在行,就是能落實在行動上,而不是口頭禪。王陽明這個俠儒的風采在于敢擔當,所以三不朽,而這個敢擔當,就是知行合一落實到生命的意志當中,形成他俠儒的生命風采:行動的儒家。這是知行合一對于王陽明的意義,也是王陽明一生區別于那些拍馬屁的儒,區別于講八股的儒,而能夠建功立業的真正的心性基礎。感而上學是生命運動的過程,是狀態,也是方法,是理論也是實踐。臻達良知良能一體化的知行合一,就是孔子“隨心所欲不逾矩”了。
陽明在大悟知行合一之奧秘前,東奔西突,上下求索,大悟之后“于是年始講知行合一之旨”(年譜)后就心魂相守,沒有再出現大的跳躍、反轉,剿匪平叛都意態閑閑,經過忠泰之變一口噴出致良知,使知行合一更簡易直截了。致是行、知是良知,致良知就再也不用照應是知先行后,還是知難行易等聚訟話頭。知行合一之所以比蜀道還難,是因為利益驅動永遠比良知驅動強勁有力。人性復雜,天下的道理與欲望五彩繽紛,知行歧出、二重乃至多重道德導致了沒有標準,知行合一成本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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