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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片《風林火山》,可以說是2025年國慶檔最具爭議性的影片。
長達八年的制作周期、預算超支、發行商跑路、團隊內部失和、配樂音樂家坂本龍一離世……諸多坎坷的花邊和傳聞,讓這個醞釀數年的項目,猶如一座建不完的巴別塔,成了被賦予眾望的都市傳說。
而影片五月在戛納首映后,除了預料中的冰火兩重天,“難懂”“裝x”“不知所云”等批評聲,還有一種頗耐人尋味的說法,將其形容成獻給舊港片的安魂曲。
類似的觀感,在近年來的港影創作中并不鮮見。麥浚龍身為一介后生仔,對“末世感”如此垂青,比起刻骨的生命經驗和感悟,更像是在成長歲月中下意識沉淀的審美傾向。不論在音樂還是影像領域,孤絕、冷寂、以摧毀乞求再生的“瘋”勁,從來都是他難割舍的執念。
作為這種氣質集大成者的《風林火山》,打著“全員惡人”的配置,無疑是在拿影片中架空的香港對標哥譚。而以麥浚龍桀驁的公子哥習性,必然是不屑于去鋪開、順敘一個驚心動魄的犯罪故事,更別提影片近七小時的原始素材,濃縮到現在,只剩兩小時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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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林火山》海報
除了主創,沒人知曉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就目前看起來,影片更像是一場自嗨的游戲,一場造價不菲的美術館大秀,用來取悅粉絲和少數藝術片、實驗片的愛好者。
如果你還在勸退帖前遲疑,可以保證的是,這部片沒有想象中復雜,將所有支線拼湊起來,還是能大致捋順故事的原貌。不過,鑒于本片獨樹一幟的風格,此文將避開對劇情和人物的詳解,仿效源自《孫子兵法》的片名,從幾個關鍵字入手,略做些延展性分析。
雪
在對《風林火山》的評價中,許多觀眾抱著或激憤或揶揄的心態,將其冠以“港版《小時代》”的名號,認為片中對浮華、躁動、極盡奢侈的刻畫,只是在迎合某種特定的有閑階級趣味。
好巧不巧,《小時代》系列有一個將城市抽象成fantasy的名場面:“時代姐妹花”們赤腳捧著華服,在雪天高架上伴著熱血的BGM狂奔。下雪,在此作為和物理相悖的“超自然”現象,映射出了作品如芭比城堡般的光澤和氣息。
而在《風林火山》中,從頭下到尾的暴雪,同樣讓每個生活在粵語區的人都會心生困惑,有種沙漠里造船、溫室大棚里種出一片森林的違和感。

麥浚龍的用意,許是為了構建出一個架空的修羅場,哪怕片頭的字幕點明故事發生在1994年,但不論從智能手機、豪車等道具還是場景來看,影片的設定都指向不明,想要將其和某個具體的年份對位,注定是失效的。
比起純粹的形式奇觀,讓港島被雪覆蓋,更像是為了令影片籠上一種悲戚、刺骨的宿命感,同樣的策略,可參考其他犯罪和黑幫類型片,如科恩兄弟的《冰血暴》。在這類經典作中,雪通常是掩埋道路和罪證、讓故事推進的動力,并且于沉默的注視下,透出道德審判的意味。
與之不同的是,“雪”在麥浚龍的鏡頭下,被抹除了顯在的敘事功能——不再承擔起善惡仲裁的角色,反而成為高度物質性、壁紙化的存在。

漫天飛雪呼嘯,像是給模糊的時空疊了層濾鏡,強化了異世界予人的疏離和漫畫感,連同香港街頭標志性的霓虹也變得黯淡,讓本就潰爛和廣漠的世界更添了一些荒涼。
這樣做有個直接的好處,就是觀眾無需理解太多故事背景,也能瞬間被開頭的場面給震住,間接體會到創作者極力營造的那種末世、侘寂(wabi-sabi)氛圍。同時,它也確立了影片“腔調大過一切”的視覺標準和原則。
除了占比最多的雪景,片中另有至少兩處和“雪”間接呼應的線索,也就是販毒和冰島。
販毒(海洛因)不難理解,在橋言集團發布禁毒令后,警方在清繳最后一批毒品時將天花板打穿,白粉如雪片似的落下,王志達和狄文杰短暫對視后,立刻沖上樓去搶救自己的存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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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達(劉青云 飾)
黑白通吃的他,本以為可以和富商談判交易,掌控自己和女兒的命脈,但諷刺的是,就像李霧童最后在靈堂內的那番話,讓人上癮的究竟是毒還是藥,只需由他們來定奪,將游戲腳本寫好,然后坐享其成。
至于冰島,未必象征著逃離和浪漫,而是將昔日念想葬送的極寒之地。小葉負傷時,對程文星傾訴說自己曾和前男友相約去冰島,緊接著卻被程摁入水中,并且被告誡——進了殺手這行,就萬不可輕易卸下防備。
緣起緣滅,俱因嗔念所致,多年前麥浚龍在《雷克雅未克》中唱到,“堅守冰島只是我/未望通”,像這樣的彩蛋在片中不計其數,如果跳出傳統的敘事形態,將其視作大型的意識流MV混剪,倒也不乏幾分考據的趣味。
都說冰島有極光,誰知前任抵達的卻是福島。那兒只有漂浮的核塵埃,飛散在遍布創傷的廢墟之上,帶來了讓人沉眠的永冬。
就像影片后段,劉思欣坐在雪天的小吃攤上吃面,目睹一個渾身著火的癮君子,輕飄飄地回過了頭。在冰雪困鎖的罪惡之城,這是種普遍性的常態:用異乎常人的冷靜,掩蓋冰山下噴薄的欲望。
灰
《風林火山》能將影迷的胃口吊那么多年,和早前放出的物料分不開,尤其那幾張壓抑、肅殺、故事感十足的黑白劇照,自帶GQ大片范兒,瞬間撩撥了人們窺探的好奇。
看過麥浚龍導演首作《僵尸》的觀眾,對這種低飽和的“陰間濾鏡”必不會陌生。在那部獻給港產僵尸片的挽歌中,麥浚龍和監制清水崇聯手,讓老式的香港屋邨看起來和墳場無異,貼合了主角錢小豪瀕死前的一系列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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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尸》劇照
《風林火山》中的灰,得到了更鋪張、更大面積的使用,除開幾處血將雪染紅的特寫,以及結尾回溯的長鏡頭用了暖光外,影片剩下的時間,都被一種設計感強烈、低氣壓的冷調光線所吞沒,以勾勒出整體世界觀的輪廓。
如果說在《僵尸》中,灰色屬于心情郁結、潦倒的底層人民,在此,它則成了質感的象征,讓“腔調”凸顯的標識物。包括所有室內的美術置景,都以安藤忠雄招牌的清水混凝土為主,將人工搭建的強迫癥和“廢土風”放大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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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林火山》劇照
很多時候,正是這些精美的視聽元素,帶領觀眾在貌似毫無頭緒的迷宮中穿梭。由坂本龍一操刀的配樂,如同監測儀上的波形起伏,那是在港片衰頹之際,仍殘存在病軀內微弱的心跳,也是困獸們用爪子刨過墻面的聲音。
商、警、匪,片中三個角力、互咬的陣營,雖在食物鏈上處于不同的位置,但都是刀尖舔血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和這座城市一樣患上了抑郁癥,注定要藏在見不到光的暗處,齷齪前行。
他們人性中洶涌的灰色,因此成為了這個幾欲傾塌的世界里,最“穩固”的構成元素。為了完成配合,攝影選用大量局部光(側光、頂光)來增強人物的立體化、造型感,使其如同靜態的雕塑,在嚴格設計和編排的走位中上演著劇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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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林火山》劇照
根據對演員的用法,我們可以倒推院線版《風林火山》區別于多數犯罪片的地方。對后者而言,“全員惡人”并非一個事先拋出的結論,而是要經由劇本層層的鋪墊和發酵,拉著人們在天堂和地獄間游走,并在不經意間,將那根敏感的線松開,才會帶來的震撼效果。
但起碼,目前這個閃爍其詞的版本,并未在人物動機的交代、闡釋上留有充分的余地。劉青云飾演的黑警王志達,剛登場便泄了底牌,同理還有狄文杰和李霧童的斡旋,以及結尾對劉思欣警告的態度,挑明了他和那些覬覦腐肉的禿鷹,沒什么不同。
稍有些溫度的,是以程文星為核心的殺手團。通過他和小葉的互動、養貓逗貓、記掛人情債、接下最后一單刺殺任務后和鮑起靜的對話等細節,觀眾能在這個冷血殺手身上,看到贖罪和懺悔的沖動,但礙于剪輯點的斷裂和篇幅限制,終是無法對其投以更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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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星(古天樂 飾)
港片中常見的、事關身份認同的討論,就這樣憑空蒸發掉了,剩下一盤棋子被命運的大手來回擺布。因此任賢齊飾演的臥底(作為片中稀有的善人)才會在被吊死前問出那句關鍵的話:“為什么這個世界會變成這樣?”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公映以來,爭議的焦點已從作品本身轉移到了各種爆料上,從武術指導熊欣欣下場開撕,指責麥浚龍“心理變態”,到任賢齊替身“真吊頸”送醫的傳言,對麥浚龍倫理和私德的炮轟,頓時激起千層浪。
這種在片場暴君式的作風,讓人想到最近同樣深陷輿論旋渦的王家衛,以及許多中外名導。矛盾在于,盡管才華不能拿來洗白任何越軌的行為,但有些時候,正是癲狂和偏執的“藝術家人格”,造就了某種全然異質性、奇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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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浚龍
同樣的理解方式,也適用于麥浚龍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父親為港圈商界大佬的富二代。透過此前創作中隱含的蛛絲馬跡,能看出他對于那個物質特權泛濫的世界,該是心緒復雜的。
這大概是為什么,他如此癡迷于和“彼岸”相關的表達,并且在《風林火山》中親自上陣,客串了一個被精神操縱的臥底/炸彈客,那是一種壯烈的、象征性的弒父,(“是不是可以洗牌重新開始”),甚至可以說,他正是為了這個底層動機,才在腦內衍生出了整個恢宏的計劃。
煙
“Light.”
影片開頭,PPT般的字幕滾完后,李霧童將聲控燈喚醒,從隧道中央的大床上醒來,若有所思地抽著煙。隨后,他打開墻壁上的門,走到室外,開始用風爐釜和試管煮咖啡。

回顧近十年來的華語影壇,沒有哪個炫富場景,比得上這一幕更魔幻,裝得更有格調。公允來講,“裝”不完全是個貶義詞,它說明麥浚龍對于豪門繼承人如何揮霍,片中這個被權力、財富控制的世界如何運轉,擁有獨一份的見解。
在這個沖擊性的開場之后,基本每場戲都有人叼根煙,一副自顧自凹造型的派頭,以0.5倍速念著對白。若是以吸煙的鏡頭數來衡量,影片也算得上“登味”拉滿了。導演想要的,莫非只是為了把大牌巨星當工具人,讓他們對著空氣耍帥?
換個角度來看,煙就像毒品,或者李霧童口中的止痛藥,是一種合法流通的安慰劑,讓人在失眠、疲憊的狀態下強撐著皮囊。只不過,類似的成癮機制,也會無形消解掉人們的激情,使其沉淪在終日循環的麻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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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霧童(金城武 飾)
當壟斷性的資源優勢,遇上精神層面的空虛和窒息,這也解釋了為何片中的主角大都有些病態、強迫性重復的人格特征,最鮮明的例子就是李霧童掄錘砸墻,狄文杰反復播放亡妻臨死前驚恐的錄音,坐在車里看書入睡,祈禱一場雨降下。
遺憾的是,這些反映人物內心掙扎的側寫,總不免顯得突兀,生硬,轉頭就被別的內容沖斷了。創作者固然無須讓每個鏡頭都附帶上明確的意義,但這種抽象性、卡頓的敘事,又的確在客觀上給觀眾造成了“進入”的障礙。
在這里,不得不提到近年港產類型片回潮中一個關鍵的旗手——鄭保瑞。在《智齒》中,他同樣訴諸風格化的黑白視聽和“垃圾堆美學”,但和麥浚龍不同,后者在人物和情節上都做了簡化,以服務于寓言式的架構,因此雖有劇作邏輯的硬傷和缺憾,卻仍能傳遞出酷烈的切膚之痛。去年入圍戛納“午夜展映”單元的《九龍城寨之圍城》,亦憑著颯爽的武打強度和張力,在海外大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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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齒》劇照
通過和這種前輩的比照,我們可以分析出麥浚龍的癥結所在。從小吸收各種亞文化產品的他,就像很多同齡人,比起觸摸真實的維度更喜歡做夢,不吝斥巨資再造了一個以香港為原點的平行世界,看似格局很大,信息密度極高,但對任何熟悉港影的人而言,那點靠臺詞輸出的核心隱喻已經算是“直喻”了,既不聳動也談不上新鮮。
而他引以為傲的審美天賦,也是以拼湊居多,支撐不了一個完整、邏輯自洽的結構體系,這點在《僵尸》中已初現端倪(對《閃靈》和林正英系列的戲仿,和日恐元素的嫁接),到了新作中暴露得更為明顯:
開頭的銅鑼灣槍戰戲和輻射區搶貨源,場面激烈,卻沒抄到銀河映像的精髓。結尾酒吧里“命運交匯”的長鏡頭立意很別致,終不過是撿了《樹大招風》的牙慧。

《風林火山》開頭銅鑼灣槍戰
當然,這種質疑,并不意味著要全盤否定影片的原創性,就像《銀幕》(ScreenDaily)在戛納首映后評論的那樣,若將其改編成迷你劇,或許會更加出色,更能還原出導演構想的暗黑史詩。
除了能力跟不上野心,導致所有的伏線只能草草回收,還有另一種更加微妙的錯位:對于麥浚龍這部班底豪華的大作,觀眾本就不該以杜琪峰、諾蘭、扎克·施耐德等人的高度去預設期待。
半路踏進電影圈的麥浚龍,仍處在新手升級的階段,比起成熟、穩健的團隊主導,他有的不過是滿腦子“高深”的詞匯和想法,說得好聽是哲思,說難聽點則是大齡中二。
在早年玩音樂、做概念專輯的時候,這股放縱的沉溺和任性,還能得到妥帖的包裝。而攤上了一個如此龐大的、需要來回權衡的電影項目,他便步子扯得太大,就像影片中的主角,沉陷在了欲望的沼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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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林火山》海報
這種雙重的期待落空,讓影片呈現了目前一個尷尬、失語的狀態,沒有什么被真正解構或顛覆。只有滿地散落的暗號,召喚著“Juno粉絲俱樂部”的成員前來破譯。
而麥浚龍,作為這家高級餐廳的主理人,只是將其余一臉懵的食客撂下,轉身回到廚房里,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悶煙,任所有感傷的呢喃和私語,凝成眼前墜落的圈。
作者 |鄒迪陽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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