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eSin
《絕命毒師》之后,當代最好的美劇就是《繼承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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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
如果你也基本同意這個前提,那么請往下看。
《繼承之戰》的優點很多,但核心無非就是兩條。一是近乎完美的神級劇作水準,二是對當代美國社會有非常深刻的批判和諷刺。
我們先說說它的劇作,為什么厲害。
有一句話說得好,所有偉大的故事,一開始都來自于一個簡單有力的核心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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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 的核心沖動就源于作者對現實世界中,媒體、權力和民主三者之間的危險關系的洞察。
這個劇的showrunner杰西·阿姆斯特朗的第一個想法,是制作一部關于魯珀特·默多克的偽紀錄片,揭露他商業帝國的秘密。但后來他的想法變了,他覺得虛構敘事的威力更大,于是決定放棄紀錄片形式,轉而想創造一個虛構的家族,這樣他可以收割所有最好的故事,從默多克、雷石東、馬克斯韋爾所有這些現實中的媒體王朝,全方位汲取戲劇性素材,就不用受制于傳記事實了。
阿姆斯特朗另外一個決定,是把這部劇的焦點,遙遙對準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上臺這兩件事。它想探討一個令人不安的核心問題:當一個家族的內部病態,能夠通過他們掌控的媒體帝國被放大,并直接作用于公共領域的時候,會對民主社會的健康造成何種災難性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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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朗最初為《繼承之戰》 找的參考劇集,是《家宴》遇上《達拉斯》。這一看似矛盾的組合,預示劇集將在兩個極端之間,找到某種獨一無二的戲劇張力。
《達拉斯》基因,提供了一個富可敵國的家族,為爭奪帝國控制權而展開的激烈斗爭,這樣一個基礎框架。它充滿陰謀、背叛和奢華生活的元素。這是劇集情節的尺度感,還有商業吸引力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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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拉斯》
《家宴》是一部道格瑪95電影,特點包括手持攝影、自然光、現場收音,以及對深層家庭創傷近乎殘酷的審視。這種基因賦予了《繼承之戰》一種幽閉、緊張的親密感,使觀眾仿佛置身于羅伊家族每一次充滿火藥味的家庭聚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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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
這部劇并非簡單的混合,而是一種持續的、動態的張力在兩種力量之間拉扯。
它的宏觀情節在本質上是悲劇性的,羅伊家的孩子們被困在一個注定失敗的循環中,他們畢生追求的是父親的愛與認可,而這是他根本無力給予的獎賞。他們的失敗是結構性的,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在微觀層面,即每一場戲、每一句對白的執行上,劇集又呈現出強烈的喜劇性。角色們在應對這場無解的悲劇時所表現出的笨拙、粗鄙和荒誕,不斷地催生出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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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在悲劇內核與喜劇表象之間的持續振蕩,構成了劇集最核心的驅動力。觀眾陷入到一種復雜的情感狀態中——我們既為角色的痛苦感到同情,又對其行為的卑劣感到鄙夷。正是這種矛盾的體驗,將《繼承之戰》提升到了超越一般情節劇或諷刺劇的高度。
劇名「繼承」(Succession)本身就是一個文學和歷史典故,指向了圣經中的「繼承敘事」,即《撒母耳記下》第9-20章和《列王紀上》第1-2章所記載的故事。這段古老的文本詳細描述了以色列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大衛王年老后,其子嗣之間為爭奪王位而展開的一系列血腥、混亂的權力斗爭。
《繼承之戰》與這段圣經敘事的平行關系是顯而易見的。兩者都圍繞一個強大但道德上有嚴重瑕疵的父權形象(洛根/大衛王)展開。他們都建立了偉大的「王國」,但也因個人的罪與過失,為家族的未來埋下了分裂與毀滅的種子。兩者的核心沖突都聚焦于激烈的兄弟姐妹間的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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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關鍵的是 核心主題,兩者都深刻探討了「罪」的代際傳遞。父輩的過錯會以某種形式在子輩身上得到報應,導致整個家族陷入持續的動蕩和痛苦之中。
調用圣經里古老的敘事原型,劇集向觀眾傳遞了一個強烈的信號——這不是一個關于誰能成功的懸疑故事,而是關于「繼承」這一行為本身的破壞性和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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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繼承之戰》的敘事魔力,必須區 它的情節與結構。
情節,指的是發生在羅伊家族身上的外部事件,包括各種商業交易、媒體丑聞、家庭慶典、突發死亡。這些事件是線性的,推動著故事向前發展。然而,支撐著這些事件的底層結構卻是循環的。
這個核心的結構循環可以被概括為:欲望→聯盟→背叛→失敗→重復。
欲望是指,羅伊家的孩子們(肯德爾、希芙、羅曼)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這種認可的具體表現形式就是獲得公司的控制權。為了對抗父親或其他兄弟姐妹,他們會形成各種脆弱、短暫且充滿算計的聯盟。而且注定會有背叛,以及失敗,幾乎每一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他們不僅沒有得到公司的控制權,更沒有得到他們真正渴求的父親的愛與尊重。在短暫的舔舐傷口之后,新的外部事件會再次點燃他們的欲望,開啟新一輪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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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循環結構揭示了角色們悲劇性的內在困境。對于羅伊家的孩子們來說, 「永遠都不夠」。他們真正的目標并非公司本身,而是一種他們永遠無法從洛根那里得到的父愛確認。
因為目標無法實現,他們被永恒地困在了這個不斷重復的失敗循環之中。每一季的起伏,每一次看似接近成功的嘗試,最終都只是這個巨大悲劇循環中的又一次齒輪轉動。
《繼承之戰》的情節,之所以如此充滿爆發力和不可預測性,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編劇室遵守一條核心創作哲學:不要捂著重要的情節不放,以及如果某件事感覺對角色來說是真實的,就扣動扳機。
這就是為什么劇中許多重大的情節轉折會提前到來,而不是像傳統電視劇那樣被保留到季終集或劇終集。
例如,肯德爾在第二季結尾公開指控父親,以及洛根在第四季第三集就突然去世,都是這一哲學的體現。劇集明確表示自己不是一部「神秘盒子」劇,它的戲劇沖突不依賴對信息的隱藏和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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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第二季
這種創作方法是「性格即情節」這一經典戲劇原則的極致應用。
在一個情節驅動的「神秘盒子」劇中,角色需要服務于情節的曲折。而在《繼承之戰》這樣一部角色驅動的劇中,情節的發生是為了服務于角色的心理旅程。
洛根的猝死,敘事功能并非僅僅為了制造震驚效果,而是作為一個強大的催化劑,突然抽掉了孩子們生活中唯一的組織原則和對抗目標,迫使他們第一次真正面對「沒有父親的自己是誰」這一存在主義問題。
劇集的戲劇性,源于角色們對事件的行為反應,而非事件本身。
這種哲學創造了一種獨特的觀看體驗,觀眾一方面感覺故事的走向難以預測,因為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任何時候發生,另一方面又覺得一切的結局都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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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鑒于羅伊家族成員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和功能失調的家庭動態,無論發生什么,他們最終都極有可能走向失敗。這種不可預測性與必然性的結合,正是《繼承之戰》情節設計的最高明之處。
《繼承之戰》劇作的核心,是人物的塑造。很多觀眾應該都發現了,編劇團隊借鑒和顛覆了西方文學中最強大的原型寶庫,包括莎士比亞的悲劇和美國現代神話《教父》。
《繼承之戰》與《李爾王》之間的平行關系,是解讀該劇人物和主題結構的最重要鑰匙。
然而,將《繼承之戰》僅僅視為《李爾王》的現代翻版是不夠的。因為它系統性地對莎士比亞原型進行了扭曲和「降格」,以反映現代資本主義世界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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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李爾王是21世紀的媒體CEO,他會是什么樣子?答案就是洛根·羅伊。二人的區別在于,李爾王的核心悲劇是源于對愛的渴求,但洛根的病態,則源于對控制的絕對需求。李爾在瘋狂中獲得了自我認知與悔悟,洛根并沒有,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保持著冷酷的精明,未曾有過真正的反思和自我發現。
肯德爾的原型是《李爾王》中埃德加和考狄利婭的混合,但也有明顯區別,肯德爾的「真話」永遠是用正義辭令包裝的權力游戲。與考狄利婭的純潔或埃德加的正直不同,肯德爾的斗爭始終深陷于毒癮、自負和深刻的不安全感之中。他的悲劇在于,他最終相信了自己編造的救世主神話。
希芙的原型是高納里爾和里根,她的野心被一層現代進步主義的意識形態外衣所包裹,這在她宣稱的價值觀和她實際的冷酷行為之間,造成了巨大的內在沖突。她渴望在父親的游戲中獲勝,同時又相信自己比這個游戲更高尚。
羅曼則像是埃德蒙和弄人的合體,他的刻薄是深層心理創傷造成的,又因為對父愛有一種近乎幼稚的渴求,從而形成了某種一眼可以看穿的防御機制。他是所有孩子中最情緒化、最脆弱的一個,卻用最厚的犬儒主義外殼來掩蓋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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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都是 關于家族、權力和繼承的史詩,《教父》也是本劇的常見參照對象,但二者的區別是本質性的。
科里昂家族的核心悲劇在于,為了保護家族本身,他們必須放棄自己的靈魂。盡管扭曲,但科里昂家族的世界仍然被一些古老的準則所束縛,如忠誠、榮譽,甚至是愛。邁克爾·科里昂的墮落之所以具有悲劇性,是因為他犧牲了個人的道德和人性,去維系一個他認為神圣的家族結構。
羅伊家族不存在任何這樣的準則。也可以認為《繼承之戰》是《教父》的黑暗鏡像版,不存在什么愛和忠誠,來中和劇中的冷酷無情。
「忠誠是新的貨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忠誠是可以被量化、被買賣的商品。家庭關系不是情感的紐帶,而是杠桿的支點。
所以如果說《教父》描繪的是一個犯罪組織渴望獲得企業資本主義的合法性外衣,那么《繼承之戰》則展示了晚期資本主義的企業運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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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季
《繼承之戰》剝離了《教父》模板中關于家庭和榮譽的浪漫化想象,它提出的是一個更令人不安的論點——在當代資本主義的頂層,唯一的準則就是交易,唯一的家庭是能為你提供優勢的那個。因此羅伊家族的故事,要比科里昂家族的故事更加荒涼和虛無。
這部劇的臺詞水準,可能是當代美劇的最高水平。
因為在羅伊家族的世界里,語言的創造力是權力的直接體現。一句新穎的辱罵不僅僅是一句笑話,而是宣告自己的智力優勢和地位等級。
這部劇尤其是潛臺詞寫作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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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人物幾乎從不直接表達他們的真實需求和情感,一切都隱藏在言語的表面之下。
比如第一季第七集,表面上,羅伊家族聚集在一起是為了進行家庭治療,目標是治愈家庭創傷。但實際上,每個人的真實目標都是在這場「治療」中「獲勝」,也就是在父親洛根面前攻擊對手、得分、表現出自己是更理智、更強大的一方。這部分對白的內容是關于感受和童年記憶,但驅動這些對白的潛臺詞卻是關于權力和繼承。二者之間的巨大裂痕,是戲劇張力和黑色幽默的來源。
此外,劇中的每一句對白幾乎都是一場微型的地位游戲。角色們通過語言不斷地進行著提升自我地位或貶低他人地位的嘗試。最典型是湯姆和格雷格的互動。湯姆在羅伊家族核心圈中感到地位低下,于是他將這種不安全感向下轉移,通過不斷地欺凌和羞辱格雷格,來在唯一可能的舞臺上確認自己的支配地位。
這種語言模式從何而來?正是洛根塑造的核心世界觀——商業即征服,談判即統治儀式,而性則是權力的終極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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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對白充斥著將商業行為描述為性與暴力的隱喻 ,這種語言習慣暴露出角色們已將商業、權力和性完全混為一談。
對他們而言,建立健康的人際關系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他們的世界觀里,人與人之間只存在兩種關系:操,或被操。
第二季第三集「地板上的野豬」場景,是整部劇集中極為關鍵的一場戲。它如同一面棱鏡,將洛根·羅伊的權力本質、羅伊家族內部的恐怖動態,以及依附于這個權力核心的眾生相,濃縮于一場充滿羞辱性的「游戲」之中。
這場戲的背景設置在一個位于匈牙利的奢華狩獵小屋,這一地點選擇本身就極具象征意義。它將現代的企業權力斗爭,置于一個古老、封建甚至帶有野蠻氣息的環境中,暗示著文明外衣之下潛藏的原始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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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的直接誘因是洛根對于公司內部存在「內奸」的偏執懷疑,他懷疑有人向競爭對手泄露了收購皮爾斯的計劃。然而,尋找內奸只是一個借口。這場「游戲」的真正目的,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權力展演。
洛根在向他們展示他的手段,提醒所有人他們的位置。他是在為他的整個「家族」上演一出關于絕對統治的戲劇。
洛根選擇湯姆、格雷格和卡爾作為「野豬」,強迫他們在地上爬行、發出豬叫聲,并爭搶扔在地上的香腸。這一過程的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以最大化其羞辱效果。
洛根將這場虐待儀式包裝成一個「游戲」,反復使用「這只是個游戲」作為擋箭牌。他的指令簡單粗暴、不容置疑,充滿了絕對的權威。當湯姆試圖指出這個「系統」的邏輯缺陷時,洛根直接無視,通過讓弗蘭克扔香腸來重申,在這里,只有權力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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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在「野豬」面前的選擇是要么忍受羞辱,要么失去一切。他們的屈服,是對洛根絕對權力最直觀的確認。他們卑微的模仿和爭搶,是其內在尊嚴被剝奪的物理外化。格雷格在那種情境下的心理是希望這一切會很快結束,希望這只是洛根的一個殘忍玩笑。這種僥幸心理是使他們一步步滑向更深羞辱的陷阱。
旁觀者的反應同樣至關重要。洛根成功地煽動了其他「非野豬」的旁觀者,讓他們齊聲高喊,將他們變成了這場集體羞辱的積極參與者。羅曼最初甚至帶著一絲病態的好奇心在旁觀,還試圖用手機進行拍攝,直到手機被肯德爾奪走。除了少數幾位資深高管面露不安,幾乎無人提出異議。這就是洛根權力生態系統中的生存法則:沉默和共謀是必要的技能。
這不是一個展示洛根殘忍的孤立場景。它產生的心理沖擊破,影響了劇中關鍵人物的后續軌跡和人物關系。
對于湯姆而言,這次經歷是一次創傷嚴重的羞辱,他徹底明白,盡管他是希芙的丈夫,但他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是何等脆弱和可鄙。這次羞辱直接催化了他后續的行為模式:他學會了將自己定位為,吸收來自上層的羞辱,然后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再傳遞給格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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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這次經歷,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顆背叛的種子。他明白了在這個家族中,情感和尊嚴是奢侈品,只有對權力的精準計算才是生存之道。這是他最終選擇背叛希芙,投靠洛根的心理動因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
對于格雷格,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禮」,一場讓他徹底告別天真,直面羅伊家族權力核心黑暗本質的恐怖洗禮。
對于肯德爾和羅曼,他們對這場鬧劇的反應有所不同。肯德爾制止了羅曼近乎享受的參與,說明他可能還存有一絲道德上的不安,同時奪走手機揭露了真正的內鬼是誰,向父親證明了自己的機智。而羅曼討好式地認同父親的殘忍行為,只不過是為了確認自身的安全感,以及得到父愛的幻覺。
這部劇還有一個讓我很有好感的地方,是杰西·阿姆斯特朗在第四季就果斷地結束了它。
劇集從始至終都圍繞著一個核心問題:誰將繼承洛根?它沒有被支線情節或商業壓力誘惑而偏離軌道,而是以一種嚴苛的紀律性,朝著這個問題的最終答案前進。
因此,它不需要太長。太長的劇集,必然帶來主線情節的重復,和無止境的支線蔓延。
劇作之外第二點,這部劇所映射的時代病癥。
《繼承之戰》是一面鏡子,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羅伊家族的丑陋,更是我們這個時代本身的病容。
洛根·羅伊這個家族核心人物,很像一個20世紀資本主義權力的活化石。他代表的是一種即將逝去的商業模式——依靠個人意志、鐵腕手段和原始「殺手本能」建立起來的媒體帝國。
然而,在這個由算法、數據和去中心化科技主導的新時代,洛根本人和他那龐大的「僵尸企業」一樣,都成了一具行走的恐龍遺骸。他的暴政既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早已埋下了帝國分崩離析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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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根的世界觀是一種赤裸裸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他看來,人生不是別的,就是一場泥潭里的奪刀戰。在這個世界里,人不再是擁有內在價值的個體,而僅僅是 「經濟單位」。他曾對肯德爾收購Vaulter后的「行善」企圖嗤之以鼻,因為在他的信條里,只有「殺手」才能生存。這種零和博弈的殘酷哲學,貫穿了他所有的商業決策和人際關系。
他對規則的蔑視更是他權力意志的體現。當肯德爾在第一季第一集中提到規則時,洛根不屑一顧地打斷:規則是給喜歡規則的人準備的。
對他而言,權力本身就是最高的規則,它能夠創造屬于自己的現實。他一生都在收購、吞并、摧毀,從不創造。
他的帝國建立在對既有價值的掠奪之上,而非對新價值的創造,這正是晚期資本主義金融化的核心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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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根維系其帝國的統治工具,是一套混合了恐懼、羞辱與施舍性忠誠的毒雞尾酒。他不是通過激勵,而是通過恐嚇來管理。 前面說到的「地板上的野豬」游戲,便是他權力美學的極致展現。
他對核心圈子成員,弗蘭克、卡爾、格蕊的運用,也充分體現了他的手腕。他時而提拔他們,時而貶黜他們,讓對方永遠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焦慮之中,從而確保無人敢于挑戰他的權威。
他所要求的忠誠并非基于尊重或情感,而是一種單向的、絕對的服從。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任何人,正如他在第二季結尾時對肯德爾所說的那樣,必須有一個「血祭」來平息郵輪業務的丑聞。在這種權力結構中,所有人都是可替換的耗材而已。
洛根對待子女的方式,不過是他商業策略在家庭領域的延伸。
他將繼承權作為懸在孩子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輪流許諾給每個人,又在最后一刻殘忍地收回,以此挑起他們之間的猜忌與爭斗。他深諳「分而治之」的帝王術,確保孩子們永遠無法團結起來真正威脅到他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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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第一集的生日午宴,是這場家庭戰爭的經典序幕。在宣布自己將繼續執掌公司、公開羞辱了滿心期待接班的肯德爾之后,他卻又私下安撫肯德爾,暗示他仍是 「頭號兒子」,將操控的藝術玩弄于股掌之間。
而第三季結尾,他與孩子們的母親合謀,修改離婚協議,剝奪了子女們阻止公司出售的權力,則是他「商業至上」哲學的終極體現。在這場交易中,他不僅出賣了孩子們,也徹底殺死了他們心中最后一絲關于父愛的幻想。
然而,在這位暴君堅硬的外殼之下,隱藏著一種更深層次的恐懼。
他害怕的不是死亡,他和默多克、雷石東一樣,拒絕思考死亡,他怕被時代遺忘。他執著于收購PGM,這個象征著「舊世界」媒體榮耀的對手,以及在第四季第一集生日派對上的孤獨與煩躁,都揭示了一個被新世界拋棄的國王的落寞。
他對著保鏢喃喃自語:「人是什么?」這句充滿存在主義意味的疑問,暴露了他內心的虛空。他征服了世界,卻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他這樣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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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帝國建立在報紙、電視和有形資產之上,而在一個由數據和算法統治的時代,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笨重和過時。洛根 ·羅伊的悲劇,是一個國王在他的王座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王國化為齏粉。
Waystar Royco公司是晚期金融資本主義的終極隱喻。它的核心業務并非創造,而是不停地吞噬。
劇中推動情節發展的重大商業事件,第一季對新興媒體Vaulter的收購,第二、四季對傳統媒體巨頭PGM的窮追猛打,以及貫穿三、四季的GoJo出售案,其驅動力無一例外地來自洛根的個人意志、市場壟斷的野心,以及在科技時代浪潮下的巨大焦慮,而非真正的商業創新。
第一季中對Vaulter的收購和迅速肢解,是這一批判的完美縮影。肯德爾最初希望保留Vaulter的創新文化,但在洛根的壓力下,他最終選擇「屠殺」了整個公司,解雇了所有員工,只為將其內容并入韋斯塔陳舊的體系中。
這并非商業決策,而是一場權力的獻祭,展示了資本如何為了短期的財務報表和控制權,而摧毀一個充滿活力的生產性實體。韋斯塔的生存之道,就是不斷吸食其他公司的生命力,以維持自身這具龐大軀殼的蹣跚前行。
有人評論說,「他們是財富的空心人,在自身財富的重壓下崩潰。」劇中無處不在的奢華并非為了展示富裕生活的迷人,而是為了反襯其擁有者的精神貧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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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伊家族的世界里,一切都失去了其內在價值,淪為權力游戲的籌碼。他們可以為了一個無聊的賭約,讓一個孩子打出本壘打就許諾給他一百萬美元;他們對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和古董視而不見,卻會為了一份象征性的董事會席位爭得頭破血流。
第三季第七集中肯德爾的生日派對,是這一主題的巔峰呈現。他耗費巨資搭建了一個沉浸式的、關于自我的奇觀,包括一個「子宮通道」和一個掛滿自己「豐功偉績」的展廳,但這整場盛宴最終變成了一座指向他內心巨大空虛和痛苦的紀念碑。
財富沒有給他們帶來自由,反而構建了一座更精致、更難以逃脫的牢籠。
《繼承之戰》的核心設定,即家族與公司的完全重疊,生動地印證了馬克思的論斷:資本主義傾向于將所有社會關系,包括最親密的家庭關系,都還原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
羅伊家的孩子們對父親的「愛」,與他們對繼承權的渴望糾纏不清,無法分割。希芙與湯姆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精心計算的戰略合并。她需要一個忠誠的內部盟友,而他則需要一張進入權力核心的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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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關系的商品化在劇集結尾達到了高潮。當湯姆在最后一刻背叛希芙,向洛根告密,從而為自己贏得了 CEO的寶座時,這不僅是一場家庭背叛,更是一次商業決策。他計算了風險和回報,最終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
電影《華爾街》中有一句著名的臺詞,「貪婪是好的」。《繼承之戰》徹底顛覆了這種對資本家的浪漫化想象。
羅伊家族的成員并非充滿魅力的反派,他們從根本上是可悲的。他們的貪婪并非源于力量,而是一種可憐的錯失恐懼癥。肯德爾的說唱、羅曼的性功能障礙、希芙的政治誤判,劇中充滿了他們的尷尬與失敗。
他們的權力并非來自過人的才智,而僅僅是繼承地位的偶然產物。通過讓他們顯得愚蠢和笨拙,劇集剝去了權力的神秘光環,揭示了將世界交給這樣一群人來掌控的系統是何等荒謬。它不僅告訴我們資本主義是不道德的,更告訴我們,它是可笑的。
如果說《繼承之戰》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其深層結構,那么對媒體與政治關系的揭露則是其最直接、最尖銳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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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虛構的美國電視新聞網( ATN)不僅是一個新聞機構,它是一個政治武器,是羅伊家族用來施加影響、打擊對手、并在國家最高權力的牌桌上押注的工具。它毫不掩飾地將民主選舉視為一場可以被操縱的商業活動,將總統寶座視為可以交易的公司資產。
ATN與現實世界中的福克斯新聞之間的相似性是顯而易見的。正如創作者阿姆斯特朗所言,ATN是那種為民粹主義煽風點火的「保守派先鋒」。劇中,ATN被描繪成擁有獨特視角的新聞網絡,其核心觀眾是「憤怒的老年人」,其核心功能是充當共和黨的喉舌。
這種設定直接取材于默多克家族及其媒體帝國在現實政治中的角色,為劇集的政治諷刺提供了堅實的現實基礎。ATN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宣言:在Waystar Royco的宇宙里,新聞的價值不在于真相,而在于其影響力和變現能力。
第四季第八集是整部劇集的政治論綱,堪稱電視史上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劇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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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第四季
它以近乎實時紀錄片的方式,呈現了一場美國總統大選如何在ATN新聞編輯室里,被羅伊三兄妹混亂、自私、充滿怨恨的個人動機所左右,最終被「竊取」的全過程。
羅曼是推動法西斯主義傾向候選人杰瑞德·曼肯上位的核心力量。他的動機與意識形態無關,純粹是出于個人利益。曼肯承諾當選后會阻止GoJo對韋斯塔的收購,從而保住羅曼的權力。
當威斯康星州出現選票被燒毀的爭議時,羅曼毫不猶豫地選擇無視事實,強行要求ATN宣布曼肯獲勝。他對肯德爾說出的那句名言——我爸死了,這個國家就是個等著被操的大逼。這句話體現了他對民主、對民眾、對一切價值的終極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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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芙自詡為精明的政治操盤手,試圖在民主黨候選人希門尼斯和 GoJo的CEO馬特森之間左右逢源。她一邊向兄弟們假意維護民主程序的公正,一邊秘密與馬特森勾結,希望通過推動GoJo收購來確保自己在未來新公司的地位。
然而,她的兩面派伎倆最終被揭穿,導致她徹底失去了在家族內部的信任和影響力,也未能阻止曼肯的勝選。她的失敗,是自由派精英在赤裸裸的權力斗爭面前天真和無力的象征。
最后決定性的「一票」落在了肯德爾身上。他一度在女兒因曼肯支持者而受騷擾的現實與保住公司控制權的私欲之間掙扎。然而,當他發現希芙的背叛后,個人的怨恨壓倒了所有公共責任感。
他選擇支持曼肯,不是因為相信曼肯的政綱,而是為了報復希芙,為了完成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對父親的模仿——成為那個能「制造國王」的人。他為了贏得這場家庭戰爭,不惜犧牲整個國家的未來。
《繼承之戰》毫不留情地揭示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在美國政治中,政客是企業意志的奴隸。無論是洛根在第三季共和黨秘密會議上欽點總統候選人,還是羅曼與曼肯之間關于監管審批的利益交換,都清晰地表明,媒體權力和政治權力在當代財閥政治中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媒體提供宣傳機器和輿論導向,政客則回報以有利的政策和監管豁免。民主程序,在這個封閉的利益循環中,變成了一場供大眾觀賞的昂貴表演。
羅伊家的孩子們是《繼承之戰》的情感核心。他們的心理創傷不僅是個人層面的悲劇,更是某種社會寓言。他們是活生生的案例,展示了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溫室中,世襲財富與情感虐待,如何共同培育出精神上的畸形兒。他們擁有物質上的一切,卻唯獨沒有獲得幸福、愛與目標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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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那受傷的男性氣概和破碎的自我認同,構成了一個微觀社會 。在這個社會里,人際關系被權力關系所取代,真實的情感交流讓位于永無休止的地位爭奪。
肯德爾·羅伊是全劇的悲劇主角。他的內心被兩種無法調和的力量撕扯,一邊是對父親認可的極度渴望,另一邊是成為一個「好人」的救世主情結。
他的人生軌跡是一場在反叛與屈服、狂躁與抑郁之間不斷循環的鐘擺運動,其心理狀態很可能符合雙相情感障礙或PTSD的特征。
第一季結尾,他因間接導致服務員死亡而被父親抓住把柄,從此陷入了無法擺脫的心理奴役狀態。這一事件成為他永遠的阿喀琉斯之踵。他之后的所有反抗,無論是發起代理權之戰,還是在發布會上公開指控父親,都像是一種創傷的重演。
他試圖扮演一個「覺醒的」 CEO,擁抱企業社會責任,但這些努力顯得滑稽而虛假,因為他渴望的是表演善良,而非真正成為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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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結尾,他獨自一人凝視著哈德遜河的冰冷河水,這個畫面是他內心徹底空洞化的終極寫照。他輸掉了王位,也輸掉了自我。
希芙·羅伊在劇初是羅伊家族中最「正常」、最理性的成員,一位在自由派政治圈中游刃有余的精明顧問。她的悲劇在于,為了追逐父親洛根隨口許諾的CEO之位,她背叛了自己曾經標榜的所有原則。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她放棄了自己的政治事業;在自己的婚禮上,她向丈夫湯姆提出開放式關系,公開羞辱他;為了與馬特森達成交易,她不惜與一個法西斯主義傾向的總統候選人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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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每一步都看似是理性的權力計算,但每一步都讓她離真實的自我和真正的權力更遠。劇集結尾,她在投票背叛了肯德爾后,將手無力地放在新任 CEO湯姆的手上,這個動作象征著她最終被自己曾試圖反抗的父權結構徹底收編。
羅曼·羅伊用一層厚厚的諷刺、施虐傾向和性變態的鎧甲,來掩蓋其內心深處的極度不安全感和源于童年虐待的成長停滯。在他扭曲的世界里,他是最坦誠的一個,因為他從不偽裝自己的欲望和殘忍。
然而,他無法嚴肅對待任何事物的態度,也使他永遠無法真正掌握權力。他病態地需要一個強權的支配者,這個角色先是洛根,然后是曼肯,有時甚至是格蕊。
他在土耳其被綁架后的精神崩潰,以及在父親葬禮上的徹底失語,是其內心防線兩次決定性的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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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葬禮上,當他走向講臺,面對著父親的靈柩時,所有的偽裝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小男孩。他無法念出早已準備好的悼詞,因為悼詞是關于一個偉人的宏大敘事,而他此刻感受到的,只是一個孩子失去父親的純粹痛苦。劇集結尾,他獨自坐在酒吧里喝酒,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預示著他未來的歸宿將是永恒的、空洞的虛無。
羅伊三兄妹無法真正團結起來,是他們悲劇的核心,也是他們失敗的根本原因。洛根的首要統治策略就是「分而治之」,即使在他死后,這種被植入骨髓的互不信任和競爭關系依然主導著他們的行為。
在最后一集,他們明明有機會聯手掌控公司,但個人的歷史創傷和怨恨最終摧毀了聯盟。希芙無法忍受肯德爾稱王;肯德爾無法接受自己不能稱王;而羅曼則看穿了這一切的狗屎本質。
這呼應了劇集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這個系統鼓勵個體競爭機制,使得深刻、誠實的關系變得不可能,即使在血親之間也是如此。他們的失敗,與其說是自由選擇的結果,不如說是他們的出身和成長環境為他們寫好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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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的落幕,是一曲為美國特定階層乃至整個帝國譜寫的黃昏挽歌。 Waystar Royco最終被出售給瑞典科技新貴馬特森,而CEO的寶座最終落入了「空心人」湯姆之手。這一結局不僅是對羅伊家族命運的宣判,更是對一個時代的精準總結:建立在世襲、血緣和舊媒體權力之上的王朝已經終結,而新的統治者,無論是冷酷的技術官僚,還是毫無靈魂的馬屁精,都預示著一個更加虛無和犬儒的未來。
Waystar Royco被GoJo收購,象征著新錢對舊錢的徹底勝利,這是晚期資本主義世界中正在發生的真實權力更迭。
羅伊家族,盡管曾擁有攪動全球市場的巨大能量,最終還是被一股更無情、更適應當前商業生態的力量所擊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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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根 ·羅伊的死,不僅是一個人的逝去,更是一個時代的落幕。他所代表的那種充滿個人魅力的、野蠻生長的巨頭模式,已經無法與馬特森所代表的、以數據和全球化平臺為基礎的冷酷資本邏輯相抗衡。
劇集的結局充滿了殘酷的諷刺。最終的贏家,不是最聰明的希芙,不是最有「殺手本能」的肯德爾,也不是最受父親寵愛的羅曼。
贏家是湯姆,那個終極的諂媚者,那個自愿成為洛根「疼痛海綿」的局外人。湯姆的勝利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在現代企業政治中,最終的幸存者,是那個最沒有原則、人格最具可塑性、最能承受羞辱的人。
他為了向上爬,可以犧牲自己的妻子,可以準備好為公司坐牢,可以吞下任何屈辱。他是一個完美的空心西裝,是一個為這個空洞帝國量身定做的完美傀儡。
他的登頂,宣告了「能力」和「血統」的神話同時破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不安的生存法則:人被徹底的功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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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根在生前對孩子們做出的毀滅性評價 ,「你們不是嚴肅的人」,成為了貫穿全劇的終極判詞。他們不嚴肅,因為他們從未被要求嚴肅過。
巨額的財富將他們與現實世界的后果隔絕開來,他們的人生本質上是一場昂貴的游戲。當真正需要他們承擔責任、做出重大決策時,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退縮、背叛或情緒崩潰。他們的失敗,是對一個建立在繼承之上的精英體系的控訴。
劇集結尾,三兄妹的最終鏡頭構成了一幅凄涼的畫卷。他們輸掉了這場戰爭,也因此失去了他們生命中唯一的意義坐標。他們盡管擁有了數百億美元,卻也同時擁有了絕對的虛無。
《繼承之戰》的結局是,王座之上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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