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岸”成為一代人集體渴望的今天,體制內外那道無形的墻,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或許還不算明顯,但在廣袤的縣城,卻成了一道劃分命運的天塹,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
“年少不知體制香,歸來屢次考不上”,這是本文作者曉雯在縣城工作幾年后最大的感受。
幾年前,曉雯從深圳回到家鄉上班,在幾家民營企業間輾轉騰挪,沉重的KPI、復雜的職場關系與頻繁的人事變動,讓她長期處于對工作和生活的焦慮之中。而她的丈夫身處國企,朝九晚五,福利齊全,安穩的“鐵飯碗”生活與曉雯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同的職場生態,不光讓曉雯和丈夫的消費觀念、社交圈截然不同,更悄悄重塑著兩人的生活態度和對未來的規劃。在一次次拌嘴和摩擦中,曉雯也在思考:人人追求的“上岸”,是否也意味著擱淺了人生的其他可能?
“縣城牛馬”,命不由己
“領導每天冷暴力小英,不讓她直播,不讓她參加早會,不讓她跑客戶。所有人都轉發了朋友圈廣告,林總挨個點贊,唯獨跳過了她。小英每天來了辦公室,干坐到下班,想想都難受。”
飯后,我和老公分享最近公司的八卦。小英是我們酒店的銷售兼主播,這幾天因為領導持續的公開排擠,已經快抑郁了。我看著她,心里十分同情,不知道她還能撐到幾時。老公聽完,眼皮子也沒抬,說起了風涼話:“沒活兒干多好,就這么在公司坐著唄,沒人搭理還清凈哩!”
老公的話,完美體現了他自己在職場中的處境——一直被邊緣化,卻后知后覺,工作十年,歸來仍是小白。他倒志得意滿,頗有阿Q精神,“只要我不想當科長,我就是處長”。
我哭笑不得,耐心和他解釋:俺們民營企業可比不上你們公家單位,職場環境可謂是險象環生,稍微不注意,飯碗就丟了,你這話是標準的“何不食肉糜”。民營公司逐利是根本,生死時刻,管你是功勛老黃牛還是職場小萌新,照拿不誤。
我的上一份工作也是在民營企業打工。有一位前同事叫馬哥,之前在公司負責集團內刊,是公司出了名的“筆桿子”,博覽群書,業務能力過硬,就是性格不夠圓融,帶著一股文人的孤傲和犟勁,所以這么多年都沒升上去。
每逢聚會,喝上二兩酒,馬哥就開始哭訴,細數自己多年來為集團付出了多少,一個人從寧夏遠赴我們中部省份發展,公司卻連個副主任都不給他提。我結婚時請同事們吃飯,馬哥借著酒勁兒哭得稀里嘩啦,向在場所有人傾吐他的委屈,場面一度尷尬不已。
可即便是如此忠心耿耿的老黃牛,最后的結局也并不“體面”。去年,馬哥的老領導退休,新領導新官上任三把火,響應集團降本增效的政策,不到三個月就讓馬哥走人了——先是不給他安排工作,接著又讓人力找他談話,讓他待崗三個月,每個月只能拿到1800元的最低工資,期間若是有合適的位置,就讓馬哥轉崗,否則就走人。
馬哥一開始也咽不下這口氣,想和公司耗到底,畢竟他房貸加身,年紀大了不好找工作。直到被送進集團下屬的煤礦做保安,馬哥知識分子的尊嚴碎了一地,干了一個多月,終于受不了每天2小時的通勤,不得不自己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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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古建筑與煤礦處于同一片天空下
馬哥在公司干了整整十三年,尚且如此,更何況只來了一年的小英呢。
兩個月前,我就聞到了上面要辭退小英的“危險氣息”。作為小英的半個分管上級,她的直播工作量由我來制定,3000分鐘的硬性考核加上配合拍攝、出去跑客戶以及店內接待,已然很辛苦,不成想,酒店總經理林總大手一揮,小英的工作時間直接翻倍,“我們花錢設了主播崗位,就得多直播,不然這個崗位的意義在哪?”
行政級別上,我和小英分屬不同的公司,我不便過多插手,加上林總說一不二,我只能無奈看小英為了完成KPI終日奔波。平日里,小英只要有時間,就開著直播,嗓子每天都是沙啞狀態。有一天直播間沒人,小英借機休息了一會兒,結果不幸被林總截到了她掛播玩手機的畫面,并毫不留情地發到了管理群。
此后,林總每天都在銷售碰頭會上對小英指桑罵槐:“某些人以為靠一張臉就能吃干飯,沒有業績什么都白搭;空坐在辦公室當少奶奶,還不下去接客……”一個禮拜之后,小英心理防線崩潰,自動離職。
我想起小英剛來時,林總給我們畫的大餅:你們這個部門將來可不得了,未來是酒店發展的新引擎。以后給你們配20個人,營收上來了,月入兩萬不是問題。
誰知這才過了一年,我的頭像已經熬成了工作群的前排老員工。我每每和老公抱怨公司是非,說人員流動率大,隔三差五就有人離職,他總是大為不解:“為什么他們要自己走,熬著不就行了嗎?”
體制內外,天差地別
歸根結底,我和老公是縣城職場打工仔里兩種不同的類型。
我們所在的城市,是中部省份下轄的四線小城,產業以農業和傳統能源為主。這里的居民人均收入只有2200元,市區人口僅有40多萬,其余都分布在各個縣城。
我七八年前剛畢業在深圳上班時,月入過萬,當時老公說,他朋友的媳婦在老家也月入過萬。那時我還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差別,回鄉工作后,才明白小城市工資過萬的含金量有多高。
老公和他的朋友們,以及朋友的媳婦們,基本都在本地國企、事業單位、機關單位上班。按照老家人對穩定工作的崇拜程度,他們算是站在了縣城職場鄙視鏈的頂端,其次才是我們這種在私營企業工作的人,再次則是沒有固定工作的打工仔,而后兩者是構筑縣城人群面貌的主流。
我們市是典型的重資源城市,老公所在的國企和我所屬的私企都和能源行業沾邊。不同的是,人家是省國資委直屬的下轄單位,不用為經營發愁;而我們老板是憑借一輛摩托車、兩個桶跑運輸起家的實干派,多年來積累身家,鳥槍換炮,屢次面臨經營危機,九死一生才熬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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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縣城街景
這幾年面臨能源枯竭的問題,行業內外都在轉型。老公所處的集團,高薪廣納賢才,向最熱門的新能源、AI、低空經濟方面探索,幾乎網羅了縣城的高質量人才,甚至吸引了追求穩定的外地人才;而我們老板的轉型,卻是投了家酒店,往服務業“卷”,光是關系戶就超過全體員工的三分之一。
最大的差距當屬員工待遇。我們是單休+五險,領導覺得福利已經頂了天,放眼全縣乃至全市,幾個老板有魄力能給幾千名員工上保險?而老公的單位是雙休+五險一金,還有很多隱藏福利,比如食堂好吃又便宜的飯菜,冬天發放烤火費,夏天發放避暑費,年底還有一筆不菲的獎金。
逢年過節,老公單位的福利多到分為好幾個套餐,職工們拿著長達幾頁的表格勾勾選選;我們則領到了幾桶八寶粥、方便面和火腿腸,一問居然是疫情時候的存貨,快過期了,趕緊當福利給員工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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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過生日,單位專門給他準備了生日蛋糕
回家鄉工作以前,我不知道體制內外竟然有這么大的差別。
剛畢業在深圳上班時,我連換了幾個東家,沒有一家企業會在五險一金、周末雙休等問題上令我糾結。深圳是中國最大的移民城市,大家都是外地人,過年回家不容易,我記得,春節前,領導都不是通知我們什么時候上班,而是問我們能買到幾號回來的票。
不少像我一樣的外地同事,過年甚至能連休20天。平常做團建參加活動,公司盡量都安排在周五或工作日,領導從不占用大家的上下班時間。
后來我才明白,那時我所享受的一切,是大城市獨有的“福利”。我當時還沒有回老家的計劃,老公勸我要為以后考慮,想回來發展,還是得考個公家單位。坦白講,那時我絲毫不理解其中的必要性。直到我返鄉找工作時才發現,銷售是常態,五險一金是奢侈,雙休可遇不可求,終于領會了老公的經驗之談。
在縣城,有份工作、會自己開車上下班的女性,已經算得上是“獨立女性”了,想要在這里升職加薪、追求職業理想,簡直是天方夜譚。
現在這份工作,是我在“矮子里拔高個”,多方篩選后的最佳選項——全市唯一一家豪華酒店品牌,月薪6500,繳納五險,離家5分鐘,下面還帶著幾個小兵,出來進去也是西裝革履。但說白了,再怎么頂著營銷負責人、品牌經理等花哨的名頭,在客人面前都統一歸為“服務員”。
研究生畢業,回鄉端盤子、扯布草,我充滿了對現實生活的無力感。
要安穩,還是要自由?
職業影響著我的選擇,甚至塑造著我的性格。
返鄉就業后,經濟上的不安全感最為明顯。我吃在公司住在家,衣服全穿工作服,攢點錢就想辦大事。過去幾年,買車、買房、出國讀書的錢,都是我每個月精打細算省出來的。而老公的錢總是月光,甚至倒欠銀行一大堆,卻絲毫不見他緊張。
消費觀念的沖突,令我倆摩擦不斷。平常出去吃飯,我碰到貴價餐廳,轉頭就想走,老公則感慨一句“好貴呀,不過沒事,就吃這一次”;平日在家,他光電腦就有好幾臺,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大汽車等交通工具一應俱全,問就是為了“方便”......老公不理解我每個月工資加稿費掙得也不少,怎么摳門成這樣,我則氣他一分錢不存,將來怎么辦。
周圍在體制內工作的朋友們,消費起來同樣毫不手軟。他有次和我說,他一個朋友欠了花唄將近十萬元,我聽后覺得不可思議,她家沒添車也沒添房,什么大件也沒買,怎么能硬生生花出去十萬?老公一笑:日常消費才是檢驗生活品質的唯一標準。那位朋友家的東西全是進口的,光一個嬰兒床就花了七千多,每年iPhone上新他們都要買,一買就是三臺,還全是頂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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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朋友聚會,經常自駕去房車基地玩
我依然不能理解,就算不存錢,每個月幾千塊的工資,想還上十萬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公又笑了,說,這你就不懂了,那個朋友是獨生女,人家父母都是國企的正式職工,退休時還有一筆退休津貼,老兩口的公積金也能提出來,三十多年的積蓄,至少有上百萬,填上十萬的窟窿算什么?最近他們家正計劃去菲律賓旅游呢。
老公的社交圈內,大多是縣城“體二代”。大家都是獨生子女,人到中年仍有父母幫襯,收入穩定,兒女雙全,生活從容,完美得像城市宣傳片里的幸福市民。
他有一個職場發小群,5人分屬不同的子公司,無一人離職,十多年里見證了彼此相親、結婚、頭胎、二胎,感情深厚。我初回鄉時厭倦上班,想做自由職業,老公面露難色,委婉提醒,“那要是朋友們問起來,我怎么介紹你呀?這不成了沒工作嘛,年輕還好,未來怎么辦?”
平日里,我和他的朋友們聚會,大家坐在一起暢想未來,討論的話題都是:咱們五個大家庭要一起開車去內蒙自駕;你家孩子報了什么興趣班,我家孩子也要跟上;要不要一起團購日本的兒童座椅;城東邊新開了一家全羊現烤,咱們下次聚會定在那邊……每每坐列其中,我總感覺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甚至生出了許多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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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公的朋友一起去西北旅行,喝八寶茶
生在農村,父母都是農民,沒有退休金,也無法給我托底。現在我勉強算有“半個工作”,老公一家自然看不上,公婆時不時轉發體制內招考的報名鏈接讓我試試看,他們認為,哪怕在縣幼兒園做個臨時工,也比在酒店上班穩定。
我的自尊心強烈受辱,氣過、吵過、也鬧過,家人從此不再當面提及,可每當我靜下心來思考將來的路何去何從,如果35歲被裁,該如何面對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確實一片迷茫。
若問我,老公那種安定的、可預見未來的體制內生活,是我想要的嗎?我的答案也是“未必”。
生來好奇心很重,喜歡一切新鮮事物。高考時報志愿,家門口就有非常好的學校,但我害怕從此一輩子都走不出我們省,報考志愿時,天南海北地選,最后去了廣東。
大學期間,我嘗試過各種兼職,賺錢是一方面,想體驗不同職業帶給人的新奇感受是更重要的因素。我做過學校心理咨詢中心助理,做過旅游網站兼職編輯,自己研究寫公眾號、拍vlog(十年前vlog剛進入中國),做數學老師,學校各種社團開放日有活動我就報名,沒課的日子,宿舍里基本見不到我的身影。
畢業時,同學們都想抓住兩年應屆生的黃金身份考學,我卻一頭扎進社會找工作,還沒拿到大學畢業證,就走特批成為上市公司的正式員工。
之后我一路跳槽到了互聯網,也在媒體任職過。我喜歡變換的、多元的文化,后來辭職游歷過26個國家,也給一些網站兼職撰稿,采訪時有幸接觸過各種大佬、網紅、企業家。這些過往的人生體驗,都讓我覺得不虛此行。
回到縣城后,我總感覺自己變得更膽小,更安于現狀了。每次和考入公安稅務系統的朋友聊起我對她們的羨慕,她們也羨慕我過去豐富精彩的經歷。
朋友讓我問問自己的內心,到底想要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我答不上來。但那一刻,我的腦海中突然閃回了一個場景——當年辭職環游世界前,我曾坐在深圳最著名的粵海街道超甲級寫字樓里,對著窗外發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天地那么廣闊,我想要活得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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