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地下30米安了一顆稀有的大寶石，只為輸出世界上最亮的光 | 王文鵬——科學講壇

科研是研究大家認為不可思議的東西，

它越不可思議、越匪夷所思就越有價值。

王文鵬· 中國科學院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研究員

格致論道第39期 | 2019年5月26日 上海

在許多電影里都有下圖類似的武器。

▲圖源：《星球大戰(zhàn)7》電影海報

這種發(fā)光的武器，人們統稱它們?yōu)榧す鈩蛘呒す馕淦鳌Ｆ鋵嵾@么叫是不恰當的，因為它本來的設定是晶體通電之后發(fā)光的過程。所以叫它激光劍不是很恰當，它和激光一點關系都沒有。

認識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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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想把激光比作是“一支紀律嚴明的光子部隊”，它們的頻率、方向、波長都一致，很像一支閱兵時走方陣的部隊；它們步伐一致，攻擊力特別強。而燈光和陽光雖然也含有很多的光子，但都是雜亂無章的，沒法形成非常大的攻擊力。

因為激光的這種特性，毛主席在1963年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死光，要組織一批人專門去研究它。 要有一小批人吃了飯不做別的事，專門研究它。 ”

毛主席把它叫做“死光”，說明這種光肯定有非常獨特的一種特性。其實毛主席在一開始鼓勵大家做這件事的時候是瞄準激光武器的，1963年的時候毛主席稱它為“死光”，而并沒有稱它為“激光”。那么激光這個詞是怎么來的呢？

1960年的時候第一臺激光器被制造出來了，當時國外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l(fā)aser”。但是國內許多科研工作者給它起的名字五花八門，有“鐳射光”、“受激輻射量子光”和“受激輻射裝置”等。 我們的領導人、專家想把它的名字統一化。最后是誰起了“激光”這個名字？是著名科學家錢學森。其實這個名字與它的英文名字laser和功用有很大的關系。

▲激光用處

激光的這些特性到底有什么用呢？我手中的激光筆，距離非常短的時候，它就是一個點，但是我可以把它投射到很遠的地方，它仍然保持一個點，而且能量非常集中。這就是利用了激光的方向性好，單色性特別高的特點。

激光還可以用于芯片加工。大家可能對之前的中興事件和華為事件有所了解，都是涉及芯片的問題，而制作芯片需要光刻機。 現 在 最高端的用于芯片 加工的光刻機，工作原理就是用激光打一個錫液滴，產生極紫外波段的光，然后用透鏡 聚 焦起來，在芯片基板上進行刻蝕。 這時候就做出了手機或者電腦上使用的高端芯片。

另外，激光也可以用來做激光武器。據相關報道，在一個地基上建立的激光器可以打到數千米之外的橡皮艇上，差不多1分鐘之內就可以將其摧毀。 此外，利用激光還可以驅動蛋白質或者細胞進行運動， 在生物和醫(yī)學領域有很多應用。

從上圖可以看出，1960年第一臺激光器發(fā)明之后，在一二十年內激光的強度保持平穩(wěn)，直到CPA技術出現激光的強度才有了飛躍發(fā)展。

CPA技術就是啁啾脈沖放大技術。這個技術可以把激光的強度瞬間提高很多。CPA技術到底是個什么技術呢？其實在激光領域要想得到比較高能量的激光輸出，需要不斷地提高種子光的能量，不斷地放大。但是元器件、鏡片都有一定的損傷閾值，激光的種子光是不能無限提升的。

好比人通過一扇門時會碰到頭，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呢？科學家找出了一種方法——“一躺解千愁”，讓人躺著過去、爬著過去，爬的過程中給他一副高蹺，過了門以后再讓他立起來。激光在放大之后就遠遠高于種子光的光強了。

CPA技術（啁啾脈沖放大技術）是由Mourou和他的學生Strickland在1985年左右發(fā)明的。當時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他的學生Strickland在實驗室里做實驗的時候，無意中想到一個方法，就是用啁啾脈沖進行激光放大，以此解決激光放大元器件損傷閾值不高的難題。

▲ 201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

她把原來用于雷達里的啁啾脈沖放大技術應用到了激光領域，用非常簡單的實驗光路完成了實驗。當她把這件事告訴她的導師Mourou的時候，Mourou覺得很有意思，但是他根本沒有想過幾十年后竟然因此獲得2018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他們當時發(fā)現的CPA技術只是發(fā)表在了OC（Optics Communications）期刊上，影響因子只有一點幾，是一篇非常普通的文章。但是在2018年卻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告訴我們一個什么道理呢？

諾貝爾物理學獎或者說諾貝爾獎并不是那么高深莫測，最重要的是原創(chuàng)性。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如果后來被大量的人使用，得到更大的發(fā)展，從而對人類社會起到很大的推動作用，它就配得上諾貝爾獎。 我覺得在座的許多小朋友，你們許多非常奇特的想法要堅持下去，把想法堅持下去， 說不定 多年后你也 可以獲得諾貝爾獎。

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Mourou跟我們的交集還是蠻多的，2017年，他被邀請到我們的實驗室來觀看超強超短激光，同時，他還被邀請到上海科技大學進行交流。 2018年12月，他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2019年在SPIE國外會議上，我再次見到他，還邀請他拍了合照。

可以看到從2017年到2019年，Mourou有了很大的變化，最大的變化是什么呢？2017年，他穿的是黑色西服，2019年，他穿了非常時尚的紅色西服，變成“紅人”了，這是因為2018年12月他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現在Mourou在國際上做完報告以后，許多科研工作者都會邀請他一起合影，我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是超強超短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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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超強超短激光有兩大特點：第一大特點是超強，激光的強度特別高，光強可以達到1021W/cm2。

打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假設地球外面有一個非常大的透鏡，可以把照射在地球上所有的太陽光聚焦到頭發(fā)絲這么小的尺度上，這時候的光強就是激光所能達到的程度。

第二大特點是超短，激光的脈寬特別短，這里的脈寬是指激光存在的時間可以達到飛秒量級，1飛秒等于一千萬億分之一秒。就是因為激光可以被壓縮到這么小的時間尺度，所以它的光強才如此之高。

以前我經常給國內外的來賓或小學生講解實驗室。有一次一批小學生來參觀實驗室，快結束時，我啟發(fā)性地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我說為什么超強超短激光的光強如此之高呢？

這時候有一個小朋友特別聰明，我特別喜歡他的答案，他說“濃縮的就是精華”。確實是這樣，因為激光在時間尺度上超級濃縮，在空間尺度上也可以聚焦到一個非常小的焦斑，所以強度才如此之高。

同時，激光功率也是非常高的，是全球電網平均功率的4000倍。大家看到這個數據可能心里會有很多疑問，既然它是全球電網平均功率的4000倍，是不是激光開啟之后全球就沒有電了呢？其實并不是這樣的。

我們在這里給出來的是功率的概念，而電量的概念是功率乘以時間。前面說過激光的另一大特點就是超短。這么大的功率乘以那么小的飛秒時間尺度，得到的電量并不是很大，所以激光開啟之后，全球仍然有電。

世界上許多發(fā)達國家包括美國、日本、韓國等都在競相進行10PW甚至100PW激光器的研制。中國科學院上海光機所早在2016年的時候就得到了5.3PW的超強超短激光，打破當時的世界紀錄。2017年，我們得到了10PW的功率輸出，也是世界第一。

最近，上海市和國家共同投資一個89億元的項目，超強超短裝置在這里面申請到了6億元，在地下30米的地方，將要建設100PW的激光。未來有可能會實現100PW的功率輸出，到時候我們仍然想占據世界第一的位置。

▲SULF上海超強超短激光實驗裝置

這就是新建的10PW實驗室，在上?？萍即髮W的旁邊。我們不僅建設了超強超短激光，在后面還建立了三條束線來做不同的物理實驗。

其實這么大的科學裝置有很多關鍵技術等著我們去解決，包括高能量寬帶脈沖放大和壓縮、光譜整形、光束時域和空域質量控制、系統集成等。

這里面具有代表性的是鈦寶石晶體，它是激光器的心臟。有了它，激光才能從比較弱能量的種子光不斷地放大，最后形成5PW、10PW甚至100PW的激光。

但是這么大口徑的鈦寶石晶體，發(fā)達國家和公司對我們是禁運的。非常幸運的是，光機所不僅能夠制造大的科學裝置，從原始的材料、晶體到鍍膜、機械加工都是自給自足的，這才支撐光機所在世界上能夠不斷占據第一的位置。

其實鈦寶石晶體的原始材料是沒有顏色的，就是因為放大的需要摻了鈦元素才呈現“瑰紅色”，那它是不是和珠寶店里的寶石差不多呢？

其實是差不多的，只不過珠寶店的寶石是天然的，而鈦寶石是人工的。鈦寶石的純度要比天然寶石的高得多，色澤均一性都高于天然寶石。 只不過大家傳統的觀念里認為天然的都是稀有的， 其實鈦寶石晶體更加稀有，它關系著我們國家命運的發(fā)展，是國之重器的心臟。

超強超短激光的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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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激光器可以進行很多應用，可以利用超強超短激光和薄膜靶加速里面的質子。工作原理很簡單，大家都知道風吹著帆，船會往前走，激光也可以推動薄靶板往前走來加速質子。

在這里激光就和風一樣，質子就和船一樣不斷加速。只不過因為激光特別強，加速起來的速度比船的速度要快得多，可以達到接近光速。

▲ 傳統化療的弊端

我們不斷地加速這么高能量的質子束到底有什么用呢？最重要的應用就是質子醫(yī)療。傳統的化療和放療有一個弊端，在治療的過程中會把癌細胞和健康細胞全部殺死。

一個癌癥病人最后去世并不是癌細胞把病人殺死的，而是在化療的最后，健 康細胞被大量消耗，免疫力下降，普通的病毒或感冒就可能要了癌癥病人的性命。

質子束最大的特點是指哪兒打哪兒。打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假如有100MeV能量的質子束只在人體內部5厘米的地方進行沉積，它在過深過淺或周圍的地方都不沉積，這就大大保留了癌癥病人健康細胞的數量，從而大大提升了癌癥病人的存活概率。

▲ 質子醫(yī)療

質子醫(yī)療在上海市很早就建立起來了，上海市質子重離子醫(yī)院已經成功地進行質子醫(yī)療的工作。

這家醫(yī)院于2004年開始調研，2014年進行了第一例癌癥病人的治療，效果不錯?，F在一個療程大概需要三四十萬元，非常貴。但是排隊等待治療的人很多，為什么呢？因為療效確實好，對癌癥病人的身體傷害程度也較低。

質子重離子醫(yī)院因為需要依托傳統加速器，所以一般會在非常龐大的線性加速器旁邊建立醫(yī)院。傳統加速器占地面積大，耗資非常多，而超強超短激光的加速度是傳統加速器的1萬倍。

目前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加速器是在歐洲，橫跨三個國家，周長是27千米。按照1萬倍的加速梯度，用超強超短激光2.7米就可以獲得類似的結果。 在未來，有可能在醫(yī)院的一個屋子里就可以產生或者研制出臺式化的 質子醫(yī)療儀， 服務于人類的健康事業(yè)。

質子束不僅能夠進行質子醫(yī)療，還可以進行質子束成像。我要感謝一只蜻蜓。其實每次做實驗的時候，我們的壓力特別大。有一天，我的壓力也特別大，因為激光器不是特別好，質子束的能量比較低，實驗做不出來。

▲ 質子成像

我有一個習慣，中午的時候喜歡打一會兒斯諾克。這一天突然有一只蜻蜓掉到了我的桌子上，我就想利用能量這么低的質子束是不是可以做一些應用呢？所以我把它抓到了實驗室，然后利用這個質子束對它進行了成像。

我們都知道蜻蜓的翅膀、頭部和尾巴都有不同的結構、密度和厚度，高能質子束穿過去的時候會有不同的透射率，如果我們在后面加一個探測片的話，可以得到完整的蜻蜓成像，同時空間分辨率可以達到微米量級。

▲ 最“貴”的照片

達到微米量級是非常小的空間分辨率了，這種技術未來也可以用于早期癌癥細胞的探測。健康細胞和癌細胞在形態(tài)、厚度、密度上都有不同，如果我們能拿到對照組用質子束打過去，就可以分析癌癥病人的病情。

▲ 質子成像是當下探測等離子體中電磁場的唯一方法

質子束有一個特點是帶電性的，像現在用的手機和照相機是光子的，光子是不帶電的。質子束成像是當下探測等離子體中電磁場的唯一方法。

“人造小太陽”托卡馬克裝置是高密度的等離子體過程，普通的相機是照不到的。而質子束因為有穿透性，穿過去的時候，質子束感受到里面的磁場和電場就會發(fā)生偏轉，如果我們根據一定的數學計算把偏轉反演回去，就可以探測到等離子體中的電場和磁場以及動力學的變化過程。

▲ 納米刻蝕

另外，激光的焦斑特別小，可以小到微米量級、納米量級，1微米等于10-6米。激光可以進行納米刻蝕，這是科學家在頭發(fā)絲上刻的“我們的奮斗”五個字。

▲ 激光引雷

激光還可以進行天氣干預，如果未來激光技術發(fā)展得足夠好，還可以進行激光引雷。超強超短激光的光強特別高，穿過空氣的時候會電離成等離子體。

什么是等離子體？帶電粒子、質子、離子、電子都是等離子體。這束激光相當于一根“電線”，如果這時有雷電發(fā)生，雷電的能量會沿著這根“電線”傳輸下來。 如果我們能在地面上建造足夠大的儲能罐，那么雷電的能量就可以被我們人類所利用，產生新一代的清潔能源。

▲ 激光誘導降雪

我們也可以進行激光誘導降雪，當激光進入氣室的時候會形成相反轉動的渦旋，這里的水汽高速地碰撞，導致了雪凝的現象。激光開射半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以后，在靶壁上可以看到有大量的雪花存在。

大家可以盡情地想象，如果激光器未來發(fā)展得足夠好，我們是不是可以發(fā)射一束激光到天空中，形成一個小區(qū)域的激光誘導降雪，由小區(qū)域再影響到更大的區(qū)域，從而實現天氣的整體變化呢？科技永遠會給我們帶來不可思議的一些東西。

▲基礎物理研究的平臺

未來發(fā)展10PW、100PW的激光器可以進行多方面的研究，尤其是基礎物理研究平臺，可以研究宇宙中的伽馬射線暴、電子加速、撕裂真空實驗、暗物質以及太赫茲新輻射源的產生。

最后，我作為一名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想跟大家一起交流一下到底什么是科研？我認為科研是研究大家認為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越不可思議、越匪夷所思就越有價值。

但這也決定了科研的本質可能是枯燥的，甚至是痛苦的。但是我們如果能夠得到好的科研成果，會非常高興。 這就像詩中所說的那樣，漫長的科研過程如同那黑夜，而我們得到科研結果就是光明。

科研對我而言是什么呢？以前有人問我的時候，我得不到令自己幸福的答案，但我最近好像得到答案了。

我對科研可能有兩方面的認識。一方面可能是一種哲學，它帶領我認識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是怎么運轉的，并有可能在某個小方向、小范圍之內改造這個世界。大家能想到有什么事情比改造世界更令人興奮嗎？

另一方面科研也是一種情懷，無關于金錢，也無關于權勢。 它可能是帶著我們一起去完成、去尋找認知世界本質的那份虔誠。

我會繼續(xù)做科研，也許是為了那份光明，也許是為了我心中那份隱藏的、絲絲的渴望認知世界本質的虔誠。

本文轉載自《格致論道講壇》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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