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南900歲古柏下的隱秘家史：三姓族人為何共祭一個娘？

古柏參天蔭子孫厲彥林

古樹有靈性，根深葉茂，庇佑后嗣，眾人供奉。

山東省莒南縣坪上鎮(zhèn)山底村,有一棵樹齡900多年的老柏樹。伴隨歷史風云，樹下上演過無數(shù)感人肺腑的動人故事。尤其是“薄、季、王一個娘”的故事很特殊，我想探尋究竟。

2025年5月2日假期，天剛蒙蒙亮，我和妻子就在內弟帶領陪同下，再一次來到了這棵參天的大柏樹下。這里是山底村薄氏祖林。這棵古柏樹干粗壯，樹圍3.86米，樹皮皸裂如龍鱗，樹枝茂密青翠。有幾根碗口粗的枝丫上系著許多褪色的紅布條，在風中搖曳著追思與祈福的愿望。

側柏斗寒傲雪、堅毅挺拔，乃百木之長，象征正氣、高尚、長壽、不朽。傳統(tǒng)中醫(yī)學認為，柏樹發(fā)出的芳香氣體有清熱解毒、燥濕殺蟲的作用，可祛病抗邪，培養(yǎng)人體正氣，亦稱“空氣維生素”。古人常在墓地立石虎、種植柏樹，取避邪除惡之義，也有象征永生或轉生、新生的含義，寄托死者“長眠不朽”的愿望。

此村因坐落在大山腳下，故名山底。不遠處就是1957年毛澤東主席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厲家寨是一個好例”的厲家寨村。這棵柏樹扎根在沂蒙山東麓的這片紅色土地上，樹冠亭亭如蓋，四季常青，夏日遮一畝見方的綠蔭，冬日里依然挺直蒼翠的脊梁。它的根系纏繞著蒙古騎兵揚起的塵沙，枝干凝固著明清易代時的戰(zhàn)火烽煙，那道深長的樹疤是日軍炮彈留下的傷痕。在族人的記憶里，所有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悲歡和這棵樹下的辛酸，都已化作永不老去的年輪和永恒記憶。

正在西側櫻桃園勞作、已60多歲的薄先生說：這里是俺老薄家的祖林，不但我們薄家，季家、王家的后人也常來祭拜先祖。這個老柏樹就是個活見證。

莒南縣坪上鎮(zhèn)山底村地處沂蒙山區(qū)東部邊緣，西銜群山，東臨黃海。北宋時屬莒縣，因山地貧瘠，加上疾疫與戰(zhàn)亂沖擊，老百姓生活貧困。農戶靠墾荒或租佃地主土地維持生計，也有村民參與鹽運或私鹽貿易的記載和傳說。

幾千年來，傳統(tǒng)中國社會、生生不息的中國人的生活猶如暗流湍急卻寧靜安詳、不動聲色的河流。傳統(tǒng)文化習俗與現(xiàn)代思想觀念的交錯碰撞，形成了中國社會的變幻莫測與光怪陸離。農民往往堅守自己熟悉的“一畝三分地”，心里緊張怯懦，時刻防范著自然災害、社會動蕩、疾病等不可預測的危險因素。因而通過“拜把子”擴大虛擬親緣關系，“求多子”、認干親擴大家人規(guī)模，構建“家族圈”形成互相保護、風險共擔機制，共同應對可知和不可知的困難與風險，這種農民兄弟在特定生存壓力下的心理狀態(tài)、社會行為和農耕文化的路徑依賴，當然也無可厚非。

山底村坐落在巍峨大山的東南方，是一塊適合耕種的平地。北宋嘉定年間，其先祖參加北宋軍隊北上抗金。遇金軍伏擊，大敗，隊伍潰散，各路兵卒只好躲避深山，暫求存活，繁衍生息。

薄岱、季豐年、王柏齡在戰(zhàn)場上有過生死交集，誰料殊途同歸又聚住到了山底村。

中秋夜，三人手捧烈酒，齊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等三人在此義結金蘭，歃血為盟。自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有違背，亂箭穿身?！弊源私Y拜成“三兄弟”。

一晃十幾年過去。又一個除夕夜，山底村被漫天大雪覆蓋，三兄弟聚集在薄岱家的草房里喝他三兒子的滿月酒，酒過三巡后開始吐露心聲。大哥王柏齡、二哥季豐年與因年過四旬仍無男孩而悲嘆。三弟薄岱與妻子趙氏聽聞同情得垂淚，回頭看看三個熟睡的兒子陷入了沉思。只見炕上五歲的長子正把手搭在三歲次子的肩上，哥倆連睡姿都一樣。這時火盆爆了個炭花，驚得幼子在趙氏懷里一顫，她趕忙拍了拍孩子，哼起“噢，噢”的哄睡調。

薄岱說：“既然我們是兄弟，我的兒就是你們的。來，咱把這酒干了，我這三個兒咱一家一個！”

大哥王柏齡、二哥季豐年頓時蒙了，先半信半疑，又喜出望外，連聲道謝。而三弟薄岱的妻子趙氏卻心疼難舍，但又一想，這兵荒馬亂的，孩子分到哥哥家能有更好的出路。于是含著眼淚，向丈夫點了點頭，展現(xiàn)出一位普通山區(qū)女性的博大的胸懷與理性的生存智慧。

農歷大年初一清晨，皚皚白雪已經(jīng)把山川、河流、村莊全部覆蓋，三兄弟來到村南的柏樹林，燃鞭焚香，跪地祈天。薄岱將大兒子、二兒子鄭重托付給兄長，約定三子永為血親。這同父同母的三兄弟，被分到三個家庭。趙氏抱著小兒子走向前，把三個兒子攏在一起：“記住，你們仨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無論啥時候，無論遇到啥災呀、啥難的，也別忘了是親兄弟?！闭f完轉身，把前一天夜里縫制的棉襖，披在孩子身上。三弟揣在娘的懷里，啥事不懂，大哥、二哥年幼懵懵懂懂，三兄弟分到了三個家庭，每人一個姓，長子叫王繼承、次子叫季同源、三弟叫薄根生。這就是“三家兒子一個娘”的故事源頭。

薄岱的妻子趙氏謝世時，長子王繼承、次子季同源均帶全家回來奔喪?！按蟾纭保岸纭保「粮裳蹨I，聲音沙啞地喊著，心中五味雜陳。三人跪在母親靈堂前，空氣中彌漫著熟悉又陌生、親密又疏遠的氛圍?！霸勰锱R走前，心里還一直掛牽著你們倆。尤其是每年過年，娘總自言自語地念叨‘不知那倆孩吃沒吃上餃子呀？’”

薄根生剛說完，王繼承和季同源立刻號啕大哭起來，頓時場院里哭聲一片。

“根生啊，咱娘的后事，咱仨兄弟必須同心協(xié)力操辦好，讓娘走得安心。咱兄弟像這棵老柏樹，根始終連在一起呀”。

這一娘生的三兒子，人人眼睛通紅，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共同為娘守靈、守喪，依次磕頭、叩拜。出殯那天，按風俗，由兒子們?yōu)槟赣H凈身穿衣。三弟端來溫水，二哥陪同大哥小心翼翼地替母親擦拭身體，換上那件娘珍藏多年的絳紫色壽衣，安葬在了大柏樹旁。接著兄弟三人還在墓地連續(xù)為娘圓了三天墳，共同參加了最為隆重的“五七墳”悼念活動。

據(jù)清光緒三十三年《山底老譜序》記載：“北宋時始祖從蘇州府閶闔門外來此北方，占籍沂州府莒州之東南泉子牌山底村。斯時也，人煙稀少，吾祖與王姓季姓三人拜為兄弟，雖為異姓實同手足，故始祖僅有三子因王季二人無子，將長與王氏為子，凡大店、獅子口、潯河北等村，王姓皆其后也。將次與季姓為子，今居慧子坡村季姓即其后也?！?/p>

又據(jù)1993年1月19日二十四世振朝公、二十五世文善公撰寫、二十五世采逵公代筆的《魯南蘇北薄氏共續(xù)譜序》載：“我輩先祖墳塋位于山底村東南村邊向陽坡，遍植松柏百余株，其間始祖墳前一棵直徑約四尺，至今枝繁葉茂，現(xiàn)為國家二級文物?！?/p>

薄氏始祖在村東南選擇了祖林地，曾植松柏百余棵，現(xiàn)在的古柏是其中長得最茂盛的一棵?！吧降坠虐亍币驯卉炷峡h人民政府一級保護。該村前些年還有王家祖林和季家祖林。

“一娘生的仨姓兒子，血脈斷不了?！北?、季、王三個家庭患難與共、超越姓氏的骨肉親情和家族認同，形成了非血緣也相互扶持、共擔風雨的家庭文化、家族傳統(tǒng)，對志同道合的非血緣陌生人同樣跟隨守護。

時光流轉，歲月變遷。1944年秋日偽軍對沂蒙山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掃蕩時，上千名群眾和八路軍115師直屬醫(yī)院第二衛(wèi)生所數(shù)百傷病員，在山底村附近陷入敵寇合圍。為掩護群眾和傷病員安全轉移，八路軍115師第686團團長賀東生帶領“何萬祥英雄連”的戰(zhàn)士們奮不顧身地投入戰(zhàn)斗，打響大山戰(zhàn)役。斃敵80余人，成功掩護群眾和傷病員的安全轉移。山底村有光榮歷史，群眾默默支持革命，涌現(xiàn)出多名“紅嫂”，新中國成立前就有黨員30多名。

晚清時，因生活困難，山底村薄氏一分支，搬至西北方向的深山居住，現(xiàn)為盛產櫻桃的大山空村。該村的大布谷崖底下有個大山洞，洞很深，洞底有塊平地，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貯存過八路軍軍需物資和掩護轉移過許多傷病員。因山洞周圍有大片映山紅，八路軍親切地稱該村為“紅花向陽村”。

歲月的刻刀慢慢雕琢山川河流，族譜也被悄然改寫，山底村已由昔日的薄、季、王三姓，變成了薄、朱、厲三姓。村民主要靠種植和第三產業(yè)致富，同時搬進了社區(qū)樓房，完成“農村變城市，農民變市民”的華美轉身，孩子上學、老人養(yǎng)老也有了著落，日子過得舒心自在。

古柏腳扎泥土，仰望蒼穹。在老齡化、少子化和人口快速流動的當下，山底村繁衍生息和發(fā)展變化的生動故事，依然像這棵參天古柏，鮮活地站立，喚醒對樹木的崇拜和血緣親情的珍視與堅守，抵抗親情被物質利益稀釋和血緣關系淡化的社會風氣。當我再次訪談時，該村薄姓書記高興地告訴我：“我們坪上鎮(zhèn)大山村剛剛榮獲了全國文明村榮譽稱號。”

“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春風吹過，柏樹枝沙沙作響，搖曳生生不息的血脈之氣和精神之光。

遂作《古柏》以記之：

虬枝曾指舊柴門，

風雨雪霜刻淚痕；

游子天涯思千里，

月冷夢醒淚濕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