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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你可能在各種新聞和廣告里看到過一個讓人無比心動的技術:通過一次簡單的抽血,就能檢測一個人是否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年癡呆”。
這項技術聽起來簡直是醫學界的“革命性突破” 。想象一下,不再需要昂貴且復雜的PET掃描,也不用做讓人有點害怕的腰椎穿刺抽腦脊液 ,只要像常規體檢一樣抽一管血,就能揭示大腦的秘密。對于那些正在為家中老人記憶力衰退而憂心忡忡的子女來說,這聽起來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鄰居張阿姨最近就為這事兒特別焦慮。她的老伴兒王叔叔今年68歲,退休前是位中學物理老師,邏輯清晰,記憶力超群。可最近一年,王叔叔變得越來越健忘,常常話到嘴邊就忘了要說什么,有時甚至會重復問同一個問題。張阿姨和孩子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當他們看到一則關于“阿爾茨海病血液檢測”的廣告時,立刻就想帶王叔叔去試試。
“早發現,早干預嘛!”這是他們最樸素的想法。
然而,一項新技術的普及,真的像廣告里說得那么簡單嗎?在“早知道”和“過得更好”之間,我們能直接畫上等號嗎?
就在2025年8月,一群來自荷蘭、英國和美國的頂尖學者,包括阿姆斯特丹大學醫學中心的威廉·范·古爾(Willem A. Van Gool)教授在內,在國際頂級醫學期刊《英國醫學雜志》(BMJ)上發表了一篇重磅分析文章,為這股熱潮踩了一腳“剎車” 。他們想告訴全世界:等一等,關于這項檢測,我們還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那個最關鍵的問題——它到底能不能給患者和家屬帶來真正的好處?
今天,我想帶你一起,深入淺出地讀懂這篇專業論文,看看科學家們到底在擔心什么。
風口浪尖上的“驗血測癡呆”,它到底是什么?
在聊科學家的擔憂之前,我們得先明白這項技術為什么這么火。
過去,要診斷阿爾茨海默病,過程相當復雜。醫生主要依賴和家人深入交談,以及對患者進行一系列記憶、認知、行為和情緒的臨床評估 。為了排除其他可能性,可能還會做些常規血液檢查和腦部影像學檢查 。在一些大型學術中心,醫生可能會建議做PET掃描或腦脊液檢查,來尋找大腦中是否存在阿爾茨海默病的典型病理特征——也就是β-淀粉樣蛋白斑塊和Tau蛋白纏結 。
這些方法,要么不夠精確,要么就是又貴又麻煩,還有一定的創傷性 。
而血液生物標志物檢測的出現,似乎徹底改變了游戲規則。科學家們開發出了超靈敏的檢測技術,可以直接在血液中測量與阿爾茨海默病相關的幾種關鍵蛋白,比如β-淀粉樣蛋白、Tau蛋白、膠質纖維酸性蛋白(GFAP)和神經絲輕鏈(NfL) 。
抽血的便捷性,讓這項研究在短短幾年內呈現出井噴式的增長。媒體和一些宣傳將其譽為“診斷革命”、“精準醫療之路” 。甚至在2025年5月,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已經批準了首個用于診斷阿爾茨海默病的血液檢測 。一些新的診斷標準草案,也開始明確承認血液標志物的潛力 。
更激進的觀點甚至認為,單憑血液中Tau蛋白水平升高,就足以診斷阿爾茨海默病,哪怕患者還沒有表現出任何臨床癥狀 。
這一切聽起來都非常美好,但范·古爾教授和他的同事們,卻從這片繁榮的景象中,看到了一個巨大且令人不安的“證據缺口” 。
研究的海洋,為何撈不起“患者獲益”這根針?
為了搞清楚研究現狀,范·古爾教授的團隊分析了從2020年到2024年間發表的885篇相關論文 。當他們把這些研究分門別類后,一幅極度不平衡的圖景出現了。
我們可以把關于一項新診斷技術的研究,粗略地分為五個層次,就像打游戲升級一樣,一層比一層高級,也一層比一層更接近我們普通人最關心的實際問題:
第一層:技術能力研究。這個階段主要是在實驗室里鼓搗,看這個檢測準不準、穩不穩定,今天測和明天測結果一樣嗎? 哪些因素會影響結果,比如年齡、性別、睡眠、腎病等?
第二層:診斷準確性研究。這個階段是看檢測結果和“金標準”符不符合。比如,血液檢測結果和PET掃描或腦脊液分析的結果能不能對得上?
第三層:診斷影響研究。這個階段要看,用了這個新檢測后,對醫生的診斷過程有沒有幫助?比如,是不是讓醫生對自己的診斷更有信心了?
第四層:治療影響研究。這個階段要看,檢測結果出來后,是不是改變了醫生的治療方案?比如,本來不打算用藥的,現在決定用了 。
第五層:患者結局研究。這是最頂層,也是最核心的一層。它回答的是終極問題:做了這個檢測后,患者的生活質量、日常功能有沒有改善?照顧者的負擔有沒有減輕?
那么,這885篇研究是怎么分布的呢?結果令人震驚。超過500篇,都集中在第一層“技術能力”上 。這說明,我們已經基本搞清楚了怎么穩定、可靠地測量血液里的這些蛋白。
一百多篇,在研究第二層“診斷準確性” 。這些研究發現,血液標志物的表現“似乎相當準確” 。但這里有個巨大的陷阱:所謂的“準確”,很多時候是拿血液檢測的結果去和PET或腦脊液這些“替代指標”做比較,而不是和最終的臨床診斷去比較 。
這就好比,你想知道天氣預報準不準,結果不是看第二天是不是真的下雨了,而是看它和另一家天氣預報說的是不是一樣。這顯然是不夠的。
更重要的是,大腦里有病理改變,不等于一個人就一定會出現癡呆癥狀。一項基于社區的尸檢研究發現,在超過80歲的人群中,大約30%的人大腦里有高度的淀粉樣蛋白沉積,但他們直到去世都沒有表現出癡呆癥狀 。所以,一個“陽性”的血液檢測結果,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最讓人擔憂的是后面三層。研究“診斷影響”的,只有區區7篇 。而且這些研究大多是在頂尖的學術中心做的,關注的也只是醫生“感覺”自己的診斷信心是不是增強了這類主觀指標,并沒有評估血液檢測相比傳統的問診、認知測試,到底增加了多少額外的診斷價值。
研究“治療影響”的,僅有1篇! 它也只是觀察到檢測結果和醫生開藥行為之間存在關聯,并沒有追蹤這些患者后來的情況怎么樣了 。
而處于金字塔頂端的,我們最最關心的“患者結局研究”,也就是做了檢測后患者和家人是不是真的過得更好了——一篇都沒有!零!
這就像我們造了一艘無比先進、能探測到海底最微小信號的船,但我們從來沒有研究過,利用這些信號去救人,是不是比傳統方法更有效,甚至,會不會因為信號的誤讀,反而導致了救援的混亂和傷害。
如果王叔叔做了檢測,可能會發生什么?
讓我們回到王叔叔的案例。如果張阿姨帶他去做了這個血液檢測,可能會面臨幾種情況,而每一種情況,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情況一:結果“陽性”,但王叔叔癥狀很輕微。
這個“陽性”結果,在醫學上可能只是說明他大腦內存在病理變化的“風險”增加了,但它并不能準確預測王叔叔會不會在短期內發展成嚴重的癡呆,或者他的病情會以多快的速度進展 。但這個標簽一旦貼上,對一個家庭來說可能就是一場風暴。
巨大的心理負擔:王叔叔和家人可能會陷入無盡的焦慮和恐懼中。每一次小小的健忘,都可能被解讀為“病情加重”的信號,生活從此被陰影籠罩 。
社會性傷害:這個結果會不會影響王叔叔的駕駛執照?會不會在購買商業保險時遇到障礙?這些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
過度的醫療壓力:他們可能會感到“必須做點什么”,從而被迫去尋求各種治療,甚至包括一些價格昂貴、效果不確定、還可能帶來嚴重副作用的療法 。
錯誤的生命決策:在恐慌之下,他們可能會做出一些不成熟的預立醫療指示,比如“放棄搶救”的決定 。
情況二:結果是“假陽性”。
沒有任何檢測是100%準確的。如果王叔叔的檢測結果是假陽性,那么整個家庭將要白白承受上述所有的心理和社會壓力,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傷害 。
這就是科學家們最大的擔憂:在沒有充分證據證明一項檢測能帶來明確好處之前,貿然推廣,其潛在的壞處可能遠遠大于好處 。正如篩查界的古老格言所說:“所有的篩查都會帶來傷害;其中一些同時會帶來好處;而在這些篩查中,又只有一部分是利大于弊的。” 對于在普通人群中篩查阿爾茨海默病,這句警告尤其重要 。
熱潮背后,是什么在推動?
看到這里你可能會問,既然有這么多問題,為什么這項技術還被炒得這么熱呢?論文的作者們也指出了兩個深層次的原因。
首先,是監管體系的差異。一種新藥的上市,需要經過極其嚴格的臨床試驗,反復權衡其療效、副作用和成本 。但一個體外診斷測試(比如血液檢測)的上市門檻,在歐美等國家要低得多 。監管機構通常只要求公司證明其“診斷準確性”,而不需要提供證據來證明這項檢測能改善患者的健康結局 。
這意味著,開發這些測試的生物技術公司,并沒有足夠的需求或動力,去投入巨資開展那些耗時漫長、真正關注患者獲益的臨床研究 。這個重要的任務,就落到了經費有限的、非營利的學術研究者身上 。
其次,是商業利益的驅動。論文中提到一個細節:一個發布了血液標志物臨床使用建議共識聲明的工作組,其34名成員中,有27位是營銷相關檢測的生物技術公司的雇員、股東或付費顧問,或者存在其他形式的利益沖突 。當政策的制定受到商業利益的深刻影響時,我們聽到的聲音,可能就不再是純粹的科學了 。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醫學進步?
讀到這里,請不要誤會。范·古爾教授和他的同事們,以及今天這篇文章,都不是為了全盤否定血液檢測技術。這項技術本身是中立的,它無疑代表了科學的巨大進步,能夠可靠地測量我們過去無法輕易窺探的大腦變化。
但科學的進步,和真正能造福人類的醫學實踐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這篇文章的核心,是一個懇切的呼吁:讓我們把研究的焦點,從“我們能測出什么”,轉移到“這個檢測對誰有益,對誰有害”上來。
在考慮將這項技術廣泛應用于臨床實踐或大眾篩查之前,我們需要嚴謹的隨機對照試驗,來明確回答以下問題 :
與傳統的診斷方法相比,血液檢測能否帶來更準確的診斷,并改善患者的健康狀況?
它能否減輕照顧者的負擔?
對于那些尚未出現癥狀,但檢測結果“陽性”的人,提前告知風險,是利是弊?
在這些問題有了明確的答案之前,對于像王叔叔和張阿姨這樣的家庭來說,最理性的選擇,仍然是尋求專業醫生的全面評估。與醫生充分溝通,得到的不僅是一個診斷標簽,更重要的是一個綜合的、人性化的治療和照護計劃,這才是對患者和家庭最有價值的幫助 。
醫學的初心,是為了幫助人,而不僅僅是發現指標。在面對任何一項被譽為“革命性”的新技術時,我們或許都應該多一份審慎,多問一句:誰,會因此而真正受益?這個問題的答案,比技術本身更重要。
參考資料:Van Gool WA, Siebrand JAF, Brayne C, Larson EB, Richard E. Evidence gap in blood biomarkers for Alzheimer's disease. BMJ. 2025 Aug 5;390:e084781. doi: 10.1136/bmj-2025-084781. PMID: 40763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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